安乐死

了然

说到死亡每个人内心都有不可言状的隐忧，尤其是年岁越大的人对死亡的恐惧感就尤为强烈。我的老母亲就是这样，常把死挂在嘴边。她说：“我怕死，更怕躺在病床上半死不活地受煎熬，不仅自己生不如死，也拖累你们。”母亲所说的煎熬指的是父亲离世前在病榻上不能动弹的43天。母亲说：“好生算不得好命，好生又能好死的人才能算好命。我希望自己能在头天晚上眼睛一闭，第二天眼睛不睁开，这一辈子也就过去了。”我安慰她：“会如你所愿！” 娘家与夫家共四位老人，已相继去世三位了。我婆婆走得最快，她是在她生日那天走的，享年84岁。婆婆在她生日那天完成了生命的起始和终结，这是极其罕见的。她患有心脏病，先后住过三次医院。婆婆临终前一天精神甚好，还叫保姆帮她洗了澡洗了头。婆婆走的时候就像睡熟似的，脸上还带着微微的笑意。婆婆是个善死善终的好命人。 父亲71岁那年不慎摔了一跤，摔断了第五个脊椎骨和大腿骨。没想到他这一摔再也没有站起来。在医院里躺了37天他的背部和臀部已长了褥疮，全身肿得像冻萝卜，一摁一个深深的小窝。导尿管导出少量的尿液已经转为血脓色。做了肝肾功能检查，已经是严重的肝肾衰竭，父亲这般状况即使是华佗再世，扁鹊重生，也断无起死回生的可能，我们便把他抬回家。从摔倒住进医院到回家，连身也不曾翻一个，直挺挺地躺着，很难想象他是怎么度过那分分秒秒的。 父亲终日昏迷着，偶尔清醒时，也不能言语，与他说着话，他用摇头和点头来表示。我们用汤匙喂他一两口米汤，但很快又从他的嘴角流了出来。我们围在他身边听着他细若游丝的呼吸声心坠千斤！父亲住院的37天里，我们每天都存着一点希望，他是被我们搀扶着躺在病床上，也许躺一段时间后他会自己走出医院的大门，我们每天都在做着自欺欺人的梦。他刚住院时神志清醒，一天三碗稀饭照吃不误。他无法动弹，用导尿管导尿，大便用便盆。卧床时间久了，他全身每一处都疼，长一声短一声，轻一声重一声的呻吟声如铁锤般敲打在我们的心上。父亲的病情一天天地加重，我们越来越绝望，私下里我们悄悄地商量后事。他偶尔也同我们说一两句话，但从不涉及一个死字，我们劝他忍一忍，熬一熬，再过几天便能出院，他摇摇头，大颗的眼泪滚出眼眶，这是我们第一次看见他流眼泪。父亲回家后继续打着点滴和白蛋白，到了第三天，我六神无主地瞅着他已进入滴水不能进的弥留状态，我去了一趟舅舅家，说：“舅舅，我爸现在是生如不死，受够了煎熬。”大舅说：“能拖一天是一天！”“拖了有用吗？有希望救活吗？父亲拖一天就是受罪一天，与其让他苦苦地熬着，不如像荷兰国家那样实行安乐死，让他轻轻松松地走。” 舅舅“嚯”地站起来变脸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你们都商量好了，让你来说服我对你爸实行安乐死？这样做是大不孝！这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我是医生，医生从不轻言放弃生命，没其他办法可想，顺其自然让你爸走完生命的全过程！”我的想法在伦理道德范畴内是忤逆！是大不肖！我在舅舅面前跪下，顿时泪水奔流。舅舅的严厉斥责，父亲的度秒如年，如同两座大山压在父亲和我们身上。 一句“顺其自然！”就意味着父亲还必须苟延残喘地拖延几日，尘缘未了，六根未尽，该受的罪还要受，该熬的苦还要熬，分分秒秒熬着等他自然死亡。父亲已经不能正常排尿，全身肿得像冻萝卜，护士根本无法找到静脉管注射，舅舅在父亲的大腿弯内找准了动脉一针扎进去。一根硅胶鼻饲管朝父亲的鼻孔里插了下去，昏迷中的父亲猛地全身一抽搐眼角渗出泪花，可见他十分地难受。舅舅教我们用鼻饲法给父亲喂些流质的东西，他说：“这样可以维持生命几天。”我们含着泪违心地做着每一个步骤。父亲的鼻腔里二十四小时地插着硅胶食管，呼吸明显受阻，嘴巴张着，像缺氧的鱼。我们明知做的都是无用功，但在生命的法则面前，所有的抗争都无济于事。他拖一秒钟就多受一秒钟的煎熬，可是，我们只能残忍地坚持着让他完成生命的自然终结。我们怕担着谋杀父亲的罪名，怕行为有悖常理，怕冥冥之中受到报应！怯懦来自内心的自私，胆怯缘于道德的桎梏。如果处于弥留状态的父亲能够自己动手拔掉插管，我们不会阻止，让父亲自绝于生命，把责任撇得一干二净。多么虚假的面目，多么无奈的选择。我几次有过进去拔掉父亲身上静脉针头和导食管的冲动，宁可担着不孝女的骂名，让他早一点解脱，但是我无法正视自己心灵深处最隐密的卑微和胆怯。我平时说话做事一向不苟俗流，自以为洒脱豁达，可面临父亲的生死关头，我的洒脱劲荡然无存！假如我大胆地拔掉插管，家里所有人肯定毫无异议，但被传统的伦理道义所羁绊，我有那想法却没那胆气。哥哥、弟弟、妹妹、六叔他们都不敢这么做，也许他们跟我的想法一样。第五天早上父亲回光返照居然开口说要吃线面，他叫母亲帮他拔掉插管，父亲一小口一小吐地吃了小半碗的线面，他很满足地砸着嘴巴。到了下午，父亲的脉搏已经摸不到了，吊瓶针滴得极其缓慢，厅堂几桌上的座钟“嘀，嗒，嘀，嗒，”地摇摆着，均匀有力，不紧不慢，我突发奇想，如果座钟的声音是父亲的心跳那该多好啊！当晚十一时二十八分父亲溘然长逝！父亲入殓了，舅舅来祭奠姐夫，他说：“你们尽孝了！” 我悲恸欲绝，尖锐的哭声冲出喉咙！我大声地喊道：“这叫什么尽孝？什么叫孝道？假惺惺的仁慈，道貌岸然的理由！”当父亲的生命在最后的345，600秒中，他在炼狱中捱！捱！捱！捱到气绝身亡！为什么要这毫无意义的，惨无人道的345，600秒，于父亲何益，于我们又有何益啊？啊！啊……为什么就不能站在临终者的角度去想一想，当医道于临终病人无益时，为什么不尽快地解脱TA们的痛苦，为什么不让TA们尊严地体面地离去？为什么非要走这样的过程？这是践踏生命，亵渎生命的尊严！是另一种形式的犯罪！人类在进步，社会在发展，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为什么就不能来一个彻底的颠覆！难道比新中国推翻旧社会还要艰难吗？父亲四十三天的苦难日子让我有了山一样沉重的负罪感，像浓云一样的阴影密布在我的心头，一辈子也无法从我心里的一隅散开，成为我永远也卸不掉的精神枷锁。 有一次，我又一次在家里重提我心头的感伤，我很正色地交待女儿：“你妈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如果病重，不用抢救，不用上重症监护室，你要向医生提出申请，要求安乐死，让我有尊严地、体面地、轻松地离开人世，我会留下遗嘱，你执行遗嘱就行。”既然扯到了安乐死，不妨了解一下当今世界各国对安乐死的认识。荷兰是全世界第一个为安乐死立法的国家。法律明确规定：①由患者本人“深思熟虑”后提出申请。②确认患者病情根本无法好转，病人在经受“病魔”摧残无法忍受折磨的情况下。③向患者如实通报其病情及以后的发展情况。④与患者协商得出结论，认为安乐死是唯一的解脱办法。⑤一直看护患者的医生就上述写出书面意见。⑥征得另一位“独立”医生的支持。⑦对病人实施规定的安乐死程序。荷兰国家经过近30年利与弊的激烈争论，于2002年4月1日安乐死合法化正式生效，在人类安乐死这个禁区，荷兰国家成为全世界第一个吃螃蟹的国家。荷兰制定的安乐死7条细则百密无一疏，于死者非常人道，于生者有制约力。比利时于2002年5月16日也通过安乐死的合法化。据一些资料披露，美国的俄勒冈州、华盛顿州安乐合法化也立法生效。目前日本、瑞士、加拿大、韩国、澳大利亚等物质文明发达的国家对安乐死的合法化也有相当多人为此奔走呼号以求达到共识。 人类对安乐死的合法化实破了零的记录，不断地被精神与物质高度文明的国家和地区所接受，这不能不说是历史性的里程碑，是人类文明史进步迈入了一个新的阶梯，后期可望循序渐进。安乐死合法化后医生才有法可依，有章可循，医生既是救死扶伤的天使又是安乐死的执行者。临终病人及其亲属在坦然接受现实时，医生做为执行者亦无后顾之忧。亲属也不必硬着心肠扮演着至善至仁至忠至孝的角色而留下不可弥补的心理创伤。安乐死的合法化并不排除被个别昧着良心的人非法利用，但不能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而不敢越雷池一步。“路漫漫其修远兮！”探索安乐死的道路上将会有愈来愈多的人达到共识，让愈来愈多人悟出生命意义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