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百态之——总有缺憾是人生（四—4）

邸继征

　　学校强调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所以，生产队一旦出现农活、副业以及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劳力紧张的情况，就要求学校组织学生参加劳动，如此文化课就上得少了。这种不正常的小学生活一直过了五六年，在王力中十三岁的时候，他上了在县城的初中。那时爷爷已经去世。

当时县里有八所初中，除了人口最多的城关公社独自有一所外，别的公社都是几个共有一所。城关公社这个初中座落在县城，名字就叫城关中学。

城关中学的学生大部分来自县城，只有一个班的学生是城关公社所属村子里的，所以这个班被称为村汉班。村汉班的学生有一半来自离城不到五里的村子，不住校，另一半来自离城较远的村子，住校。住校的学生大部分是农业户口，他们每到周六都回家，把一周的粮食背来交到灶上。只有两个学生例外，一个是王力中，另一个叫杜川，他们是非农户口，有供应粮，不用从家里背粮，把他们安排在村汉班有点冤枉。灶房只有一个大师傅，也姓王，为住校的老师和学生做饭。饭做两种，住校老师、王力中和杜川这些吃供应粮的是一种，别的住校生也就是背粮来的学生是另一种。两种饭差别很大。

住校的学生只有十六个，都是男生，住在和教室一样大的房子里，房子两边各有一个大通炕，中间最里边有一个木架子，放学生的东西，主要是炒面袋，炒面袋里自然放着炒面，这东西是学生们早晚饭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的早晚饭灶上只给煮稀饭，然后自己拌炒面吃，此外再没别的食物。炒面也是零食，饿了就吃，自己吃自己的，不用交到灶上。房里没洗漱设施，更没厕所，厕所在离这房子很远的地方，是老式的大茅坑。那学生洗漱怎么办？一般学生在这学校不洗脸，他们没有洗脸的毛巾脸盆。顺便说一下，去大茅坑上完厕所不用纸擦屁股，撅起屁股在蹲位隔墙的棱上从上到下一轨就行，所以那地方那个东西有厚厚的一层。不说了，恶心。另外，照实多么惨的事都说，没有经见那些事的人们会认为是专门编着糟蹋什么，不好。房子里连电灯都没有，窗户纸多半都破了。

王力中和杜川虽然和其他住校生吃的不一样，但因为大家都是住校生，所以还是住在一起，学校没有为他们安排别的宿舍。

来这里上学，最让王力中难受的一是洗脸问题，二是上厕所问题。他是教师家庭子弟，奶奶也是大户人家出生，所以家里人的卫生习惯不同于一般农户。在家的时候，奶奶在他起床前就在脸盆架上的铜盆里倒好了温水，脸盆架上还搁着毛巾香皂。他家的厕所虽然也是茅坑，但在厕所墙上伸手可及的地方做了一个放纸的盒子，母亲把算术书撕成单页放在里面。母亲对王力中说，任何时候都不许把政治历史语文书放在厕所里。

王力中解决问题的办法，一是把毛巾绑在书包带上，吃早饭时舀一点厨房水缸里的水倒在毛巾一角，擦擦手脸，二是书包里放几页从家里带来的小学算术书上撕下来的纸，以备上厕所用。杜川和他遇到的问题一样，他向杜川传授了解决方法。

和老师们吃的一样，早上洗脸，穿的干净整齐，这些使其他同学觉得王力中和杜川是另类。很快，王力中和杜川就明显感觉到了其他室友对他们的不友好态度。

常规的初中生活开始了。早饭前一小时，住校生和县城的学生要到班级教室进行一个小时的“天天读”，学毛著。要求其他学生利用到学校时在路上的时间自行“天天读”。上下午上课，作业很少，没有晚自习。晚饭后学生自行瞎玩一会，规定九点睡觉。之所以说瞎玩，是因为宿舍没有灯，教室也不开门，学生没正事干，不瞎玩能干啥？

冬天来了，因为窗户纸破了也没人管，宿舍冷得很，学生们就拼命往灶膛里加炭，反正炭多得是，用多少不限制。灶膛的烟道穿炕而过，炕上架了木板，学生们睡在木板上，结果在一个很冷的晚上，灶火把炕皮烧红，烤焦了木板，要不是一个学生被烟熏醒得早，木板还没冒出火焰，学生们惊起后立即拖开被褥把木板搬到院子里，后果不堪设想。

大冷天学生起夜很麻烦，不要说到很远的茅房，就是出了宿舍门在院子里解决也不简单。学生们想出了办法：把燎火棍烧红，在门板上烫个洞，从房里隔着门板向外尿。一天晚上，十点多了宿舍的学生还在打闹，住在不远处的一个年轻老师过来干涉，踩在冻了的尿上，滑倒把头撞起一个大包。学校领导过来问罪，说谁干的，王力中说：

“大家都有份，没法区分是谁的尿冻了以后滑倒了老师，我来代表宿舍的全体学生写份检查吧。”

领导说好吧。

王力中背语录极大地提高了语文水平，他还看过水浒传三国演义红楼梦等半文言文小说。红卫兵并没有把他家的书全部找到烧完，特别是有借给别人读的书。烧书时爷爷气倒住院，出院后借书人把书还给爷爷，作为安慰爷爷最好的方式。王力中写的半文言文检查，字也写得好，大受老师们的赞扬，老师们多年没看过如此水平的学生写的东西了，他们传看着，赞美着，完全忘了这份检查的本来功能。之后，“写检查的同学”就成了王力中在老师们那里的名字。

同学熟悉了以后，来自武强村的武文志开始对王力中和杜川冷嘲热讽：

“脸是黑的，脚上有牛屎，但我们是响当当的贫下中农，革命派。有的人穿得干净，脸洗得白，但父母是走资派，臭老九，实际上臭的很。”

“是不是表面臭和实际臭永远是相反的？表面臭的人实际是香的，表面香的人实际是臭的？”另一学生附和着说。

“明显是的。”武文志说。

一天晚间，王力中晚饭后玩了一会回到宿舍，看到几个学生架着杜川，揪着头发让他的头伸向火红的灶火。杜川的头脸被烤得通红，痛苦地哀求着，身体扭曲着。王力中大喝一声，说他们是在进行法西斯专政。学生们放了杜川，武文志把王力中叫到外面，说：

“你知道杜川的情况吗？他父亲是我们大队杜家山村出去的，是在四川当过地委书记的南下干部，走资派，他父亲被打倒以后，他就被送回村里了。我知道你父母是老师，都是咱们校长在师范时的同学，你来报到那天校长还来咱们宿舍看过你。校长是咱们县著名的造反派领导，校长来看你，你至少是团结对象，杜川不是。”

王力中说：

“许多被打倒的人都解放了，你能保证杜川父亲不会解放？再说了，父亲是父亲，孩子是孩子，没见过父子同时被专政的，另外，学校领导没安排惩治杜川，你们这样做不是用私刑吗，搞不好是犯罪！还有，他吃着商品粮，国家干部待遇，你们不知道吗？”

“我知道你和他吃商品粮是因为户口问题，不能说明什么，走资派还吃商品粮呢。你不要太过分，没你的好处。”

那些学生没有再对杜川做什么，但看出来，他们对王力中和杜川的对立情绪更重了。

“不行！必须反击，不然会出事，受害。”王力中想，他是善于暗地里搞人的。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王力中知道了武文志在夜深的时候经常偷偷地解开室友的炒面袋偷炒面，每次在每个袋里抓一点，十几个一点合起来就有一碗，学生们还发现不了。他和杜川说了这事，他说要杜川准备好，一旦发现武文志再次作案，他们就一起把武文志抱住，夺下他手里的炒面袋，设法交到学校办公室。

这一天来了。按照王力中的估算，在武文志作案接近尾声的时候，他突然起身，照着黑影扑过去按住武文志，同时大叫：

“大家快起来！”

杜川立即下地，摸到扭着的两人中一人手里的炒面袋，使劲夺下来，塞在自己的被窝里。

学生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纷纷问怎么了，王力中说武文志偷炒面，每个人的都偷了。武文志说他半夜饿了，拿出自己的炒面袋吃炒面，怎么说他偷炒面？学生们因这事可能涉及自己的利益，虽不能确定什么，但也没有站在武文志一边。王力中提议到校办公室，大家一致同意，王力中悄悄告诉杜川，带上夺下的炒面袋，别乱抖，别声张，主事的老师出现以后再亮出来。

学生们到了校办公室，等了一会后办公室主任来了，他问学生们谁先说，王力中说：

“武文志刚才挨个解开同学的炒面袋，每个里面抓一把炒面放到他自己的炒面袋里。”

“你胡说！我半夜饿了，拿出自己的炒面袋吃炒面，你就扑过来按倒我，说我偷同学的炒面。”

“黑灯瞎火的，你怎么能看清他是在偷同学的炒面，不是在吃自己的炒面？”主任说。

“这很简单，谁拿着那个炒面袋？”王力中故意问。

“在我这儿！”杜川说着，把背着手拿着的炒面袋放在桌子上。

“这是谁的？”主任问。

“我的，我就是拿着这个炒面袋吃炒面。”武文志说。

“你来说怎么回事。”主任对着王力中说。

“请老师拿来一张报纸。”王力中说完，接过主任递过来的报纸展开，两手伸进炒面袋，一捧一捧地把里面的炒面放在报纸上。

“大家仔细看炒面的颜色，难免混了，还能看出来，一定不是同一种炒面。”王力中说完，主任和同学们都来看报纸上的炒面，只有武文志没看，他一下子蹲在地上，面如死灰。谁都能看出来，王力中说得对。

还没等学校处理，武文志自己就走了，回家了，不上学了。后来，他真的成了职业小偷，83年，他被判刑15年，这一生过不大好了。

课程嘛，根本不够王力中学，半年后同学们发现，王力中和杜川在学习方面都顶厉害。（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