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长方形的桌面上隆起三道边,像阳台上的围栏。这是审判庭特有的物件。长桌外侧挂着一块塑料牌,牌上写着两个字:原告。标明他是提起诉讼的当事人。面相敦厚的吴子福坐在后面,手里捏着一个瘪瘦的皴裂得如同榆树皮一般的大皮包,说:“我儿子没工作,被告说有个煤矿指标,问我要不要?转让费十万块。我问可靠不可靠?他说绝对没问题。我当天给了他三万;一个月内求亲戚、告朋友,又借了七万给他。他打收条的时候说,三个月保险办成。可如今过了一年多,我把他的门槛都踩平了,他今儿推明儿,明儿推后儿,总说正在办理。我不信,拖他去找那个办事的,逼急了他才说㞎㞎了,局长蹲了班房,办事的进去了。我让他退钱他不退,还骂我坏了他的生意。没办法,只好找法院。老百姓没能耐,挣个钱也不容易,我扔不起啊!”</p><p class="ql-block">吴子福说罢,搁下提包撩起前襟抹了一把脸,把半扇衣服抹得湿漉漉的。坐在书记员席上的小杨甩着辫梢,十根细长白嫩的手指像弹钢琴一般灵巧地敲击键盘,显示器上哗啦啦地蹦出大段的文字,把吴子福的陈述精准地记录下来。吴子福又从破皮包里掏出一只陈旧的大信封,再从信封里抽出一方纸片,抖抖索索地展开,皱巴巴的,捏在手里稳稳地走向审判台,看了看两侧的审判员,认定正中间的审判长才是管事的主儿,双手递上去。“这是收条。他得还我钱,另加利息。”</p><p class="ql-block">审判长秦成刚接过纸片咬咬牙关,厚厚的腮帮子鼓起几道肉棱,眯起细长的眼睛看了看,反手将字面朝向被告,问:“你是否认可?”</p><p class="ql-block">被告席同样是隆起围栏的长桌,坐在其后的郝世贤油头粉面,古铜色的皮肤闪烁着光影,点头哂笑。</p><p class="ql-block">秦成刚微微颔首,扬手示意吴子福坐下,收了纸片对郝世贤说:“现在由你答辩。”</p><p class="ql-block">郝世贤哼了一声,吊起小眼睛轻慢地望着秦成刚,“我跟矿务局常局长的小舅子是铁哥们儿,想让谁去哪个煤矿,填张表就成。这一回本来也该没问题,谁知道小舅子接住钱不到半个月,就被纪委叫走了。当天黑夜,常局长也……这事不怨我,是原告点儿背。前头办的几个,哪个不是顺当当的?偏偏到他这儿出了岔子。人要走了倒霉运,放屁都砸脚后跟。”郝世贤讥诮地一笑,跷起二郎腿,俨然自己是局外人,只是马仔出了点小问题。</p><p class="ql-block">秦成刚腮帮子上的肉棱子又滚了几下,脸上冷得苍蝇都不敢落。他问:“你的意见,怎么处理?”</p><p class="ql-block">郝世贤扁扁嘴,瞟他一眼背过脸去,“等常局长出来,要钱要工作随便挑。哼,小虫长不了鸽子大!”目光投向窗外,脸上云淡风轻。</p><p class="ql-block">吴子福“嚯”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指着他嚷道:“我找得着常局长?你收了钱,你退!”</p><p class="ql-block">郝世贤不慌不忙地收回目光,眯着小眼睛瞄他半天,仿佛打量一个小丑。“你见过把井掉到桶里的?切!”把头一仰,捡起自己黑亮的公文包当扇子摇起来,敞开的衬衫便鼓满了风,翩然欲飞。郝世贤本不想来法庭,他认为吴子福穷命薄造化,给个金元宝都会变成铁疙瘩,害得自己也受连累。但他去过许多官场,见过大世面,唯独没有上过法庭。他来这里不为应诉,只为开眼界、长见识。</p><p class="ql-block">秦成刚听坊间说过这回事,矿务局只有五十个招工指标,常局长的小舅子一个人就把盖章的招工表送出八十多份,狠狠地赚了一笔。报名那天,新工人和随行家属齐拥矿务局,楼里楼外挤成了疙瘩。为争先登记,许多人拳脚相向。花园般的办公楼大院,瞬间花瓣零落,鲜血淋漓,血泊中散落着头发、牙齿、纽扣和变了形的眼镜框。秦成刚伸手压了压,示意吴子福坐下,然后拧起双眉问郝世贤:“他俩‘双规’,跟本案有关联吗?”</p><p class="ql-block">郝世贤望着天花板,一副傲视苍穹的样子,只从眼角斜斜地溜出一点余光来,也不回答。秦成刚提高嗓门问:“被告,问你呢!有关联吗?”一字一顿,声若洪钟,腮帮上的肉棱瞬间滚了几滚。郝世贤被这威严的嗓音震得微微一颤,目光从天花板上掉下来,但仍然保持着高傲的姿态,直直地盯着秦成刚,反问:“什么意思?”</p><p class="ql-block">秦成刚把冷峻的目光楔进他狭小的眸子,“纪委找你调查过没有?”</p><p class="ql-block">郝世贤想了想,依然自负地说:“都是正人君子,落井下石的事,咱不干。”说罢又觉问话蹊跷,放下二郎腿,警觉地问,“你怎么知道纪委找过我?”</p><p class="ql-block">秦成刚睨他一眼,不予回答,正要问下一个问题,感觉大腿发麻,同时听到沉闷的呜呜的响声。一摸裤兜,手机在震动。掏出来一瞧,显示屏上亮着的名字是“王传正”。他立刻摁下绿键,贴在耳朵上。听筒里传来硬梆梆的声音:“来我办公室,马上!”秦成刚扫一眼郝世贤,轻皱双眉,说:“正在开庭,王院长,刚开。”王传正说:“快点!不要磨蹭。”</p><p class="ql-block">秦成刚把手机轻轻地放到审判台上。“王传正”熄灭的同时,又一个电话打进来,他看一下屏,名字是黄睿,稍作犹豫摁在耳朵上,“什么事?”电话里的声音很清脆:“贴吧‘表扬’你们,看到没有?——《鱼肉百姓,谁是真凶?》”他拧起眉头,“什么意思?”“网上有多幅配题照片,一看就明白。”“我在开庭。”“哦,正想过去呢,那就……”秦成刚摁下红键,脑子里闪过一位美女,长发一束,青丝万千。他定了定神,看着台下的当事人,依然一副正色,问郝世贤:“你给他小舅子多少钱?”</p><p class="ql-block">“十万。”郝世贤斜着眼睛,满不在乎。</p><p class="ql-block">“你自己赚什么?”秦成刚眉间挂着问号,满腹狐疑。</p><p class="ql-block">郝世贤转给他正脸,堂堂正正的君子一般,“我一分不要,为人民服务。”</p><p class="ql-block">秦成刚咬咬牙关,肉棱子再次滚动,两条剑眉立起来,细长的眸子射出锐利的光,“你不为赚钱,只图吆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