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坝美

和光心平

　　云南文山东北180千米处滇桂交界山区的驮娘江，相传因宋代壮族首领侬智高为避战驮娘渡江而得名。驮娘江是珠江水系上游西江的源流，源自云南广南山区的众多河溪支流，其中流经坝美的达良河是驮娘江正源。这个“坝美”据称与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最相像。我们慕名远道而来，默诵着《桃花源记》，“缘溪行，忘路之远近”，溯流而上，去探寻和体会那传说中的桃源。忽闻水声激越，放眼望去，只见溪流两岸竹林葱翠，白练似的激流从叠石坝上跌落，嵯峨山峰背景下，村妇们汰洗于溪畔。此情此景，壮美而秀丽。

　　没有“忽逢桃花林”，或许是季节不对，5月的岭南早已不是春天，而是初夏时节了。

　　但确实是“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两岸间筑有第二级漫水坝，以抬高溪流的水位。

　　坝后山体贴水处似有一洞窟，上有天工所开天窗。眼前郁郁葱葱，但见“芳草鲜美”，不见“落英缤纷”。

　　坝后登船，水势平稳。船舷右前方有林，林下有垂钓翁。“复前行，欲穷其林”。

　　“坝美”是壮语“林中洞口”的意思。船儿向着林中洞口缓缓而行，“林尽水源，便得一山”。

　　“山有小口”，是一水洞，“仿佛若有光”。洞口有修竹。因洞外筑坝，水位提升，无船不能行动，已做不到“便舍船”。船儿“从口入”，驶入水洞。

　　入得洞内，看似“初极狭，才通人”，其实洞内水路尚宽，洞壁有绿色苔痕，似翡翠装饰。

　　船在暗洞中行驶数百米，渐亮，洞壁上方出现一天然窗洞，光线从洞口射入。

　　山洞名“燕子洞”，很久以前原生态状况下，只要不是洪水期，水流急而不深，可以涉流蹚水。那天窗向洞中补入氧气，便于人们在洞内使用火把，白天还起到自然照明的作用。

　　过了天窗洞口，船又驶入数百米黑洞。灯光照射下，洞窟壁上下裸露着无数大小钟乳石，显得有些狰狞。

　　忽然前方洞顶又现一天窗，洞内又稍显亮。驾船村民调侃说，这叫“进村两天三夜”。“两天”意指经过两个天窗，“三夜”意指经过三段黑洞。这个说法还挺有些创意。

　　过了第二个天窗，进入第三段暗黑洞。或许是旅游开发的原因，“燕子洞”已难见燕子踪影。

水洞前方有亮光出现。

贴水亮光越来越大。

清晰可见是一洞口。

船儿“复行数十步”，出得洞来。

　　根据我的估测并询得船夫认同，燕子洞有近2千米长。回首洞口，只见怪石嶙峋。

　　还有绿树点缀，竟也有一垂钓翁端坐洞外，静候愿者上钩。

　　向前看“豁然开朗”，有山有水有云彩，绿树红花桥倒影。

“土地平旷”。

“屋舍俨然”。

“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

　　四周高山围合似屏风，盆地域内稍显闷热。天色将晚，我们选定村头的民宿，先去洗除旅途劳顿的疲乏。

　　民宿老板娘，“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晚上吃壮族农家菜，餐罢与老板海阔天空闲聊，对坝美村的概况有了些许了解。

　　次日晨起，来到燕子洞口，重启探索坝美之游。

　　燕子洞在坝美盆地的东北侧，流入燕子洞的河流源自盆地西南方向。我们沿着这条小河溯流而上。

　　流经坝美的这条河流，上下游两端都筑了好几条漫水坝，河水变得温顺而平缓，在两岸古木翠竹的掩隐下显得碧绿澄清。村民的船只横七竖八自由地漂浮在河边荫下，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河东岸的村舍，沿着东北西南走向的山麓铺陈，背倚高山，面西而筑。

　　河流中段有一绿洲将河流一分为二，洲上修竹成林，似绿色天然屏风，屏东称“男河”，屏西称“女河”。夏季，壮族村民在河中洗澡，男女有别，各据其所。

河岸有草木亭阁。

　　河边水车一字排列，在河水冲击下不间断转动，顺势把河水不停舀入木质水槽，灌溉着河岸上的水田。

村妇在河边的码头上洗洗刷刷。

　　农妇利用太阳还没从山背后升起的早晨清凉时段，在村舍前的田地里干起了农活。

　　更多的村民劳作在河流两岸的大块农田里。

农田被四周高山围合。

　　有旱田，种植玉米。在民宿品尝过壮民家自产的玉米，甜糯可口，味道不错。

　　也有水田，栽种水稻。也吃过壮民家自产稻米所煮的米饭，香糯柔软，好吃极了！

　　由于四周高山阻隔，外界不知，外人又不敢贸然穿越深洞，所以坝美壮民自古以来一直在这块近千亩的盆地上过着自给自足的自耕农生活。

　　村里长者说，直至首次人口普查和农业合作化时期，这块与世隔绝的地方才被社会所发现。那是20世纪50年代中，也就是那时候起，坝美人才第一次有了国家的概念：中华人民共和国。

　　由于新中国成立前的壮族没有规范的文字，土俗古壮字也不普及，所以坝美的历史没有家谱等文字记载，只有壮语口口相传。村中老人说，他们的祖先是宋代岭南的壮族首领侬智高及其黎姓和黄姓随从。红衣农妇身后的高山，据称就是当年侬智高部众盘踞所在。

　　这座高山被坝美壮民称作“将军峰”，将军即侬智高。北宋中叶庆历年间，侬智高为对抗交趾（越南）欲率土归并入宋，遭宋廷拒，遂自立“南天国”，自封“仁惠皇帝”。宋皇佑年间，南天国攻克邕州（南宁）改称“大南国”，宋将狄青奉仁宗旨挥师南下镇压。宋皇佑5年，侬智高兵败，隐匿于将军峰。

　　相传侬智高见将军峰下有山屏障、有水滋养，便与黎姓和黄姓随从下山，在这块与世隔绝的盆地隐居下来。

　　沿着河流继续前行，忽见山明水秀间有一廊桥。桥前水面倒映着青山，山美水美，确实是个休养生息的好地方。

　　太阳已从山后露出脸来，我们走过廊桥，回坝美村继续寻觅历史的印痕。

　　村中央有一棵近千年的古榕，高三四十米，树冠直径宽约50米，需多人才能合抱。

　　古榕历经近千年，仍枝繁叶茂，裸露的树根盘根错节，坝美壮民尊称这棵千年古榕为“龙树”。古榕的存在，似可间接证明坝美村的年代。

　　村中还有一对相依相伴的古榕，村民称它们“夫妻树”。由此又产生了另一个与坝美村相关的美丽传说：宋代狄侬之战时，侬智高兵败后驮娘过江，感动了一壮家少女，少女驾舟救起母子，一同穿水洞进入这封闭盆地，结为夫妻，男耕女织，侍母育儿。夫妻死后同葬于此，多年后就长出了这对相依为命的榕树。神话般的传说仅仅是坝美人的美好想象，但可以推测，早在数百年前，就有侬姓、黎姓、黄姓壮民携家人相继进入这里，开发肇基，繁衍生息。

　　我们深入坝美村中，发现这儿有楼房，修了路，通了电，家家有自来水和燃气，一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景象。

　　其实这都是改革开放后的巨变。新中国成立前，这里完全与世隔绝。自坝美壮民的先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

　　历朝历代的官府都不知道在这滇桂交界的崇山峻岭之中，竟然隐藏着这么一个小小村落，它从最初的几个人慢慢发展成几户人家，至新中国成立后首次人口普查被发现时，坝美已有数十户人家了。

　　数百年来，坝美人过着自耕农式自给自足封闭的生活，人员只出不进、相对稳定。即使新中国成立后农业合作化和人民公社时期，也应交通实在不便，使坝美成为无人问津的被遗忘的角落。

　　改革开放后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坝美人这才真正睁眼看中国、看世界，孩子们开始读书，长大后走出去，进城镇、去省外。乡亲们也逐步认识到了家乡独一无二的价值，在政府的资助下，筑坝蓄水，使原本须蹚水近2千米进出的上下游两个溶洞得以行船，并打出“世外桃源”的旗号开发旅游业，使坝美村摆脱了贫困和闭塞，从此走上了致富小康之路。

　　现在的坝美有170余户约700多人口。在村里散步，沿途基本上都是新建的楼房，钢筋混凝土结构替代了过去的杂木结构，没变的是依然用当地山上开采的黑色片石砌墙。坝美的变化之大说明，改革开放的40多年，胜过了往昔的数个世纪。

　　这是村里唯一留存的老屋子，它的门面是两层木结构建筑，底层从门厅进入是客厅，上层是楼阁，客厅后是里屋，里屋之后顺山坡是长长的土坯房，外观貌似景德镇的龙窑，又类似重庆山区的“爬坡”建筑。

下午，即将告别坝美村。

群山依旧包围着这千亩盆地。

但已无法隔断它与世界的联系。

　　最后再回望一下这块坝美人开垦耕种了数百年的沃土。

沿着盆地中央的河流继续溯流而上。

山清水秀。

又一漫水坝扼守在河上。

坝后是开阔的水面。

　　从这里乘船溯流前往上游的溶洞汤那洞。“汤那”是壮语，意思是田野的末尾或尽头。

　　小舟驶入绿树成荫的汤那河谷，进入了一个满眼绿色的世界。

　　河的两岸是郁郁葱葱的山麓，河岸上的老树伸展着枝桠，为我们遮挡着烈日。

　　山脚石灰岩因河水的浸润冲刷而变得怪石嶙峋，犹如摆设的大型山水石盆景。

　　小舟拐了一个弯，摇入了一个不足百米的溶洞，能清楚地看到山外有山。

　　溶洞的洞壁较高，洞窟可看作是这座高大天生桥的桥洞。

　　回首小舟穿过“桥洞”后的景象。不知不觉船儿已经行驶了近两千米。

　　我们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河谷变成了激流浅滩，船只已不能行驶，“便舍船”，走上傍河谷的栈道继续前行。

这里就是汤那河谷的上游。

水流湍急。

　　由于地势渐高，这段近两千米的上游仍保持着原生态的状况。

激流在绿树丛中若隐若现。

河谷中还不时能见到粗大的古树。

　　河谷的末尾也筑了坝，以抬高汤那洞的水位。我们在这儿再次登船。

　　船儿又行驶了数百米后，终于可以见到汤那洞口了。

　　同样是“林中之洞”，修竹和树丛掩隐着汤那洞口。

船向洞中驶去。

洞口似乎更“狰狞”。

　　千万年水流的冲刷，给洞壁留下了波纹般的刻痕。

　　我们就像进入了巨大的龙口，龙牙就是那突兀悬垂的巨大钟乳。

　　汤那洞也有近2千米。在未筑坝蓄水前，洞中也是激流浅滩。非洪水期，坝美的先民们也得打着火把蹚水穿越长长的洞窟，才能够进入坝美盆地。在不明真相时，谁敢贸然进洞？这也是坝美长久隔绝于尘世之外、不为世人所知的原由。

　　渐渐地，在黑咕隆咚的洞中能看到远远的一点光亮。

光亮越来越近。

可以看出是一组串洞。

而且仿佛是精雕细刻过的。

　　从鬼斧神工的镂空透雕旁经过，前方离出洞口不远了。

洞口的剪影犹如仙境。

小舟向洞外驶去。

　　船儿驶出洞口，终于重返人间。坝美显然不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即使真像传说中那样坝美先人源自北宋庆历年间的狄侬之战，那也离《桃花源记》诞生的东晋太元年间有650多年呢。不过，坝美确实美，不是桃花源，胜似桃花源。

　　回顾汤那洞口，突发奇想，若是原生态，游人们打着火把蹚水穿越洞窟进入坝美，那将会是另一种原始的体验，这也是我坝美之行所产生的对“世外桃源”的一点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