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山有约》(小说)

山野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01/荣山很黄很暴力]</b></p><p class="ql-block"> 农历八月二十二日,是公历9月27日,田间很黄,人间很暴力。</p><p class="ql-block"> 很黄,很暴力,并非当时乃至整个二十世纪的文辞说道,只是,对于三娃与母亲桂芳而言,客观存在与主观感受,大抵即是如此。</p><p class="ql-block"> 此前两月,天河决口,暴雨纵横,洪水覆盖了荣山荣水乃至整个荣州。洪水焦黄,自荣山巅岭滚滚南下,顺便卷走了三娃家租种的薄地,还险些卷走三娃家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草房。</p><p class="ql-block"> 卷走三娃薄地的洪流,漫田埂,翻土坎,直捣旭阳城;没卷走三娃草房的洪流,左汇梧桐水,右携东川河,揭地怒,掀天威,不仅卷走了南门坝的高房大屋,还卷走了沿河两岸数量惊人的财与物、禽与兽、人与鬼、笑与哭。</p><p class="ql-block"> 焦黄的洪水,天外而来,域外而去,抛四野残喘哀鸿,遗一县断炊灾民。荣山,毕竟略高一筹,黄黄的洪水渐行渐远,黄黄的稻谷劫后余生,让坐以待毙的人们饕餮了几碗久违的新米稀饭。</p><p class="ql-block"> 三娃家乃穷村寒门,尚未喝到新米稀饭,然而,母亲桂芳脸上依旧洋溢着大难不死的自适神情,及至农历八月二十二日。</p><p class="ql-block"> 农历八月二十二日,其实稀松如常,只是,三娃再也不能与父母厮守如常了!当时,懵懂的他当然岁月莫辨,而后不久,他便得知,自己的落难或再生,发生在乙酉鸡年、在民国三十四年、在伪满洲康德十二年、在日本昭和二十年、在公历1945年!纪年符号毫无表情,而堆积在三娃的生命字典,满满的全是改朝换代、国破家亡、骨肉离散、兀自漂零的人生况味。</p><p class="ql-block"> 农历八月二十二日,中秋团圆节后一周。桂芳天不亮就起床,煮了小半锅清汤寡水的红苕汤。三娃坐在门槛上囫囵喝罢一碗,起身正欲续碗,却看见饭锅既束之高阁且空空如也。于是,泪水便涌出眼角,滑过菜色的脸庞,与残存嘴角的红苕汤汁融汇成溪,汩汩流淌着岁月般的黯淡与艰涩。</p><p class="ql-block"> 桂芳在三娃菜色的脸蛋上轻轻擦了擦、捏了捏,哄劝着说,你先跟老汉进城走亲戚,娘马上出去借两筒米,晚上保准让你们吃一顿饱饭!面对父母关于吃饱饭之类的许诺,三娃摇摇头一以贯之地报以不信任态度。是啊,荒时暴月,大人予以孩子的,哄骗多多而兑现寥寥。譬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大人总说,抓紧干活,到时打牙祭,可一年吃过几次油荤呢;又譬如,一日三餐,大人总说,这顿嘛,将就着吃点野菜,明后天就整大米,但十天半月也难沾一粒大米呀。</p><p class="ql-block"> 想想老大老二的夭折,看看三娃的颓丧,桂芳咬咬牙,伸出枯槁的手指,与三娃黑瘦的小手拉拉勾说:“拉拉勾!娘保证让你吃饱饭!”三娃第一次与母亲拉拉勾,好奇地破涕为笑,两排洁白的门牙遇上挤进壁缝的晨光,反射成掠过母亲心空的一道电光石火。“粲然启玉齿,授以膏是泥”。晨光深处,谁伴玉笛飞歌,激荡桂芳心潮,酸楚倏然成了绞痛。</p><p class="ql-block"> 第一次拉过勾的三娃,懂事地擦去脸上的黑水,拽着父亲的衣角,大步流星朝山下走去。岁月多舛,荣山正好,夏消秋至,滴绿飞黄。黑瘦的三娃,融入柠檬汁似的晨曦,宛若羔羊陷落血盆大口。桂芳回眸,陡然不舍,特地追出村口,却已是踪影全无。她只得冲着柠檬汁似的原野喊到:“三娃……快去快回……晚上吃饱饭……”很黄很暴力的荣山万壑,此刻也友善地回传激荡着三娃稚嫩而坚定的回声:“吃饱饭……吃饱饭……吃饱饭……”</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span class="ql-cursor"></span>[02/荤豆花荣州无双]</b></p><p class="ql-block"> 旭阳东门这家荤浆豆花饭店,规模中偏下,生意中偏上。众曰:大佛足下,焉有不福氛云聚之理。踏抗战胜利之凯歌,步百业复兴之热望,赵翰林为该店门框馈赠墨宝一联,更是锦上之花:</p><p class="ql-block"> <b>抬头佛至,释迦佛世界独大;</b></p><p class="ql-block"><b> 俯首饭香,豆花饭荣州无双。</b></p><p class="ql-block"> 此释迦牟尼石佛确属世界第一,此东门荤浆豆花未必荣州无双,统共仅仅四张桌子而已。</p><p class="ql-block"> 三娃南下十多里,从荣山之麓,到旭水之畔。山上的早饭没质没量,城里的午餐有滋有味。没错,饥肠辘辘的三娃竟然饱餐了一顿闻所未闻的旭阳东门荤浆豆花干饭。</p><p class="ql-block"> 问题也在于此,因这顿闻所未闻的荤浆豆花干饭,硬生生割断了三娃与亲生父母的骨肉亲情!当然,硬生生割断骨肉亲情的,并非荤浆豆花本身,而是被荤浆豆花撑得肚儿溜圆的那桌人以及由那桌人见证和签署的那一纸《抱约》。所谓《抱约》者,乃是《关于傅清元傅王氏承抱与德洪出抱三娃之承抱出抱合同文约》之简称也。</p><p class="ql-block"> 号称荣州无双却仅有四桌的荤浆豆花饭店,一张大桌居中,三张小桌各踞一方,余下一方供宾主进进出出。位置最清净、打理最干净的一张小桌,整个上午围坐着官商学儒,铺排着纸砚笔墨,忙碌着遣词造句,堪称千年诗书荣州的微缩一瞥,只是其旨趣有些南辕北辙罢了。</p><p class="ql-block"> 瞧那位正襟危坐、字斟句酌、舞文弄墨的,姓杨名伟夫,仅凭这尊姓大名,便知是打得响、敲得安的角儿。以貌取人不妥,以名取人更不妥,但杨伟夫者毕竟并非凡夫俗子:书法沉雄稳健,据说曾经得到过赵翰林的首肯;精于状纸信札,据说还为大报投稿、为小吏捉刀;契约四平八稳,据说字里行间竟然蕴藏着化险为夷的神功。三大才情,虽属据说,但细读《关于傅清元傅王氏承抱德洪出抱与三娃之承抱出抱合同文约》,仅凭窥斑见豹,亦知此人不俗。</p><p class="ql-block"> 当抱约落下“杨伟夫 笔”时,客人及饭菜基本各就各位。于是,杨伟夫老师便象宣读皇榜那样,将《抱约》庄严地宣读了两遍:</p><p class="ql-block"> <b>立主承抱合同文约人傅清元、傅王氏。情因德洪娶妻桂芳,已育三子。殊德洪中年失偶,发妻桂芳病故,所遗三子无人照管。经凭洪兴介绍,将德洪第三子,名三娃,年将三岁,出抱与傅清元傅王氏夫妇名下为子,继承禋祀,更名水生,由清元等认给德洪水礼法币洋壹万元正。该三娃自出抱之后,任随清元夫妇教管,德洪不得干预。日后长成,清元不得反口悔抱。如有翻悔情形,自甘认给德洪法币洋壹佰萬元正;德洪有翻悔情形,亦认给清元法币洋壹百萬元。此系经证在场双方意愿,并无勒逼等情。恐后莫凭,特书承出抱约二纸,扣立合同,各执为据。</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 <b>中华民国三十四年农历</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b>八月二十二日 立</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抱约宣读完毕,即送到场的保长、证人、介绍人、双方、负责人、立主承抱合同文约人面前逐一签字画押。最后送到立主出抱合同文约人德洪时,他却以“文盲”为由拒绝,理直气壮声称自己不仅不会签字,连画押也不会捉笔。</p><p class="ql-block"> 大家吃饭心切,德洪执拗再三,早已饥肠辘辘的杨老师索性搁置文案,列坐中间大桌,转精神文明为物质文明。</p><p class="ql-block"> 大桌上,保长与负责人坐上首,笑得多,说得少,气定神闲;王氏带三娃坐下首,只顾相互打量,对周遭熟视无睹;清元与德洪并肩东坐,前者与上座二尊交谈甚欢,而后者则手足无措,目光飘浮,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儿。</p><p class="ql-block"> 号令未下,饭战打响,一如毛公所言,“饿牛闯进菜园子”,自是风卷残云。</p><p class="ql-block"> 德洪先刨了几口干饭,亟不可待地把半碗红苕酒送下肚,将粗碗重重一搁说:“妈哟!是肉价贵呢还是蛋价贵呢?”此言一出,四座寂静。他索性亮起嗓门:“我不怕打开窗子说亮话!我家22斤娃娃换你家20斤鸡蛋,啷个肉价还不如蛋价呢?”吼完,自个儿又倒了二两红苕酒,继续寡酒闷灌。</p><p class="ql-block"> 清元对饭桌上的尴尴尬尬,岂止是见怪不怪,而是对摆平这类“贸易摩擦”一向自信满满。只见他慢慢放下筷子,慢慢侧过身子,在德洪肩膀上恩威并济地拍了一掌,虽然压低声音却也是抑扬顿挫地说到:我说德洪贤弟,你问是肉价贵还是蛋价贵,此言差矣!你我是在出抱与承抱三娃,又不是在卖出与买进三娃,对吧?换言之,大家一是在帮你们、不不不、帮你度过洪水饥荒,二是在给三娃、不不不、给水生一个学而优则仕的美好未来。水生,水生,洪水不死,重获新生嘛!至于法币洋壹万元,既不是肉钱也不是蛋钱,而是如抱约上所说,“由清元认给德洪的水礼”,水礼,懂吗?</p><p class="ql-block"> 德洪平生第一次碰到别人字斟句酌的抨击与鞭挞,心里愈发窝火,继续吼道:“ 100元法币买2个鸡蛋或者1条鱼,10000元法币买200个鸡蛋或者100条鱼。200个鸡蛋20斤,我娃娃22斤。我文盲大老粗,还是算得出人肉价不如鸡蛋价噻!”说着,他又猛地伸出右手抓酒壶,却被清元的左手死死按住了。</p><p class="ql-block"> 若比体力,庄稼汉德洪自然不会把生意人清元放眼里,可今天却无力把手挣脱出来,几天前,这只手还喜滋滋笑纳过清元的两瓶高粱酒哩。不过,他还是理不直气不壮地说:我不管你在水里(水礼)还是在土里,1个娃儿只能换20斤鸡蛋。</p><p class="ql-block"> 此刻,满桌、包括对周遭熟视无睹王氏和三娃,目光都不约而同聚焦在两位东道主青筋暴突的手上。清元笑容可掬地说:德洪老弟说得完全正确,1斤人肉还抵不上1斤鸡蛋!但是,这不是三娃不值钱,更不是某人不大方,实在是世道若此,无可奈何哇!来来来,干干干!</p><p class="ql-block"> 酒已过三巡,话可分四方,而清元却继续着刚才的话题:</p><p class="ql-block"> “大家都知道我是生意人,那我不妨从生意人的角度,说说这水礼一万法币,到底儿值钱不值钱。德洪老弟说得对,今年值鸡蛋200个。不过,老弟当然也知道,前年,也就是1943年,值煤球100个;1941年,值面粉100袋;1939年,值肥猪100头;1938年,值黄牛100头;1937年,值黄牛200头哩!唉!说到1937年,大家自然明白,因为抗战八年,所以物价飞涨;同理,因为,抗战已经胜利,上个月14日大家刚刚参加过县乡的抗战胜利大会,所以,物价自当回落噻。我说胡老弟!1942年冯玉祥将军为抗日亲临荣县募捐,据说你也想过报名出征;后山体育场庆祝抗战胜利大会,你也参加了,对,我还和你第一次认识、第一次喝酒、第一次谈三娃的事。依我之见,你于国于家,还算是个明白人噻!我的意思是,八年抗战既然胜利了,那么,自然应该回到一万法币值200头黄牛的时代,而且,何须再等八年!老弟你说,是与不是?”</p><p class="ql-block"> 清元的有理有据,令包括德洪在内的一众人马啧啧称赞。杨伟夫对德洪不屑一顾,见面之前便先入为主地抱定了如此态度。更准确地说,他对任何卖儿卖女卖自个的主儿都不屑一顾,顶多一句“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以示宽宥。而今,他却借劝酒之机盯着德洪扭曲的面孔半真半假说道:德洪老弟,这一万法币,可不能轻易挥霍呀,留到八年之后,用于购买200头黄牛,傅老板与你“多退少补” !</p><p class="ql-block"> 本是戏谑之语,德洪竟然呵呵一笑说,八年、八年我这把骨头早当鼓槌了;王氏和三娃见到德洪难得的笑意,也兀自刨干饭去了;上宾们却狠狠盯着杨伟夫,直到他岔开话题;清元则站起身子,用长长的筷子指着杨伟夫,笑吟吟嘱咐说:杨老师,有劳你在抱约上补上一条:“德洪以后死亡时,三娃长成、这个这个、成家立业,由三娃尽量、对、尽量办理丧葬。你给我马上照录上去哈!”他又转头狠狠盯着三娃说:“三娃……不不……水生!长大记倒给你亲爹送葬哈,你个兔崽子记倒没得?咹?!”</p><p class="ql-block"> 三娃虽不懂大人们各种唇枪舌战,但被“陌生人”吆喝着要给亲爹送葬,又由此及彼地联想到送葬场景,便禁不住哇地哭了起来。大家一边哄笑一边哄劝,三娃倒是止住了哭泣。而此时,恰在此时,好不容易换来的祥和局面,却再一次被德洪给搅黄了。德洪不仅继续了三娃由衷的恸哭,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span class="ql-cursor"></span>[03/我看不像是鬼嘛]</b></p><p class="ql-block"> 中华民国三十四年农历八月二十二日之后,也就是1945年公历9月27日之后,田间更黄,人间更暴力。当然,这不单是三娃与桂芳的感受,更是这个时代的共同见证。试想,抓丁的躲丁的鸡飞狗跳,兵来时兵往时乒乒乓乓,其又黄又暴力,可谓绝后空前。</p><p class="ql-block"> 三娃由此转身之后,荤浆豆花的生意似乎没怎么火过,及至整整一年后的1946年10月10日。这天是众所周知却渐行渐远的双十节,好为人先的荣州人,在政府大礼堂举行了一场结婚仪式。新人结伴,县长证婚,费用自理,好不热闹,仅次于去年8月14日在后山体育场召开的各界庆祝抗战胜利大会。</p><p class="ql-block"> 新式结婚仪式,今天叫集体婚礼,毫无新意可言。可是,放在1946年10月10日,放在国共全面内战的背景下,自然很有民生主义情怀。更何况,县长把“集体婚礼”误念成了“集体结婚”,让一些解读为“多夫多妻”的乱世青皮们顿生期待。</p><p class="ql-block"> 来自东门且家境稍宽的看客,有经不住豆花蘸水诱惑者,蹭别人的喜气,搜自己的腰包,赤脚踱进了荤浆豆花店。尽管没有下馆子的生活习惯和经济基础,桂芳与闺蜜姜幺姑还是挤进豆花店,每人买了二两米饭,免费要了一碗豆告水。因为姐姐闹离婚,桂芳在“集体婚礼”探得准信,慕名前来此寻找一位懂婚姻法、写诉讼书的杨伟夫老师。</p><p class="ql-block"> 当杨老师出现时,已是太阳偏西时分。桂芳把姐姐人命关天的大事询问妥当,照例不失时机地询问三娃的下落,这是她自1945年农历八月二十二日以来须臾未曾忘却的功课。她是这样说的:“自从去年农历八月二十二日清早把晨进城到目前现刻,就是我血滴滴生下来的三娃丢掉整整三百八十天了!请问……”桂芳每每以前半句留人,以后半句感人;而听众呢,往往听前半句则且行且止,听后半句则逃之夭夭。是啊,灾年暴月兵荒马乱的,哪里不丢娃娃哪里不死娃娃嘛!</p><p class="ql-block"> 这一句说辞出口,令人诧异的是,杨老师非但没有嫌弃躲闪,反而声音颤抖地说:“能不能……把刚才说过的这句话……再重复一遍呢?”桂芳习惯了路人的奚落,却未习惯别人的垂怜,竟然一时语塞。姜幺姑见状,急忙救场说:“她的三娃,去年农历八月二十二日丢了,天天找,都三百八十天了,连鬼花花儿都没找到。”她又补充说:“胡楞杨老师当当活菩萨,帮衬帮衬我们。你看我姐嘛,眼睛都哭瞎了。”</p><p class="ql-block"> 杨老师立马从书褡子抽出一纸文稿翻了几遍,说道:“三娃?胡三娃吗?多大?”</p><p class="ql-block"> “对对对!就是胡三娃,丢失三岁半,现在四岁半!”惊风火扯的桂芳边说边猛地朝杨老师书褡子抓去,似乎里边正藏着自己朝思暮想的三娃。</p><p class="ql-block"> “三娃生母桂芳死而复生前来寻娃!”杨老师独自思忖、暗自叫苦,触电似地站了起来,又触电似地溜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他叼着烟踱回座位,惊魂未定地盯着两位衣衫褴褛的村姑自言自语道:我看不像是鬼嘛!闻听此言,桂芳却不惊不诧地说到:我们啷个不是鬼呢,我们本来就是连娃娃都养不起的穷鬼噻!</p><p class="ql-block"> 杨老师说,如果两位大妹子不嫌弃,请移步去鄙人书店小坐,出门一锅水烟功夫就到。三人来到杨伟夫对外承揽文案业务的“讼师信客”,门框却挂着与行业宗旨若即若离的对联:</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两党三争,尚有江南江北;</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九州一统,何分谁是谁非。</b></p><p class="ql-block"> 杨老师为客人倒了两碗开水,环顾四周无人,遂取来纸笔,煞有介事询问和记录了半个时辰。看天色已晚,杨老师留下各人地址,然后送走了两位山姑。</p><p class="ql-block"> 暮归的桂芳与姜幺姑,嘀嘀咕咕十多华里山路,却始终未离开“杨老师与三娃”这个主题。是啊!他为啥知道三娃姓胡呢?他为啥要我们去铺子问话呢?他为啥细探三娃家门亲戚团转地邻呢?他为啥说我们不像是鬼呢?前面三个问题均议而不决,唯独最后这个问题很快达成共识:他说我们不像是鬼,反过来,他就是鬼噻!都知道,阴间与阳间,鬼与人,说话完全是相反的噻!这一共识一旦形成,两位山姑倏然发现,不仅天色全黑,而且,她们已经深入连大白天都避之唯恐不及的乱葬岗子。于是,各自一身冷汗,各自连滚带爬,各自大病一场。</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span class="ql-cursor"></span>[04/是人是鬼再看看]</b></p><p class="ql-block"> 进入1947年,内战更为惨烈,民生愈发困苦,桂芳的身体状况和寻子步履不容乐观。冬去春来,瘦得皮包骨的桂芳肚子却逐渐隆起,有人说是水肿晚期,有人说是野鬼附体,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属于朝暮之人。</p><p class="ql-block"> 桂芳唯一的哥哥德高,寒暑奔波,昼夜忙碌,却难糊一家之口。直到清明节,他为早逝的父母烧过纸钱,倏然发现,三个妹妹音讯渺茫。于是,他央人打听,回馈的全是恶讯:有的家庭不和生离死别,有的身患残疾衣食难继,有的失子生病朝不保夕。他找到最为危急的三妹桂芳家,先是枉顾男儿颜面一把鼻涕一把泪大哭一场,继而把好酒贪杯无所事事的德洪骂了个狗血喷头,末了请来个老郎中看看三妹到底还能支撑几天。老郎中看了看舌,把了把脉,哈哈一笑说:恭喜恭喜,加强营养,九月间生个胖小子!</p><p class="ql-block"> 老郎中说对了部分,九月初桂芳真的生了个男丁,只不过比胖小子的体重标准差了一半。桂芳与五年前生三娃作了一番比较,母子身体各自都轻了三分之一。不过,这一比较,倒让桂芳比出了劲头:四娃比三娃虽说瘦小三分之一,可模样毫无二致,这分明就是三娃找回来了嘛!于是,她将寻找三娃的功夫转移到寻找食物上。生孩子第五天,别人还没有下床,她已经下地,漫山遍野寻找充饥之物,竟让四娃破天荒地吸吮了几天奶水。</p><p class="ql-block"> 又到1947年双十节,且不说上年的“新式婚礼”早被人遗忘了,有的重要场所就连青天白日旗都忘记挂了。秋冬的清晨,桂芳背着四娃去帮人割草,割着割着左眼皮跳个不停,割着割着右眼皮也跳个不停,当她揣度这到底是跳财还是跳岩之际,姜幺姑气喘吁吁跑来了。姜幺姑说,杨老师托人捎信,叫我们今天悄悄去找他,他全天在“讼师信客”等候。</p><p class="ql-block"> “去年双十节那个杨老师吗?他到底是人还是鬼哟?”</p><p class="ql-block"> “是人是鬼,都得再看看噻!”</p><p class="ql-block"> 于是,桂芳回家丢下镰刀背篼,将四娃塞给他爹,并数落道:“看把细点!别再像前年那样哈,去城里喝了几杯猴丝尿,胆敢把三娃给我整丢了!”</p><p class="ql-block"> 德洪虽已起床,双眼尚未睁开,便半梦半醒地说:“哪个说的是丢了嘛!”</p><p class="ql-block"> “不是丢了?不是丢了,难道是你拿去卖了?”桂芳死死盯着德洪问。</p><p class="ql-block"> “哪个卖你娃娃哟?是吃得起饭的人抱走了!”</p><p class="ql-block"> “一会儿说走丢了!一会儿说送人了!一会儿说抱走了!嘴巴两块皮,说话有Zan移嗦!”</p><p class="ql-block"> 桂芳无心与德洪斗嘴,抓着姜幺姑一路小跑进城。来到“讼师信客”,汗透衣裳的两位村姑,顾不得周身青草味令城里人是鄙夷抑或怜悯,迫不及待地追问三娃的下落。</p><p class="ql-block"> 杨老师自掏腰包,不慌不忙招待两位山姑就着泡菜各喝下一大斗碗玉米糊糊,而后才摆起了关于三娃的天方夜谭。他说:“胡三娃不是丢了,而是被他亲爹卖了!你当然不信,可那抱养契约还是我亲笔书写的呢!去年,本想把真相告诉你们,但没有,为什么?一者,没经过全面核实,不敢打草惊蛇;二者,我本想帮你们先查到三娃下落再说,也算将功补过吧。但是,这一年毫无进展,大出我所料!经过反复研读由他们口述、由我记录的抱养契约,才猛然发现,那完全就是一个精心安排的局。比如:为什么要写德洪发妻桂芳已经病故三娃无人照管呢?为什么要写桂芳已育三子而不说前两子早已夭折呢?为什么三娃能在我眼皮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呢?前几天,我第二次见到三娃亲生父亲德洪,原来,他也一直在寻找三娃。”</p><p class="ql-block"> 桂芳歇斯底里喊到,他找三娃干什么,那个天煞的!</p><p class="ql-block"> “因为,承抱方说那一万法币将来能买200头黄牛,但他实际上只买到了10斤烧酒!”杨老师压低声音说,“不过,今天找你们来,还不是为了三娃,主要是为了四娃!”</p><p class="ql-block"> “为了四娃?你怎么知道我有四娃?”桂芳惊恐问道。</p><p class="ql-block"> 杨老师说:“你们俩别着急!我不仅知道又有了四娃,我还知道他亲爹已经为他找好了买主!我原以为他找娃娃是良心发现,其实恰恰相反。他要我帮他再写一份关于出抱四娃的抱约,我把他臭骂一顿给轰走了!当然,我只能拒绝为他写抱约,我可无法阻止他卖娃娃哟!”</p><p class="ql-block"> “那个天煞的!”桂芳一声惨叫,晕倒在姜幺姑怀里!</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span class="ql-cursor"></span>[05/就当猪死牛害瘟]</b></p><p class="ql-block"> 一脚踏着农历1947年的尾声,一脚踏着公历1948年的序曲,中国的改朝换代已不可逆转,桂芳的救亡图存亦不可逆转。</p><p class="ql-block"> 在人们群雁般挤上归途的日子,孤鸿般的桂芳却决然离开了浮生噩梦的荣山。行前,桂芳代表襁褓中的四娃拜别胡家老小。她说:“我命不好,是牲口命。出门我是头只会耕地的牯牛,种了一茬又一茬庄稼,供你们吃了喝了;回家我是头只会生崽的母猪,生了一窝又一窝崽崽,由你们扔了卖了。一头牛,一头猪,三十年早该死了!所以,从今以后,你们就当我是猪死牛害瘟,一了百了。我在外边沟的死沟的埋,土坎坎作灵牌,保证窝尿也不会再朝你们这个方向了!”</p><p class="ql-block"> 背上驮着侥幸未被卖掉的四娃,手腕挂着作为全部家当的几件换洗衣物,桂芳以泣血决裂的方式作为年届而立的祭礼。</p><p class="ql-block"> 趁着年关事多而家佣返乡的空档,桂芳在旭阳曹家街首户赵家谋了个洗衣工的活计。带着奶娃打工,这在全城绝无仅有,所以,桂芳主动将自己归流为难民,明确提出:能让我们母子遮风避雨就行,累死累活我分文不取。</p><p class="ql-block"> 年终岁首,滴水成冰,桂芳将襁褓中的老四放在屋檐底下,全身心投入到了洗衣大战。从井边洗到河边,从天亮洗到天黑,从十指发红洗到四肢发紫,全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于她,洗涤的,不是衣物的污垢,而是人生的屈辱。</p><p class="ql-block"> 桂芳的异常举动引来了工友的诧异,桂芳的寻子苦旅唤起了东家的同情。新年大节,赵家家务事渐渐少了,女眷们外出渐渐多了,桂芳也常常伴随左右,春节期间的逢场看戏尤其如此。一是桂芳与舞台上的悲欢离合有一种先天的契阔,二是大家也想象着能在茫茫人海中突然发现三娃的踪迹。当然,大家不乐意的是,无论悲剧喜剧,桂芳一概看得热泪纵横。《谋夫报》,明明是害友夺妻惊神动鬼的故事,桂芳却坚信自己的三娃也能得到神灵的庇护;《安安送米》纯属神话,安安从娘手上被大水卷走,娘在岸上哭喊儿啦你何时回来哟,安安在旋涡里回答说铁树开花马生角当儿的就回来哟,桂芳从此便念叨着铁树真的会开花、马真的会生角。</p><p class="ql-block"> 桂芳为人处事尽管有口皆碑,可惜既要带娃又要找娃,入戏太深难免魂不守舍,工友和东家自然有所不悦。在东家打工十好几年的赵大姐曾对桂芳说过,若不是你勤奋、善良、聪明过人,早被扫地出门了。不仅没有被扫地出门,还能与工友们同工同酬,桂芳喟然长叹曰:“天无绝人之路啊!”只是,冬去春来,东家的宽宥与庇护倏然雨打风吹去。</p><p class="ql-block"> 1948年元宵还没过,东家的音乐匣子就开始变调了,才子佳人渐行渐远,金戈铁马越来越近。当然,真正令桂芳揪心是,从减少员额到遣散员工再到各种凌乱,东家的厄运比大观园的衰败更为波涛汹涌而不可逆转!</p><p class="ql-block"> 孩子丢了,家庭丢了,饭碗丢了,小命也该丢了,桂芳瞻念前途不寒而栗。不过,祸兮福所倚,经过东家与杨老师联手牵线搭桥,无家可归的桂芳与妻儿病故、茕茕孑立的“箩筐客”同病相连。此“箩筐客”,乃竹编界手艺绝佳、人品出众的佼佼者,虽蜗居城南几十里穷乡僻壤,却令老师、东家、工友、桂芳啧啧称赞。于是,桂芳离开朝不保夕的东家,背着孩子继续南下,在县域边界重新组建了有口皆碑的家庭,开始了相依为命的人生。</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span class="ql-cursor"></span>[06/北上皆喋血苦旅]</b></p><p class="ql-block"> 人生幸得归宿,寻子之路却越发艰辛。好得孤苦天涯的“箩筐客”饱藏失亲经历与良善天性,一方面对编制种植大包大揽,一方面对四娃视同己出。于是,桂芳便开始了不定期的百里跋涉、北上寻娃的喋血孤旅。趟荣水,登荣山,徒步跋涉,忍饥挨饿,一次来回一百多里,每每双脚血泡,两眼血泪,除此一无所获,不是喋血孤旅又是什么呢!</p><p class="ql-block"> 1948年冬日的余威尚在肆虐,1949年春天的脚步咄咄逼人,寻娃转机与历史变革几乎同频共振。年终岁首,在杨老师和农协的帮助下,终于探到了三娃的下落。丢了娃娃,几个年头杳无音讯,或可归结为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是,有讼师襄助,有工友携手,有东家鼎力,甚至惊动了蜀中五老七贤之一的赵翰林,较之县大老爷丢了公子,也只不过仅差一道警署衙门罢了,为何一无进展呢?不出所料,抱约本身就是个局。单以承抱夫妇为例,二人姓名6个字中竟有5个字是假的,只有一个“清”字是真的,纵然有清者自清之意,难免有濯者自浊之嫌!</p><p class="ql-block"> 根据抱约的虚假无效与桂芳一以贯之的坚定立场,杨老师企图借助赵家的威望并以虚假合同为由,要求承抱方无条件交出三娃。事情尚未开始就结束了,因为,赵翰林于1948年中秋去世之后,赵家公子们1949年春节便神龙见首不见尾。是啊!时局渐明,乾坤挪移,天地尚不能长久,何况人情世故乎。</p><p class="ql-block"> 世事云散,乡约砥立。杨老师和农协会员理直气壮向“傅清元”敲起了当面锣对面鼓。在承认抱约合法性的前提下,按照当初“假一赔十,悔一赔百”的约定,他们代表出抱方明确表示:愿意向承抱方付清全部悔约金,并帮桂芳要回孩子。</p><p class="ql-block"> 假一赔十可怕,悔一赔百更可怕,让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桂芳夫妇彻夜难眠。最后还是“箩筐客”一锤定音:你我都当过牛作过马,多一次当牛作马又何妨。你去找孩子,我去找票子!于是,天亮前,男主背着四娃帮人编筐去了;天亮后,女主背着这些年一针一线缝织的童衣直扑县城而去。</p><p class="ql-block"> 杨老师和农协会员却阻挡桂芳立即去见孩子,他们说:据我们亲眼所见,三娃养父母也并非奸邪小人。他们一再表明,当初隐姓埋名,一则担心无聊之徒的取笑会给三娃成长留下阴影,二则担心孩子生父欲壑难填前来纠缠。</p><p class="ql-block"> 杨老师则强调说:“父母寻子与孩子成长,孰重孰轻?我虽同情父母,但更看重孩子。我特意留心三娃的发育,可以肯定的是,比你们想象好得多,也比你们抚养强得多。三娃不仅健壮活泼,小小年纪还知道看书识字。试想,此时去大吵大闹,无论孩子将来归属如何,难免都会留下阴影。”</p><p class="ql-block"> 农协会员则说:“当娘的骨肉之情天地可鉴,但你家中有儿,腹中有子,万不可动气伤身。再者,若匆忙登门而又不能立刻带走孩子,结果很可能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p><p class="ql-block"> 于是,桂芳将衣物托人转送,独自欣然回家,一路上看到的听到的似乎全与戏文有关。到家脱鞋,脚上竟然没有出现血泡!</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span class="ql-cursor"></span>[07/百万法币斤半米]</b></p><p class="ql-block"> 季令入夏,举国升温,形势比气温变化更为迅猛。在旭阳,中共南方局“关于迎接解放的指示”,由秘密到公开再到街头巷议,似乎就在一夜之间。伪政府既然无法兑现“格杀勿论”,干脆来个乾坤倒转,先把自个儿变成了地下党。</p><p class="ql-block"> 这一天,处理完毕农协文案,杨老师与农协会员约见三娃承抱方夫妇,并正式通告说:“尊重你们是生意人,今天就严格按照抱约算算细账:你们付给三娃出抱方那法币洋一万元,1937年值200头水牛,1945年签约时值200个鸡蛋,1948年值400粒大米。目前现刻而今眼目下,虽然几乎丧失购买力,但我们还是权重承抱方的利益,执行去年法币100元值4粒米的行情,按本地大米1克约52粒即1公斤约52000粒计算,违约出抱方自认付给你们法币洋一百万元,换算成大米即40000粒、约0.7692公斤、约1﹒5市斤!换言之,按悔一赔百的约定,只须缴清悔约金法币洋一百万元折合大米1.5斤,就完全可以将三娃领走!”</p><p class="ql-block"> 承抱方哑巴吃黄连,竟哭得泪雨滂沱,失去亲骨肉也不过如此,与1945年农历八月二十二日荤浆豆花饭店的纵横捭阖判若两人。</p><p class="ql-block"> 桂芳关心改朝换代之事,更忙于赎娃生娃之急。1949年夏,桂芳生老五,仅仅吃了5个鸡蛋,连油腥味都没有闻到过。没吃没喝坐月子,生娃带娃一肩挑,自此落下了一身的病根。</p><p class="ql-block"> 等不到满月,桂芳背着骨瘦如柴的老五,亟不可待找到杨老师,扑通跪倒在地,赌咒发誓说,为了骨肉团聚,无论悔约金多高,都愿意以身家性命一搏。</p><p class="ql-block"> 杨老师扶起桂芳母子说:“言重了!言重了!我们已经与承抱人严格按抱约算清了细账,你听我如实道来:1945年签约时,原文大意说:清元有翻悔情形,自甘认给德洪法币洋壹佰萬元正;德洪有翻悔情形,亦认给清元法币洋壹百萬元正。说话算话,有约践约,天公地道!我们与三娃养父母已经商定,你们出抱方只须向承抱方缴清法币洋一百万元正,即可将三娃领走!”</p><p class="ql-block"> 桂芳虽欣喜若狂也万分作难:“我是文盲,九死一生的文盲。连法币洋长啥子样子都不晓得,哪有法币洋一百万元正啊?”</p><p class="ql-block"> 杨老师呵呵一笑说:“正因为知道你没有法币洋一百万元正,我们才帮你换算成了大米。签约时,1945年,法币一万元值200个鸡蛋;之前的1937年值200头水牛,之后的1948年值400粒大米。悔抱违约金是法币洋一百万元,值大米40000粒,约0.7692公斤,约1﹒5市斤!你记清楚哈:只须缴清悔约金折合大米1.5斤,就完全可以将三娃领走!”</p><p class="ql-block"> “三娃从前值20斤鸡蛋?如今不值200头黄牛?只值400粒大米?缴清悔抱的1.5斤大米就完全可以将三娃领回?!”桂芳打死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连比带划问了半天,终于搞清了悔约的代价,终于相信了抱约的力量,自是各种哭笑!末了,她转身冲上大街,逢人便说,情愿马上回家背20斤大米来换自己的骨肉!</p><p class="ql-block"> 农协会员又把桂芳找了回来,嗔怪说到:三娃养父母怎么可能收你1.5斤大米嘛?闻此,桂芳陡然变脸变色问道:“难道他们不认账?!”</p><p class="ql-block"> 杨老师说到:“人家不仅不收你一粒米,还承诺包干三娃的衣服、义务资助三娃读书呢!只不过,三娃养父刚刚出川收购皮货,你过俩月就来接孩子,保证你们母子骨肉团聚!”</p><p class="ql-block"> 桂芳满载而归,自是一路歌舞。可还没进村口,便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原来是老四挂彩了。老四想和村里娃娃们一起耍,娃娃们不仅不允,还飞来一把镰刀,在他胸口上挖了一道两寸长的娃娃口。小屁孩们喊四娃的绰号,方言叫“带头娃”,学名叫“拖油瓶”,反正是杀伤力极强的骂人术语。</p><p class="ql-block"> 伤在孩子身上痛,血在父母心里流,不仅冲淡了三娃失而复得的喜悦,而且由四娃的今天联想到三娃的明天,溽暑之中分明袭来阵阵寒意。</p><p class="ql-block"> “箩筐客”对于小屁孩儿们喊绰号并不太在意,当听闻三娃失而复得的喜讯,素来不喜形于色的他竟然也是笑容灿烂。他拉过老四说:“别怕!三哥大你五岁,再没人敢欺负你了!”</p><p class="ql-block"> 桂芳狠狠抹了一把眼泪说:“你两爷子欢喜得太早,恐怕打烂砂锅啊!无论人家要与不要,我们无论如何至少得送去二十斤好米。我与三娃拉过勾的,民国三十四年八月二十二日早晨,转眼就四年了啊!可是,这米从哪里来啊!喔喔喔!”</p><p class="ql-block"> 面对桂芳并不多见的哭声,“箩筐客”却笑意依然。他兀自去了屋后,几锅水烟功夫,便魔术般编制出一个工艺竹筐。他向房梁抛过一根绳子,便将竹筐悬在了屋子中央。</p><p class="ql-block"> “这叫什么?”面对桂芳母子满脸疑云,“箩筐客”问道。“箩筐噻!”桂芳母子异口同声。“箩筐客”说:“箩筐是箩筐,但不是一般的箩筐,这叫救命的箩筐,简称命箩!给三娃的米,就从这命箩里取!”</p><p class="ql-block"> 见桂芳母子脑袋拨浪鼓似的,“箩筐客”正色道:“从今天开始,三天五天吃一次也罢,三两五两吃一顿也罢,只要做饭沾上大米,务必从舀出来的米筒里狠心狠手抓回一把,投入这命箩里。如果哪顿忘了,下顿务必加倍补上。不管大人娃娃,统统给我记把细了!”</p><p class="ql-block"> 其实,令桂芳母子如此稀罕的命箩,在此地,不仅家喻户晓,而且好评如潮。虽雕虫小技,不过鹌鹑脚杆刮精肉抑或牙齿缝里掏余粮的勾当,但并非浪得虚名,在弹尽粮绝之后确确乎拯救过几多性命。于是,曾有高人喟然长叹曰:此乃创举,堪称伟大,未得申请专利,惜哉之至!</p><p class="ql-block"> 孩子回归,与日俱近,命箩也渐悬渐重,即便在凄风苦雨里也不再漂浮不定了。桂芳的心却依旧旋转着晃动着,因为,这毕竟是穷乡僻壤,这毕竟是破落寒户,杯水之润泽怎敌车薪之饥火哟!</p><p class="ql-block"> 北上佳期来临,荣州山洪却再度爆发。平地水深丈余,摧桥梁,毁房屋,淹田土,较之1945年有过之而无不及。那场洪水将三娃变成了水生,这场洪水莫将水生变成水鬼哟!忧心如焚的桂芳等不了洪水平息道路畅通便急上路了。闯过偏龙桥,绕过李子桥,终究还是落汤鸡似的被堵了回来。</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08/吃饱点好好读书</b><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font-size: 18px;">]</b></p><p class="ql-block"> 一国,一家,一人,熬到了1949年孟秋,自然欣逢黎明前的曙光扑面而来。背四娃,扛大米,桂芳再踏寻亲苦旅。北上经年,而这次自非寻常,是为了熨帖五腹六脏的旧创,是为了遂愿四年千日的梦想,是为了践行一生一世的使命,是为了兑现前世今生的约定。</p><p class="ql-block"> 桂芳带着老四在荣山深处的大哥家住了一夜,鸡叫两道就如猛虎下山直奔三娃而来。夜行荣山路上,桂芳遇到两伙更早的早行人,原来是农协正在为迎接荣州解放而调兵遣将。江山改朝换代与骨肉失而复得都变得触手可及。</p><p class="ql-block"> 按照杨老师和农协的指引,桂芳在城东门外几经折腾,日高三竿时分,终于触摸到了三娃家的门框,却是铁将军把门灶老爷看家。桂芳见状,情绪正要失控,邻居却猛然指着山坡下的校舍说到:国民学校今天开学,水生今天发蒙读书了,这家人一定在小学报名哩!</p><p class="ql-block"> 桂芳跌跌撞撞来到国民学校,离校门尚远,却突然挪不动腿。好得有一名教师过来询问,桂芳急忙报上水生及养父姓名。转眼间,老师从人群里拽出了一家三口,径直朝桂芳走来。桂芳第一眼就看到了被一对中年夫妇左牵右携的三娃!</p><p class="ql-block"> 是他!!这就是与梦中三娃和身边四娃几乎一模一样的三娃!!这就是与娘相约1430天尚未兑现那顿饱饭的三娃!!</p><p class="ql-block"> 三娃身体结实,衣着光鲜,右胸上的红色蝴蝶结尤为扎眼。桂芳泪眼婆娑盯着扑面而来的三娃,鲜艳的蝴蝶结却幻化成了四娃胸口流血的刀伤,窗明几净的学校却幻化成了风雨飘摇的破草棚,“带头娃……杀杀杀”的乡野叫骂与学校哨音也交织耳畔。 </p><p class="ql-block"> 头晕目眩的桂芳想躲却找不到躲的理由,想逃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无处遁形的桂芳经这么一激灵,头脑倒如梦初醒,幡然悔悟。她一改四年的执念,转瞬之间重新作出了一个足以影响百年的决定。</p><p class="ql-block"> 她咬了咬牙,大步冲了上去,冲到三娃面前大声喊道:“你是水生幺弟吗?你是水生幺弟吗?”</p><p class="ql-block"> 一旦确信无疑,桂芳便捏了捏三娃红扑扑的脸蛋说:“乖娃娃!乖娃娃!你三嬢托我给你捎来一袋大米,让爸爸妈妈煮给你吃饱点,吃饱点好好读书哈!”</p><p class="ql-block"> 桂芳说着,便将20斤大米塞给有些愣神的三娃。三娃双手提起米袋子,竟然知道鞠躬道谢,乐得桂芳老泪纵横。桂芳无法直视三娃一家的诧异,便对三娃养父母深深鞠了一躬,毅然决然转身而去,消失在荣山深处。</p><p class="ql-block"> 整整四年刻骨铭心的梦想,短短两分钟似是而非的团聚,两者间高差很大,这个巨大的高差,所标定的,所昭示的,或许正是关于人生取舍的精神高度啊!</p><p class="ql-block"> 桂芳背着老四,一口气冲上荣山山顶,俯瞰山下小学,房舍如画,人影如蚁。虽面目莫辨,但桂芳坚信,三娃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真真实实而稳稳当当地置身于此!于是,她冲着如蚁的人影喊道:</p><p class="ql-block"> “让爸爸妈妈煮给你吃饱点,吃饱点好好读书哈!”</p><p class="ql-block"> 饱含血泪声音虽然凄厉,却在荣山荣水之间激荡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壮与昂扬。</p><p class="ql-block"> 饥渴难耐的老四深受感染,嘟嘟囔囔地说:我也要吃饭!我也要读书!</p><p class="ql-block"> 桂芳搂着老四,面对巍巍荣山说:父母给你取名能文,给五弟取名能武,就是要让你们能文能武,就是要让你们像三哥那样:吃得起饭!读得起书!</p><p class="ql-block"> “让爸爸妈妈煮给你吃饱点,吃饱点好好读书哈!!”</p><p class="ql-block"> 血泪心声与上课钟声同频共振,激荡荣山荣水,惊起飞禽走兽,唤取谷应山鸣,胜若天籁梵音。</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b style="color: rgb(237, 35, 8);">(全文完)</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