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背叛》

贤话多说

<p class="ql-block">  小时候跟随父母上班。我曾无数次依偎在均安大桥上,望着远处凫洲河边停泊的船群,痴想着如果有一天,我也能被带上那一艘艘水泥船,噢不,是小伙伴们口中的那片乐园,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或者就在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坐在船里的柚木地板上,感受摇摇晃晃的房间,甚至拌一小碟白糖,呷上几口盐油饭。过后把脸贴在船舷边,安分地听着河水的迭起与归退,然后呆呆地凝望前方,那分不清的潮与浪...</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写在前面</p><p class="ql-block"> 六哥家里煮的粥又糊了。</p><p class="ql-block"> 他连忙跑回厨房,这边还处理着手上的鸡毛事,那边却开始不自觉地探起头往外张望。看着眼前这钢铁巨臂不知疲倦地锤打着大地,心里可谓五味杂陈。</p><p class="ql-block"> 端午才没过多久,水运村就收到了镇执法办计划拆除河边违章建筑的通知。作为村书记,六哥可谓不辞劳苦:带头卸下自家的水笼,挨门走户派发传单,甚至几度充当宣讲教育的大使,鼓励村民自发行动,但总是事与愿违——他早已记不清,有多少次激烈的争吵诞生于此,伴随着旭日东升,却不止于月落星沉。结果就是,无奈揽起“背叛”的罪名,每天期待重生的同时,在无数的流言与唾弃中沉葬。幸好,六哥年轻时曾是大船的水手,见过世面。他心里很明白,船在海上走,潮起潮落在所难免,但过后的风平浪静才是生活应有的常态。只要能改善河岸的环境,提升村民的生活品质,这点背叛又算得上什么呢?</p><p class="ql-block"> 另一边,政府选派负责拆违项目的是主任阿文,他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在与村委简单接洽后,便开始了实地考察。巡河远眺,是一列布满青苔的老埠头,拌泥堆的,用石砌的,或是由钢架撑起来的,各式各样都有。对开的不远处,几尾破旧的木舟正悄悄地等候他的到来,它们或许只逗留了一会儿,或许已停在这里有大半个世纪了。平静的水面上,倒插的铁锨和木柱零星摆布,就连生活垃圾也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天地,在水中放纵地游弋,继而轻佻地飞舞:塑料瓶、泡沫箱、残存的砖瓦、被抛弃的渔网...长年累月,形成一层浮动的油脂,腥臭不堪,随波逐流。</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河岸边上就变出了一支铁军,当然还包括那座正在蠕动的巨型钩机。村中央的文化广场也挂上了几条横幅,最醒目的当属这句:“奋斗一百天,还村民一个新家”。原来,是区里下达了命令,要求在百日内完成水运村违建的拆除任务,保证凫洲河岸环境改造工程能够大刀阔斧地进行。自那以后,阿文就不敢放松一口气,颇有当年诸葛亮受刘备托孤以来夙夜忧叹的情态。他甚至就把家也安放在临时搭建的屋棚里,一是方便勘察施工的进度,二是想着与村民嗑嗑家常。当然如果能拉上点关系,也就再好不过了。</p><p class="ql-block"> 拆违行动顺利展开了。三个月的征程,水运村经历了沧海桑田。阿文的铁军队伍取得了成功,更收获了村民的信任,就连最初带头反抗的钉子户阿安也在昨天完成了任务。这时,六哥和阿文把目光都聚焦在最后一户——龙叔夫妇身上了。</p><p class="ql-block"> 如果把阿安比喻成钉子,那龙叔应当是一枚不朽的铁钉。谈起这个传奇的人物,就算是做事作风向来硬朗的阿文,也得敬他三分。毕竟第一次去他家的时候,龙叔是全程拿着刀谈完的。而最初答应的条件,“如果钉子邻居阿安肯拆,我也就答应”,也权当放了空枪。这还不算厉害,最难缠的当属是见了面就喊冤的龙婶:“求求你们,救救我们...”每次从进门到出来,她的眼泪就像肆意泛滥的江河,一刻未停,时而低吟,时而高唱,让人难堪不已。一套刚柔并济的组合拳打下来,往往是没能坚持多久,阿文便会理所当然地败下阵来,转身离开,然后像一个失守了城池的将军,默默地回到大伙中间,“抱歉,我背叛了组织,又让你们失望了。”每每这时,他都会选择眉月初升的入夜良辰,一个人蹲坐在河堤边上,藉着树影下稀疏的月光,点着一撮烟丝,静静地感受着河水的宣泄。</p><p class="ql-block"> 阿文能接受失败,但时间不再允许,真的只剩五天了。今天又是一次新的谈判,六哥为了这事,大早上的,不是把粥又给煮糊了吗?毫不夸张地说,这已经不下三回了。今天,队里几名出色的说客也自告奋勇,陪同阿文和六哥前往,他们人多势众,志在必得。没想到的是,聪明的龙叔夫妇竟然不知从哪察觉到了风声,临时改变作战策略,牢牢地守在里面,让他们直接吃到了闭门羹。当兵出身的年轻人阿正,武断地抢过同事手里的大喇叭喊道:“再不积极谈判,就得停水停电咯。”里面窸窣作响,朦胧地听到有人讨论的声音,过后依然无动于衷。阿正急得紧攥拳头,“文主任,软不行,我们来硬的!给它推了!”旁边几位同事的声音也隐隐约约地萦绕在耳畔:“是啊,我们时间不够了。”村书记六哥紧锁眉头,目光呆滞地立在边墙的角落里,就在这一瞬间,就连空气也凝固了。</p><p class="ql-block"> 低垂的乌云,阴沉沉地注视着大地的脸庞,一道血红色的闪电在铁棚顶上轰然炸开,强大的雷声毫不留情地撕裂着此刻的宁静。夏雨淅沥沥地来了,阿文却再一次转身,走了。同一片天幕下,如期而至的风雨见证了对雷电的承诺,而他,却再一次地实现了背叛,那该死的背叛啊。</p><p class="ql-block"> 风停雨静,远处的树浪经过风雨的洗礼,愈发苍翠。黄昏到了,水边的柳条也羞涩地垂下了头,在两岸的见证下,与荡漾的夕阳来一记倾城之吻。放眼望去,烂漫多姿的黄皮果在枝桠间忘情俯仰,最荡人心魄的,是那片南国独有的淡黄。</p><p class="ql-block"> 下班之后,阿文提上两袋水果,径直向龙叔家走去。走进那间塌败昏暗的铁棚小屋,错综排布的电线在头上织网,木柴和干草垛杂乱地躺在厨房一隅,存在极大的安全隐患。阳台顶上放着几只竹筛,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小鱼干,这是他们主要的经济来源。这一次,他卸掉了工作装,也卸下了一向的庄严,聊天的话题也从拆违跳跃到关心他们的生活状况与困难。万万没想到,他们平常眼中的“活阎罗”竟然可以如此的阳光健谈。像初次见面一样,龙叔也把刀攥在手里,可这一次,用作的对象却是那个泡在水里的冻西瓜。在共享西瓜的欢乐时光中,他们最终放下了误会与偏见。龙叔本来的房子很小,就沿岸搭建棚架作为平台,就地筑起了两小间吊脚楼。而楼旁那艘破烂不堪的水泥船,是当年龙婶出嫁时,父母给的唯一的嫁妆。说到这里,平常坚强的龙叔大力地锤了几下自己的胸口,终于放声痛哭:“爸妈,是我背叛了你们...”龙婶掰了掰指头,欲言又止。原来,一个星期后的今天,是他们结婚五十周年的纪念日,她希望能过完这天再来拆船。可是再等七天,必定会超出任务的时间。在规定与人情的抉择下,阿文第一次选择了后者,毅然答应了龙婶,却背叛了契约。</p><p class="ql-block"> 这时,他不禁想起了外婆教育他的一句话:“岂能尽如人意,但求问心无愧。”阿文未曾与任何人提起,其实外婆以前也住在水运,这里满载着他童年的回忆:坐在船里的柚木地板上,感受摇摇晃晃的房间,甚至拌一小碟白糖,呷上几口盐油饭。过后把脸贴在船舷边,安分地听着河水的迭起与归退,然后呆呆地凝望前方,那分不清的潮与浪...阿文清楚地知道,在水的那边,无论是零星摆布的破船,还是仅仅依靠几捆发霉的木桩勉强撑起的吊脚楼,抑或只是傍水而建的几排棚架,都难以割舍。这不起眼的一切,却是水运人永远的根。阿文终于渐渐地明白,很多时候,不是一个人,甚至一群人的背叛。他们所经历的,是时代的背叛。</p><p class="ql-block"> 而现在他最担心的是,拆掉吊脚楼以后,两老也便无家可归了。最终,阿文瞒着大家,在河的对岸租下了一间房子,虽然不大,却是龙叔温暖的新家。</p><p class="ql-block"> 煦阳初升,迎来了第一百零二天。阿文开着汽车,亲力亲为,帮他们把东西搬进了新家。回到工地,阿文才无意地发现,在后排座位的边上,偷偷地藏着一袋刚晒好的小鱼干。他站在堤岸上,听着那边钩机“咣,咣,咣”的声音,感觉整条河都在颤抖...</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2021年7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背景链接:为改善人居环境,加强违法建设治理秩序,进一步推进均安镇凫洲河沿岸违建治理,2021年6月,在上级政府的指导下,均安镇综合行政执法办联合均安镇城建和水利办、均安社区居民委员会等相关职能部门,对凫洲河沿岸违建进行清理拆除,继续打响均安镇城乡品质提升攻坚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