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世界生了个雪子

铁海棠

　　文/ 铁海棠

萧乾年轻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女孩，并为她丢下学业，借钱买船票，只身从北京去汕头，经过辗转周折才在汕头潮阳乡下一家小学找到她，萧乾硬把她的行李搬到汕头，买好两个人的船票，约好一道北行，然而上船那天早晨，那个女孩失踪了，只留下了一封劝萧乾立即北归的短信。萧乾认定她变了心，足足咒骂了她好几年，后来写了一部自传体小说《梦之谷》，在小说结尾把那个女孩描绘成一个没有灵魂、无情无义的女人。半个多世纪以后，萧乾再次路过汕头，才得知当年的那个女孩是被人胁迫，如果那个女孩和萧乾一道上船，萧乾将招来杀身之祸，那个女孩是因为爱萧乾，所以才放手，这是后话。

萧乾写完《梦之谷》之后，隔了八年，有一位高三女生阅读了这篇小说，萧乾的执着和恋爱的悲剧纠合着空茫与透彻的余味久久的回荡撞击着这位十八岁少女的心扉，这位高三女生便是文洁若，乳名雪子，这也是她初次阅读萧乾的作品。又过了八年，命运竟然神奇的把萧乾和文洁若安排在了同一个单位。然而此时，距萧乾写作《梦之谷》，前后已相隔了二十多年，岁月如水，人事沧桑，萧郎已老，而且已经有过三段婚姻。萧乾刚调到出版社时，正在修改一部电影剧本，所以并不常去单位。文洁若当时正负责一部由英文转译的苏联小说《百万富翁》，她整理后社长觉得还是不太满意，于是大家就说：“请萧乾看看吧。”文洁若就捧着稿子登门拜访。

萧乾亲切的接待了文洁若，小说也最终由萧乾定稿。萧乾对原译的润色使文洁若受到了很大的启发，她把原文、原译和萧乾的改动之处一一抄在笔记本上，作为翻译实践的第一手材料，闲时就拿出来琢磨琢磨，努力消化。那些闪烁着萧乾睿智与才识的词句如雪花般飘落到她充满灵性的心田，她的心头有着幼苗被春雨滋润从而拨节抽长的喜悦，当她重新拿起笔，发现文字变得润泽了，这种变化无疑来自于对萧乾的吸收。萧乾正式上班以后，文洁若便多次带着已出的译本向他请教，萧乾除了对译文表示明确的意见之外，还给文洁若讲一些道理和奇闻轶事，抖落一些文化精英的掌故，幽默而又妙趣横生。

和萧乾在一起，文洁若感到如沐春风，最令她感动的还是萧乾对她，一个无名小助编的热心与耐心，以及他对后生小辈的关爱和扶携。萧乾业务精，但在情感世界却是一片狼藉。这时的萧乾刚与第三任妻子梅韬分手，梅韬说：“我从来也没爱过你，过去不爱，现在不爱，将来也不爱。”他和文洁若相处时，并不忌讳自已的情感史，他坦率地告诉文洁若，他遗弃过无辜的前妻，也被意中人遗弃过……文洁若惊奇的听着萧乾的故事，同时也看到了萧乾至情至性的一面，萧乾也从文洁若激赏的眼眸中重新找到了心跳的感觉，于是他一骑单车到东安市场买了枚镶嵌着爱神的玛瑙胸针，变魔法似的送给了文洁若，礼盒上写着：感谢世界生了个雪子。

文洁若又惊又喜，收，还是不收？年轻的她问着自已，最后她决定听从内心的召唤，大大方方的将胸针别在了衣襟上。当时有很多人都为文洁若感到不值，因为萧乾早已不是当年的翩翩公子，他谢了顶，肚腩突出，又比文洁若大十七岁，更重要的是萧乾开罪了文化要人，已沦为次等文人。有人忠告文洁若，萧乾、梅韬刚分手你就迎上去，岂不等于坐实第三者？面对劝告，文洁若动摇了，她给萧乾写了封断交信，但又实在割舍不了这段感情，便提出冷处理七个月，两个人不见面，萧乾如果找到合适的就结婚，她还是念她的书。不久就有人接到萧乾的告急电话，刚离婚，儿子没人看管，于是朋友开始给萧乾介绍对象，文洁若心里放不下，连着给萧乾写了几封信，但是萧乾一字不回，他是真的不想连累她。

萧乾和新女友开始谈婚论嫁，但女方是党员，党委不同意，说萧乾历史复杂，不能结婚。最后还是文洁若扛不住了，她决定缩短约期，在分开四个月以后，两个人见了面，发现彼此已无法忘怀。虽然文洁若的母亲并不赞成这桩婚事，警告说，宁愿让闺女嫁给叫花子，也不嫁给二婚的，何况又有娃娃。但最终还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一九五四年五一节前夕，萧乾和文洁若登记结婚，没有通知一个亲朋，也没有任何仪式，只有严文井送来的盆栽月季悄然地绽放着幽香，这也是洞房唯一的装饰。这一年，萧乾四十四岁，文洁若二十七岁。从此，他们一路风雨，相濡相沫，相携了四十五年。

新婚之夜，文洁若和平常一样枯坐灯下突击一部校样，萧乾不仅没有觉得委屈，反而赞赏有加。文洁若能在新婚伊始便拉开知识女性的架子，便缘于萧乾的大力扶持。他们每人一间书房，常常是天不亮就起床，一起写作，一起翻译，深夜时分还不愿休息。萧乾在物质上提倡平民主义，穿最朴素的衣服，吃最简单的饭菜；在精神上提倡贵族主义，大块的时间用来读书、写作和翻译，做自己最愿意做的事。萧乾夫妇的并进，以及他们的精神力量，非常难得，是值得我们学习与深思的地方。然而，天妒美满，他们接下来要面临的，将是一场人生的磨难与考验。

婚后，他们仅度过三年的美好时光，萧乾就被错划为右派，接着是挨批斗，被送去劳改，不堪折辱，几次自杀未成，而文洁若则当了二十二年的“臭妖婆”。萧乾被劳改时，文洁若对他说，我等你一辈子。萧乾被劳改后，文洁若则带着三个孩子，在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压力下艰难地维持着生活，矢志不渝，一直到“文革”结束。

萧乾在晚年的回忆录中说：“整整二十二年，她为我遭到白眼，陪我扛过枷，我流徙期间，三个孩子都还幼小，她毫不犹豫地挑起生活担子，更难能可贵的是她从未对我丧失过信心，偿若没有她，我绝活不到今天。”沉重的历史，思之令人落泪，但是文洁若扛了过来。如果没有文洁若的相濡以沫，不离不弃，萧乾很可能活不到文革结束，这也是萧乾夫妇令人感动的地方，患难见真情。

“文革”过后，萧乾已步入晚年，经常生病，文洁若不得不过起以医院为家的生活，为了陪伴和照顾萧乾，最后两年，她一直是睡在医院窄小的折叠床上。萧乾在学问上求真，对文洁若也直言不讳。文洁若整理完芥川龙之介的作品，对自己写的芥川很满意，但是萧乾认为，许多地方你还是资料的堆砌，毫无分析，另外在文章的组织结构方面也较乱，原因是有了资料就往上贴，没个整体概念。这样的纯技艺交流，想必令人羡慕。

一九九零年，八十岁的萧乾和六十三岁的文洁若联手翻译被西方文学现代派视为“天书”的《尤利西斯》，他们每天一大早就起床，每天都工作十五六个小时，晚上则和衣而卧。这样的刻苦精神，想必令我等后辈汗颜。四年以后，这部巨著被译林出版社隆重推出，也为他们这段忘年的婚姻竖起了一座丰碑。文洁若认为，她和萧乾最快乐的时光便是一起翻译《尤利西斯》。

萧乾一生，历尽沧桑，著译丰厚。他年轻的时候曾是二战西欧战场上唯一的中国记者，晚年多次出访欧美及东南亚国家进行文化交流活动。他给文洁若，也给我们留下了丰富的精神遗产。除了求真、刻苦，大有五四遗风之外，在他与文洁若的相处过程中，始终支持着文洁若的事业，没有出现此消彼长的情况。

文洁若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先后翻译出版了十四部长篇小说，十八部中篇小说，一百多篇短篇小说，共计八百余万字，编辑校订了一百五十多部外国文学作品，计三千万字，高产的原因即来源于萧乾简单的生活理念，做物质上的平民，持一颗豁达的心，做精神上的贵族。萧乾在最困难的时候因了文洁若的相濡以沫，才坚守到天高云淡，文洁若则因了萧乾而勃发出旺盛的创作激情，力作迭出，所以，感谢世界生了个雪子，也感谢萧乾。

铁海棠于2021年7月27日修校。

摄影 /铁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