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情

知秋

人常说“月是故乡明”，这一点自然不假，只是能说这话的人，往往已不在故乡了。自打离开故乡，至今三十年有余，期间虽有探访，却已不多。传统意义上的耕读之家，现在的故乡已是没有，在人情世故，取法着眼上面，据我看来也和城里人没什么两样。若说今日的心底尚以故乡为恋，恋的也总是它的过去，故在这里便可称其为故乡的故乡。

对于久远的人事，一大半因为生的匆忙，的确忘记了，但三千烟云象，何处是卿身？不管愿不愿意，真实的你就藏在旧事里，只要愿意去想，它们都还在。

唐士曾有“何必剃头为弟子，无家便是出家人”的句子，似今人我辈虽无向禅的心，这话用着却也合适。谓家者，应当高堂安在，庭院荫荫，出门三里五里，归来茶饭黄灯。谓故乡者，应当小城安闲，村落亘古，风里粉墙绿树，月下青野浮烟。当今的人世，安宁早已不在，到处充满了开发的气象，互相比着铺路架桥，平村竖楼，人们亦如惊慌的蚂蚁，流落在所谓的繁华处变动不居。

人类的历史，可以是上下五千年，而我的历史，仅仅从父母起源。微小的个体，不求史书有名，但求亲人长相依偎，可以一粥一饭地活够自己的历史。我是恋家的人，从不以为脱离父母，在组成的新家举命独活是一件幸福的事，新家与旧家的分庭抗礼，固然是大势所趋，但无论如何，这里面总有一种理智的滑稽，理智的无情。

已经很久没有和故乡联系，从前饱满的亲情，如今变得微弱而消瘦。人们带着欲望飞奔，日复一日，快马加鞭，不知还有谁在意，曾经围在他身边并且深爱他的人。自私烈如毒雨，纷纷降落在整个世界，失去情感滋润的群体，正漂泊在城市的角落蒙脸独活。

每于此时，我就要想起故乡，想起故乡的夏夜。那里，只有一棵槐树，一片豆田而已。那时，我靠在树底下，听着豆秧丛里的虫唱如痴如梦。树上，淡淡月辉。天边，熠熠星芒。

七月盛夏，乡村的田野到处都是绿油油的庄稼。麦收归仓的劳作还顾不得歇息，人们就得顶着毒日头到玉米地里除草。据说晴热的正午除草的效果最好，强烈的阳光可以晒死草根草籽，如是这样，野草虽难复生，可也苦了锄作的人。因我那时我还小，此举不能胜任，但总想为大人分担点劳作，就自作主张拿着比我高许多的锄头为玉米除草，大人看后，说我弄的不行，重新为我返工。我一时气不过，拿着锄头把玉米砍翻一地……

在外婆家门口的老井里汲了水，再用扁担挑上两只小水桶，踩着一路热扑扑的尘土送到地头，这于一个十岁的孩子，其实是趟苦差。我那时已在井边喝足了水，复仇似地喝，后来在路上走着，可以听见肚子里晃荡的水声。若赶得运气好，便能碰到一块厚厚的云朵，看它从不远处飘过来，为我遮出一片凉荫。它飘得快，我就走得快，飘得慢，我走得也慢，直到实在不能顺路同行，我和它也只好分道扬镳。

到了伏天，套种的玉米正该拨节，像这种阔叶高杆的植物与桑麻高梁一样，都有着发达的叶脉经络，非受大雨晴照而不能痛快生长。听大人们说，雨过之后，玉米拨节非常快，站在地里就能听见动静，后来我认真听过一回，果然哔剥有声，类如烹豆灯花的裂响。

它既有这般动物似的灵性，上天自然也肯照顾，眼看晴热的日头将嫩绿的叶子晒得油亮，而且就要蔫下去的时候，忽然老天爷一声焦雷，雨落如注，千军万马似地来救它。

大雨将倾之际，空气变得异常闷热，站在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抬头一看，天空正有乌云压来，不一会功夫，半边的天都黑了。平常所见的庄稼、大树，近处的电线杆，远处的村落，地上的羊群，天上的燕子，在阴沉的背景下，突然变得亮起来，白起来，亮得孤影绰绰，摇摆不安，当时我看了直觉得心慌。暴雨怒疾，说话儿就来，看着四围白雨茫茫，听着雨声唰唰成阵，倘若是陶翁在此，必得田园诗一首。

我很庆幸自己的童年，是在乡间度过的。如果说，现在我的身上还有一点儿单纯与快乐，或是我所不能自知的温和，乃至于慈悲，也总是那时的赐予，和我后来的城市生活，并不相干。诚然，我的乡间，与繁华的都市比起来有着霄壤之别。然而，要想让我说出这繁华之处的好话儿来，也定然是没有。这好比，一个孩子认就的继母，不管她捧出多么热切的心来待他，这个孩子终究和她亲不起来。所以，我与城市，正是两处无奈，我与乡间，却是切切的两相遥思。

麦田，丛林，风里摇摆的小花儿，碧绿的豆秧和翡翠色的蝈蝈，这些都是乡间寻常的景致，它们固然使人爱惜得很，但却总不许带出来，一道儿随我漂泊。它们或是娇气且又孤傲的，一旦离开了那块土地，便即刻间不复存活了。我所可折衷的办法，就是回故乡的时候，弄一点儿小米，或是棒子渣儿，然后带回来熬粥喝。这些东西，未必一定比超市里买回来的香甜，但入口的时候，就是觉得好。这里面，大概有着一种贱贱的念想儿，还揣着一层说不清的近似于羞怯的意思，叫人惴然。

到了傍晚，天已黑上来，不多久就有东月一轮，托上树梢。天上的晚霞，红一块，黑一块地飘在田野上空，宁静而悠闲。四外的田野，轻烟茫茫，被大好的月色照着，像一片摇曳的白纱。望着这一片夜沉似水，似醒似梦，浑然若痴。在这梦境般的迷蒙中，我和表兄表妹各自带着清醒的鼻子，趴在瓜园里挨个闻着心爱之物，等得了手，几个人还不忘对坐而食，互尝有无。

这柔和，宁静的月光，它仿佛在遥隔千里的乡城之间，并不特别垂爱哪一个，由碧蓝深远的夜空漫洒下来时，都是一样的素雅，洁净。我每每要离开故乡，看着车窗外送我的人，渐然远去，心里面就会有一阵子发紧，好似那一刻还没有分别干净，就即刻间盼着下一回相见了。

从刚才清晰可辨的形貌声语，到它们影影绰绰的消失在暮色后，又瞬间逼仄的寂静，让我正像一个放逐的游子，被人从乡间的怀抱中生拉硬拽的弄开。这其间本该有我的哽塞噎泣，以来摹状分别的不舍，然则在城市中习练的麻木，又将我变得无情般的静默了，只徒然的于这静默里，唤起一声来自内心深处的低吟，类乎于绵恨徐徐的裂帛。

正当离别的人，不耐此间消磨，想要穷目远眺，以遣怅闷时，便可巧儿的在东天上，望见一轮鹅黄的月儿。车子向前走，路旁的杨树也流水般的向后闪隐，可这轮月，宛如系定了我的眼神，眷眷不舍的在林影间穿梭，一路上都是遥看相随。一样儿一样儿的远我而去，及至数里之外，最终全然不见了。惟有这轮月，仿佛是从故乡相跟来的一个故人，清奇静美，皎皎可亲。每当我回到城市，在日后遥望它时，我都疑心，中天上的这一片明辉，就是那夜我从故乡带出的月色。

领略月光之美，须当一个静字，夜静、人静，心亦静，惟在此时，才能觉出它的轻柔与恬淡，从这一点来说，在城市品味月色，究竟不相宜。城里的灯火太过明亮，市声又嘈杂，它们一起闹哄哄的，简直把月色逼到了半空。清凉、婉美的月，就这样浮在那层厚厚的流灯与车尘之上，降不下来，它仿佛是遗落在天外的一个轻梦，叫人相惜，又无从接近，只留它一个闪动着胧明与缥缈，略带哀怨的俯瞰着璀璨的人间。

故乡，乃根之所在，是漂泊千里，蓬身可转的归巢。你的童年在此，你的少年在此，一去不归的只是你自以为傲的青春。时光如手，未来还会把你推得更远，你与故乡的丝线越绷越紧，到那时轻轻扯断已很容易，更遑论还有一把城市化的剪刀，心急地剪而后快。

若故乡有知，当知浪子薄情，游子无心，它料定断线的纸鸢不会回来看望，又何必独守着当初的天空。它亦知自己的美，一山一水皆是深情，可没有了朝暮相伴的人，便成了不具意义的孤美。与其如此，倒不如请那些治世喜功的人，在自己的身上刀笔并用，以满足他们的宏愿。所谓“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所谓“竹笼拾山果，瓦瓶担石泉”，那不过是拙朴的古人，应得的拙朴，像我这样活得慌里慌张，焦烟躁火的人，如何配得上呢。

人间大道本无道，犹把迷途当乐途。自以为聪明的我们，已经走得太远，太急，的确回不来了。其实，也不必回来了。张扬是单薄的，因脚下满是浮云，已寻不见何处为故乡。

时间，道是有情却无情。再熟稔的关系，都讲究有来有往，此若冷漠，彼便沉默，久之往矣，必大漠水滴般销声匿迹。都说，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有恃无恐。不为风折腰，不为雨骤憔，弱水三千中，你不过是对我的无奈，深有体谅。再回首，你依旧抱着天边那轮明月，试图斟满窗前的玉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