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弟一家(凤凰涅槃9)原创

黄美德

<p class="ql-block">  秋日的午后,葳蕤的酸角树下,邓医生“呼哧呼哧”拉锯子。</p><p class="ql-block"> 邓医生成都人,川大口腔系毕业生,长得秀气典雅。这时她一只腳蹬凳子上,佝偻着腰使劲拉锯像个女汉子。</p><p class="ql-block">“你这是要干嘛?”我好奇地问道。</p><p class="ql-block"> 邓医生笑了笑,她压低声音叮嘱道:“你不要跟人说,我要调回成都了。”</p><p class="ql-block"> 几天以前,她说“你去借几套民族服装,再约上几个人,我们去相馆照张相。”原来是分别留念啊!当初,她为什么要保密呢?</p><p class="ql-block"> 邓医生到版纳晚我一个月,她来后我由尹医生哪里搬出来,我的床让给了她,我住其它的屋子,但我和她两吃饭和散步还在一起。我们三人朝夕相处形影不离情同姐妹,听到她要走,我有种失落的感觉,我一时说不出话来。</p><p class="ql-block"> 见状,邓医生笑了,她停下手中的活,她说:“既然舍不得我,干脆跟我回成都吧!我给你介绍对象。”</p><p class="ql-block">接着,邓医生说出来两个人,一个是她的弟弟,一个她的堂弟,都是搞原子弹研究的。然后就是具体的介绍他两的长相,她说随便你挑一个。</p><p class="ql-block"> 正说着,尹医生来了,我两的谈话嘎然而止。为什么她来后,邓医生和我突然的不讲话了,显然是避讳她。过后尹医生问我:“是不是给你介绍对象?”</p><p class="ql-block"> 遇这种情况,我笑而不语。</p><p class="ql-block"> 邓医生走得非常突然和蹊跷,酸角树下交谈之后,她什么时候走我都不知道,几乎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大约是担心别人去捣鬼吧。她的小提琴,是跟部队老乡借的,部队离医院只有三十多公里路,她都来不及等人家,而是托我转交。她的老乡是现役军官,医院药房的的小董见了,开玩笑地说,这是冰山上的来客。我和她的老乡只有一面之交,后来就没有来往了。</p><p class="ql-block"> 邓医生走了之后,我们的三人小集体,只剩下我和尹医生了。那时,下班以后还是喜欢走走玩玩,此后我两去得最多的是康医生的家。</p><p class="ql-block"> 康医生也是有故事的人。</p><p class="ql-block"> 医院里,有康医生的几个大学同学。外科的李正权医生,是和康医生同时分配州医院的,还有放射科的谢医生。谢医生原留昆医附属医院,是后来下放来的。康医生的这些同学,大学毕业便都成家立业了。康医生则成了大龄剩女,这又是为什么呢?</p><p class="ql-block"> 若要追根究底,康医生还属于早恋。中学时代,她结识了个现役军官,是当地驻军,籍贯河南。这时还是五十年代初期,军人和大中学生,构成一道靓丽的风景,爱!显得青涩和朦胧,但十分的纯洁。1955年,康医生考取昆明医学院,这时两人正式确定关系。所谓的“关系”,相当于旧时代的订婚,也就是婚约了。医学院学制五年,男方等待她大学毕业,也是爱如磐石,情比金坚,他们的爱情,也像马拉松,至少也有六七年了。1960年,康医生大学毕业了,他们的爱情即将修来正果,后来却夭折了。因为康医生家庭出身地主,对于现役军人的配偶,必须通过严格的政审,现役军官只有忍痛割爱。</p><p class="ql-block"> 就是这样的时刻,康医生来到了版纳。这时的康医生,至少也都是二十四五岁的人了。失恋,痛苦很正常。康医生也是这样。</p><p class="ql-block"> 那时,没有独身主义一说。有些痴情的女子,就像乘车一站到底,这叫爱情的专一性。不专一的,可以跳车,这叫见异思迁。爱情和婚姻,爱情的路边车水马龙,有汽车有小轿车,甚至有机场和轮渡,交通工具多的是 ,这个也可以比喻年少时节找对象。结婚了,那是爱情的列车到了尽头,这时,什么车子也没有了。你单个儿站地上,眼前或是渺无人烟的茫茫沙漠,即使是鲜花盛开的草原,谁帮你卸下背着的十字架,人生,有多少个六七年。幸好是职业女性,除了婚姻,还有事业。在工作中,康医生尽心尽职,在日常生活中乐于助人。</p><p class="ql-block"> 住院部内儿科有个清洁员,大伙儿都叫他小蒋。小蒋是四川人 ,五十年代的版纳边防战士,大约是1958年前后复转的,回四川后就遇三年大饥荒,饥肠辘辘,熬不住了,他就返回版纳,他没有户口,成了黑人黑户。后经朋友介绍,来医院搞清洁卫生。那时没有护工,清洁员除了扫地,还要端尿端屎倒痰盂。这些事情必须在七点前完成,所以清洁员起五更睡半夜。工作又脏又苦又累,还经常遇不顺心的事儿。这时,小蒋就找康医生。一次,值班的康医生午休,也得起床帮小蒋排忧解难。</p><p class="ql-block"> 那时没有现在这么开放,大龄女青年难免被人议论。可是,哪有背后不被议论的人呢?康医生严于律己,作风光明磊落。1964年,有个病人得知康医生的的情况,便给她介绍对象。这个对象是热作所的技术员,姓王,广东人,身体不太好。</p><p class="ql-block"> 认识后不久,康医生去看望老王,还约我做伴。那一天,康医生穿着盛装,手里还拎个白色的手提包,这是那个年代的时髦装饰。返回的路上,我两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款款而行,路的两边排列整齐的油棕树高大葳蕤,风景美妙绝伦。这时,有人跳出吉普车,对着我两拉开长镜头。发现有人拍照,我猛然掉过头,没有留下难得的倩影,至今都引以为憾。</p><p class="ql-block"> 这次探望后不久,康医生和老王结婚了,彼此都年奔三十了,婚后不久,康医生便有了宝宝,是个女婴。即是看望康医生,也是看望宝宝,我和尹医生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康医生家。</p><p class="ql-block"> 有了孩子,家里就需要有个帮手,这个帮手最佳人选,自然是家中老人。康医生的母亲还在,母亲也能胜任带孩子和做家务。但五反运动之后,出台了个文件,大意是,机关单位不是地富分子的防空洞。此后,凡在机关单位帮儿女做家务和带孩子的老人,全部被清理回原籍,交贫下中农监督劳动改造。康医生家庭出身地主,她的母亲自然是不能来的。于是,康医生的姨妈来到医院,承担起了母亲的责任。</p><p class="ql-block"> 这一年,姨妈五十岁的年纪,她穿着传统的姊妹装衣服,她的发型也是传统的,就是头发光滑水亮,后面挽个髻髻 ,她走路趔趄,那是三寸金莲留下的后遗症。即便如此,但姨妈做事干净利落,把康医生母女照顾得井井有条。康医生做月子,到了她家迎送我们的都是姨妈。姨妈脾气随和,言谈举止得体。从此,姨妈担起母亲的责任。</p><p class="ql-block"> 星期日午后,我和尹医生到对面竹楼缝纫衣服。这座竹楼的主人,是傣族著名舞蹈家刀美兰的家。刀美兰在北京东方歌舞团,竹楼的墙壁上挂满了她的剧照。竹楼里住的是她的父母亲,竹楼整洁干净。有别于其他人家的竹楼,是屋顶上镶嵌有玻璃天窗,给竹楼洒满阳光,竹楼里明晃晃的。都说西双版纳富饶美丽,真是名不虚传,那个年代傣家人就有缝纫机和自行车了。刀美兰的表妹在我院进修,我们要通过这个关系去她家的。也就是这一时期,尹医生教我剪裁缝纫。为了节省布票,我常常买布头,做衣服的时候,就必须精打细算,即使如此,有时还是少领少袖。尹医生心灵手巧,有句话叫“量体裁衣”,尹医生则是“量布裁衣”,尹医生剪裁缝纫到衣服简洁大方。</p><p class="ql-block"> 一天,脚踏缝纫机的尹医生,突然停住了踩踏,她抬头望着我,她问我:“你对教师这个职业有什么看法?”</p><p class="ql-block"> 我的父母都从事过教育,我小的时候,有小先生的经历,对这个职业我还是热爱的,我记得初中毕业的志愿是,我也填过师范专业。于是,我动情地说:“教师嘛,为人师表……”</p><p class="ql-block"> 尹医生接过我的话头,说了许多教师的好处,然后问我:“如果让你找个教师,你愿意吗?”</p><p class="ql-block">“这个--”我登时就噎住了。职业与爱人是两码事啊!就在这时,尹医生说道:“这个人你也见过了,他就是姨妈的儿子。”</p><p class="ql-block"> 康医生的姨妈,她年轻就守寡了。旧时代的女人很不幸,她们是封建社会的牺牲品,有的出嫁为的是去“冲喜”,他们甚至没有圆房,丈夫就死了。唢呐声中进了夫家,生是夫家的人,死是夫家的鬼。出嫁时候的姨妈不到二十岁,膝下无子也即没有传承香火的人。于是康医生的弟弟过继给姨妈,姨妈的儿子也就是康医生的胞弟,我们称他为康弟康弟过继给姨妈的时候,大概还牙牙学语。姨妈颇不易,一个城市贫民,将养子供到大学毕业。儿子大了,做母亲的多了个心眼,就是想给儿子物色一个好媳妇。我跟着尹医生去的次数多了,姨妈便相中了我。但姨妈想的很周到,现在是新社会了,不兴父母包办婚姻,爱不爱?关键得看儿子的态度。于是,便出现宿舍相亲的那一幕。</p><p class="ql-block"> 那天下班回家,还没有进屋,便听到谈话的声音。门是虚掩的,叩门后我轻轻推开门,只见卧室里坐满人 ,客人除了康医生和姨妈,还多了一个年轻的男士。男士二十出头,戴着金丝眼镜,他对我颔首微笑,显得儒雅随和。就在这时,尹医生介绍,她说:“这是姨妈的儿子,毕业于云大外语系,目前在思茅参加四清运动。”</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我,特别青涩和娇柔,见到青年男子,我满面绯红。这个红,并没有特殊意义,我报之一笑,然后端起脸盆到水管洗脸 ,当我返回宿舍的时候,康医生一家已经走了。</p><p class="ql-block"> 啊!他们是来相亲的。就在我思绪纷扰的时候,尹医生问:“感觉怎么样?”</p><p class="ql-block"> 我羞红脸,却不知道如何回答,尹医生急了,她又问:“喜欢他吗?。”</p><p class="ql-block"> 我还是不出声,尹医生就说:“不啃气就是默认。”</p><p class="ql-block"> 于是,康弟便给我来了封信,同时附上照片。紧接着,康医生一家照相也把我喊去,照片里的我留下柔美的微笑。</p><p class="ql-block">照相后不久,我想到我还年轻,我还承载着养育弟妹的负担。于是我跟尹医生说:“尹医生,我还不想谈恋爱。”</p><p class="ql-block"> 尹医生也没有勉强我,她只是说:“回信的时候要委婉的,不要伤了人家都自尊心,就是你还年轻,现在正是学习业务知识的时候。”</p><p class="ql-block"> 这样的信,谈不上拒绝,弄不好人家还以为你扭扭捏捏。果然,回信很快就到了,他给我讲了马克思和燕妮的爱情故事。</p><p class="ql-block">1843年,马克思在克罗茨纳赫与童年时代的女友燕妮.冯威斯特华伦结婚。马克思还在大学时代就与她订婚了,结婚时马克思已经三十五岁了。</p><p class="ql-block"> 他提这些是为了说明,他不急于结婚,他可以等待。爱情和婚姻,有时会在坚守中诞生。</p><p class="ql-block"> 我做事还是决绝的,我认为既然决定不好,不要留下什么把柄,当姨妈叫我去取照片的时候,趁她老人家去里屋做事,我连底片都取走了。这件事情,我遭到尹医生的批评,尹医生说,姨妈很生气。</p><p class="ql-block"> 是藕断丝不断?我还是给康弟回了信。</p><p class="ql-block"> 几乎同时,醋坛子大闹医院。病人致上,为了躲避醋坛子,医院领导将我调至三达山。三达山是州政府的样板田,哪里需要医务人员。</p><p class="ql-block"> 我上山后不久,文革狂飙骤起,最开始就是后来指的“五十多天里”。当时正值学生放假,中小学教师集中搞运动,即横扫“牛鬼蛇神”。那是不堪回首的岁月,不少教书育人的教师被扣上“牛鬼蛇神”帽子,不少教师在残酷迫害中自杀。那样的岁月,怎能酿造飘浮如梦的缱绻柔情?</p><p class="ql-block"> 或许,那封赞美马克思和燕妮爱情故事的信才发出,他甚至没有收到我的回信,他就被扣上“牛鬼蛇神”的帽子。</p><p class="ql-block">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康弟被打成“牛鬼蛇神”的消息,像风吹似的在医院传开了,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p><p class="ql-block"> 当时,恰好我回医院取药。尹医生将我叫到卧室,她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她神色张惶失措,她吐了吐舌头,她说:“康弟被打成牛鬼蛇神了!”</p><p class="ql-block"> 就像头上来个炸雷,炸得我目瞪口呆,我许久也说不出来话来。</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尹医生说:“幸好你没有要他!”话里话外,除了后怕,还有种侥幸心理。“牛鬼蛇神”,就是阶级敌人,夫妻要仳离,情侣又分手,这叫划清界限。</p><p class="ql-block"> 我们都相信组织,因为相信组织,尹医生还有种受骗的感觉。她神情凝重地说:“介绍的人不可靠,他们不会将真情实况告诉你,”</p><p class="ql-block"> 末了,尹医生又说:“你还年轻,等运动结束再找也不迟。”</p><p class="ql-block"> 我们评判别人的标准,由组织代庖了。而文革,包括尹医生和我,都没有想到那么漫长。</p><p class="ql-block"> 将康弟打成“牛鬼蛇神”,凭的是什么,我都不敢细问。难道是地主子女过继城市贫民犯法?说到这,当年的做法真是不近情理。姨妈年轻守寡,招自己的亲侄儿做养子,毕竟是血缘亲近。日后,一个贫民寡妇把过继的儿子供养到大学毕业,期间付出的心血和汗水,也是难以估量,原本是要靠康弟养老的,现在,康弟竟然被打成“牛鬼蛇神”,这个时候的姨妈,定然是老泪纵横。</p><p class="ql-block"> 康弟被打成“牛鬼蛇神”之后 ,我没有去看望姨妈,是我终身的遗憾。即使不是她家的儿媳,我也应该给她老人家一分安慰。批判“资反路线”后,康弟得到平反,不久立业成家了。康弟结婚生子,姨妈又去帮康弟带孩子,也就是带孙子了。</p><p class="ql-block"> 我有个表姐与姨妈儿媳是同事,姨妈后来还提起我,称赞我温文尔雅知书识礼,这让我感到深深的愧疚。</p><p class="ql-block"> 关于邓医生调动一事,医院郑支书都感到怪异,没有商调涵直接下调令。邓医生的情况与康医生有些类似。</p><p class="ql-block">而今,岁月如过眼云烟,留下的都是历史碎片。</p><p class="ql-block">11月13日</p> <p class="ql-block">姨妈的儿子</p> <p class="ql-block">前面的人是姨妈</p> <p class="ql-block">我们临别留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