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歌嘹亮的女兵(一)

宁静致远海兵

<h3><br>  2018年那个立夏的五月,我们部分战友相聚于武汉洪山脚下原武汉军区通信总站驻地。昔日整齐划一的营房和被香樟树遮掩的绿荫小道,早已不见了踪影。惟独那朝霞映照下的营房和一队队军歌嘹亮的女兵,宛如电影中象征性镜头,在我脑际中反复推出。故土,“一草一木总关情”,那个香樟树下,满脸稚气背着手枪站岗的小女兵还在吗?<br>  那年我们五个女兵在新兵集训结束后,被分到通信总站电报营有线连报务训练班。过去电台报务员都是从通信院校毕业,文革中军队院校被撤销,各部队便从学校特招十四至十五、六岁的学生进行报务员培训。我们的第一任教员张建华是1969年入伍的分队长,虽然年龄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但她严肃起来,也着实让人害怕。<br>  当时报务训练班紧挨着电报营营部,住在洪山公园的洪山顶上。山上虽然云雾缭绕,草木葱郁,鸟语花香,但生活有着诸多不便。洗漱用水是从山上引下来的溪水,夏天储存溪水的池子里蚊虫滋生,雌蚊子产卵孵化出的孓孑在水中上下垂直翻滚游动着。隔壁无线连放养的山羊从山上吃完草后,总忘不了跑到水池旁,喝点水解解渴。高兴时,还会在水池边留下“到此一游”的羊粪蛋。<br>  学习报务入门很难,想要在滴滴哒哒电波声中辨别不同的数码抄下来,非要修炼成万物皆无,唯有电码快速在脑中闪现的空灵禅定。练习发报,更要经历一番痛苦的煎熬。刚开始,右手中指跪放在电键上敲打,没多久就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中指处露出鲜红的肉,渗出殷红的血水。每敲击一下电键,便是一阵钻心的痛。我们咬紧牙关强忍着痛,用手绢裹着中指继续训练。<br>  一堂课下来,血水已经把肉和手绢牢牢地粘在电键上,拿开手绢,皮也跟着撕了下来。就这样我们经历了右手中指由磨破到出血流脓、结痂、直至中指变粗,形成方戒指般老茧的炼狱过程。<br>  在报务训练班里,战友李继红、申利平及我年龄相仿,正值十五、六岁的花季,灿烂的笑容折射着少年不知愁滋味。记得有一天下午课间休息,我们发现在半山坡无线连厕所旁的桑树上,晶莹剔透的黑桑椹挂满枝头,果肥汁多令人垂涎欲滴。树下,无线连的两头猪轮流用身子撞击树干,惹得桑椹跌落满地,两头猪趁机拱着脑袋“呼啦啦”吃了起来。我们仨儿见状,抓起地上的树枝驱赶着。两头贪吃的猪满嘴咀嚼着黑汁四溅的桑椹,非常不情愿地扭着屁股跑开了。<br> 我凭着小时候跟着哥哥上树掏鸟窝的本领,“蹭蹭”两下就爬上了枝蔓越过厕所屋顶的桑树。我在树上摘桑椹,她俩就在树下用手接着。这时,不远处山坡上顺风传来教员脆蹦蹦的声音“你们穿着什么衣服”?我们心头一阵热乎,傻傻地回答“我们不冷,穿的是绒衣”。那边气呼呼地大声说道“你们穿的是绒衣?你们穿的是军装!”倏尔,时间仿佛凝固了,教员的话如醍醐灌顶,突然惊醒了我们这三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兵。是啊,我们穿的是军装!我们再也不是昔日里可以随性淘气的孩子了。从此我们开始了“少年强,心飞扬”,由一个普通老百姓到一个刚毅军人转变的人生历练。<br> 经过半年多艰苦训练,我们如期完成了报务训练科目,顺利毕业了。我们被分到了各报务分队,由老兵带着上机值班。<br>  我第一天值班就赶上军情紧急,机要局接连送来几份特急电报,老兵吉秀玲和我马上分头向军区所属的各野战军发报。我过去在家做事非常马大哈,那天第一次上班遇见发电报,心里是兵荒马乱。紧张之中,我把一份没有发出的电报和其他几份已经发过的电报叠放在了一起。我以为电报全部发完了,没有检查,就在值班日志上作了登记。我回头瞄了眼还在发报的吉秀玲,心中不免有点小得意,感觉自己发报速度还是挺快的,殊不知一个重大事故隐患就在眼前。幸亏领班的吉秀玲心细如丝,临近下班时,她又和每个野战军逐一核对电报,这才发现我漏发了一份电报。吉秀玲和我赶紧在交接班前补发了电报。<br>  下班时,她望着满脸窘迫的我,没有一句责备,只是柔声细语地说,“你还是个孩子,刚上机值班难免出错,往后做事仔细点”。老兵的话,顿时给忐忑不安的我带来几许安慰。嗣后,我上机值班都格外的小心谨慎,也养成了做任何事情力求严谨认真的习惯,这种习惯让我受益终身。<br>  那个特殊年代,部队为了便于对男兵和女兵的管理,如同威严的王母娘娘拔下头钗在银河上划出一条分界河,从此电报营将无线连改为男兵连,有线连改为女兵连。有线连除了连长、副连长、副指导员以及司务长、上司、技师和技工班四个兵为男兵外,从指导员到下面各分队的干部战士都是女兵。<br> 作为刚组建的女兵连队,吃喝拉撒大小事都要自己解决。大到连队为了能从洪山顶上搬到通信总站的正规营区,需要自己在光光秃秃的荒土地上盖宿舍楼。小到为了解决伙食费不足,连长指导员带领大家开荒种地。<br> 大夏天的,武汉的火炉堪比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高温酷暑中,为了能让蔬菜长得好,我们每天在一亩二分地上给蔬菜松土施肥浇水。女兵们的脸上被太阳灼得像一粒粒刚出炉的黝黑发亮的仙丹。<br> 顶着满头满脑的痱子,我们推着上面放了几个粪桶的平板车到军区大院掏大粪,大院里的那些金枝玉叶们看见军装上沾满粪渍的我们,纷纷捂着鼻子躲得远远的。有的战士觉得难为情嫌丢人,不愿再去军区大院拖大粪。连队晚上点名时,连长站在队列前,撕扯着沙哑嗓子大声喊:“谁嫌丢人的给我站出来!”吓得我们一个个噤若寒蝉,那脆弱的玻璃心碎了一地……<br>  秋兰飘香的季节,我们连队的蔬菜大丰收。总站主任喜滋滋地坐在被大粪灌饱的硕大包菜上,领着各连连长,在我们连那片菠菜绿茵茵、包菜大如盘的菜地,召开蔬菜种植现场观摩会。收获果实的喜悦,让我们觉得平日里所有汗水地流淌与所有辛苦地付出都值了。<br>  在我们把连队宿舍楼地基挖好后,每天晚上吃过晚饭,全连除留下晚上值夜班的人员外,其他女兵分成两部分,一部分人随卡车去砖瓦厂拉砖,另一部分人留在营区内卸砖。夹砖的工具是一夹子下去就是四块砖的那种,夹住四块砖不停地往卡车上放,对男兵来说都是重体力活,更甭说我们这些少年女兵。但军人没有性别之分,没有成年人与未成年人之分。军令如山,男兵连、女兵连分配的任务都是一样的。<br>  当男兵连完成任务,站在卡车上打道回府时,我们这些已经累得精疲力竭的女兵,一个个瘫坐在地上。我的两条腿一个劲发抖,浑身像散了骨头架似的痛。眼见天色很晚,运砖任务还未完成,连长急得直跺脚,恨不得自己能生出个三头六臂,把剩余的砖统统卷了去。连长振臂高呼“女兵们,我们再加把劲啊,坚决把任务完成了”!刹那间,大家挺起疲惫的身躯,拼尽全力坚持着,直至搬完最后一块砖。<br>  连队宿舍楼在我们奋力多月的苦战中,终于拔地而起了。望着簇新的红砖黑瓦两层楼,我心绪难平,唏嘘不已。我不禁想起战友王彩琼在一次搬砖中,因为太累,用工具夹着砖往卡车上放时,手没吃上劲,四块砖齐刷刷地砸向脚面,右脚的大脚趾当场被砸得血肉模糊,指甲盖瞬间掀开。十指连心的痛,让她脸色苍白,额头渗出冷汗。副连长王秀甫劝她先跟车回去休息,她只说了一句“轻伤不下火线”,毅然转身跛着脚搬砖去了。<br>  战友杨晨红到江边拉沙子,手上满是被铁锹把磨出的水泡。数九寒冬,江边下着大雨,冷风裹挟着雨点穿透棉袄,奇寒透骨。凛冽的江风刮在脸上如刀如剑,几天下来,脸被风割成了七沟八梁一面坡。老家来人看她时,楞是没认出她来。<br>  战友方心欣,一个来自江南六朝古都的女兵,身材纤细娇小。那天上午,她双手拎着两桶搅拌好的水泥砂浆,踩着从一楼搭到二楼框架上的木板,步履艰难地向二楼运送。上了二楼后,她刚把一只脚踏向横亘在两根房梁之间的木板时,木板突然倾斜,她身体失去重心,仰面朝天地与桶一起从二楼向一楼水泥地上狠狠地摔去。后脑勺猛烈撞击地面的疼痛,让她两眼金星直冒,意识开始恍惚。晕晕乎乎之中,她被战友扶起,旋即脑部受到震荡带来的阵阵恶心翻涌而来。此时重体力劳动早已将胃中食物消化殆尽,想吐吐不出,欲罢却不能。她就这么在地上坐着,不停地干呕着……。当天下午她在床上躺了躺,第二天又忍着头痛,扎到施工劳动中。那些场景深深震撼着我,这幢楼中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记载着年轻女兵太多不屈的故事。<br>  我们这些和平时期的女兵,虽然没有历经父辈的烽火硝烟,却也是从艰苦摔打中一路走来。和射击、走队列、扔手榴弹等军事训练以及天天在坑道里五班倒上机值班相比,我认为每年春季插秧、夏季割稻、冬季挖河泥的助民劳动当属最累。助民劳动让我真正体会到知青的不易,农民的艰辛。助民劳动也把“军人的天职是服从”诠释的淋漓尽致,再累不能哼一声,再难也要去完成,再苦也要默默抗,只因你是个铮铮铁骨的军人。<br>  我们在报务训练结业后的那个夏季,连续五天参加助民劳动割稻子。武汉的伏天热得像蒸笼。我们站在金灿灿的稻田地里,弓着腰,挥舞着镰刀,不停地割着一垄又一垄的稻子。火辣辣的太阳照在身上,汗如雨下。没有草帽,为防中暑,只好把部队发的白毛巾用水打湿了,扎在头上。老远一看,稻田里,满是电影《地雷战》中偷雷的渡边小队长。军装被汗水打湿了,又被太阳晒干了,烈日下每个人的衣服上都泛着白花花的盐渍。<br>  助民劳动的第五天,我们这些从未干过农活的城市兵,体能已消耗到极限。割完一块田的稻子,又有一方田地的稻子矗立在眼前。抬起头来,稻浪滚滚一望无边;低下头来,秸秆晃晃渐迷人眼。这割也割不完的稻子,令人悲观沮丧。此时,没有人能够帮你,我们只有选择互相帮衬。晌午,兄弟连队的男兵已经完成割稻任务,坐在田埂上休息了,而我们这些女兵还在挥汗如雨地干着。动作快的完成了自己那部分割稻任务后,赶紧过来帮助动作慢的。我们就是靠着这种“上下齐心,其利断金”的集体力量完成了助民劳动任务。<br> 那天连长指导员叫炊事班包菜肉包子为大家改善伙食。当炊事班把装满包子的箩筐抬到田头时,一个个饥肠辘辘的女兵,来不及洗手,就迫不及待地用沾满泥巴的手抓起包子就往嘴巴里塞。引得兄弟连队的男兵们看见我们吃包子,羡慕得直往肚子里咽口水,正在哼唱的河南小曲也戛然而止。连队包的包子比较大,让人没想到的是李继红一口气连吃八个包子。当我现在码下这段文字时,还是无法想象她怎么能吃下八个包子?我算是理解了“狼吞虎咽”这个成语的含义。<br>  助民劳动结束的当天,我回到宿舍,累得腿上的泥巴都没洗,便一头栽在床上昏天黑地的睡了。还没歇息几分钟,连队的集合哨吹响了,那一刻,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变成一只自由飞翔的小鸟,让我能痛快淋漓地酣睡个一枕黄粱。<br> 那段风华正茂,青春年少的时光,让我们共同品味着人生的酸甜苦辣,军人的坚强秉性从此根植于心,军营的友情也伴随着我们一起长大。</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