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法官

沙飞扬

<p class="ql-block">1</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晴朗的天空没有云,也没有风,只有白炽的太阳亮着刺目的眼睛俯瞰大地。焦渴的大地已成滚烫的炉鏊,撒一把孜然立马就飘起一股芳香。知了钻入枝叶浓密的树冠,拉开清亮的嗓子嗡嗡长嘶;黄狗伏在光斑点点的树阴下,吊着长长的舌头急促地喘息;热浪卷着行人在路面上翻滚,化成虚幻的影子一路缥缥缈缈。</p><p class="ql-block">长陵县委楼前的小广场,玉石栏杆围拢的基座上一柱擎天,举向天空的国旗像被点着了一样。旗杆下,百余名中老年人双膝跪地,如匍匐的羊儿仰望着县委大楼哀鸣:“青天大老爷……”</p><p class="ql-block">跪在前排的人用青筋暴突的老手擎着两块白底黑字的纸板:“掘我资源 掏我腰包,黑心工头当债主”;“枉法裁判,坑害百姓,司法腐败求惩治”。纸板上的字迹不太规整,但刚健有力,一笔一画浸透了忿恨与怒火。居中的两位男人都是黑红脸膛,一胖一瘦,额头上缠着白布条,布条上的字同样扎眼:为民申冤;还我公道。他俩是牛家庄村新当选的干部,胖男人是村长牛天运,瘦男人是支书牛顺年。他俩音量最高,几近声嘶力竭:“田书记,为民做主啊!”“梁县长……”百姓们便跟着吼,声浪一波波传出去,此伏彼起。</p><p class="ql-block">广场四周立刻拥来许多戴太阳帽、打遮阳伞的围观者,有的惊讶,有的哀怜,有的像看西洋景一样满面惊喜,两位蓄着长发的男子风风火火地赶来举起了炮筒一样的镜头。</p><p class="ql-block">不一会儿,一辆警车呼啸而至,车上下来十多位警察,个个头戴钢盔,手执橡皮棒和玻璃钢盾牌。他们呼啦一下冲向人群,欲将跪访者驱散,却见都是些面相敦厚、衣着邋遢的中老年人,拽不起、拖不动、赶不走,强行驱逐又有伤筋动骨的风险。而这些跪访者也没把警察当回事,他们背得动炽热的太阳就吃得住一顿教训,个个都把快要起了燎泡的脊背拱起来,随时准备迎接无情的棍棒。警察不忍对这些既顽固又可怜的百姓动粗,手里拿着家伙却无半丝怒火。</p><p class="ql-block">信访局局长眯着眼睛对访民喊话:“乡亲们,求大家起来,到屋里说话,行不行啊?再跪一会儿要中暑了!”他的白衬衣已浸出汗渍,白净的脸被强烈的紫外线灼得通红,额头上汗水津津,但这些群众像钉死在那里,纹丝不动。他又躬下身央求牛天运:“你不能不考虑群众安全吧?这么毒的老阳儿,地上烫得立不住蚂蚁,撒一把玉米能变成爆米花儿,你这不是祸害人吗?”牛天运坐在脚后跟上,比苏局长矮半截,挺直腰板抹一把沟壑纵横热汗横流的脸,从油腻腻的白衬衣口袋里摸出两页折成数叠的浸湿了的纸片,抖开,仰着脸递给他,气愤地说:“祸害人的是我吗?这是调解书,盖着法院的大印。你看看,仔细地看一看!”苏局长照着旧印折回去,还给他,也忿忿地说:“我都背下来了,用得着再看?有意见,你们可以通过正当渠道解决,不能拿群众的生命来要挟政府。”旁边的牛顺年皱起满脸松松的褶子,说:“哪条渠道正当?法院不理,政府不管,老百姓腿都跑瘸了!”牛天运补充道:“反正不能过了,领导们不出面,我们就死在广场。省得拖上一屁股饥荒,孩子们打发不起!”</p><p class="ql-block">“这简直是绑架!你们……太过分了!”苏局长气得直瞪眼,却毫无办法。前来值勤的警察见一时劝不退访民,只好驱散了围观者,并在远处拉起一条黄带子,禁止他人靠近。广场四周的办公楼、住宅及商店的窗户像艺术背景墙一样,贴满了表情各异的面孔。</p><p class="ql-block">时间在持续。挺直身板守在警戒线上的警察们像揭开笼盖的馒头,一道道热汗从滚烫的面颊上弯弯曲曲地流下来,拖出一条条蚯蚓般的痕迹挂在下巴,又跳落到水泥地上化成一片水塘,瞬间收缩、蒸发、再成塘。被溽湿的后背清晰地印出每个人突起的肩胛、凹陷的背沟。他们偶尔用手背抹一下汗津津的脸,手背便如涂了一层乌亮的麻油。</p><p class="ql-block">这时就听得塔林般的人堆里呼喊:“李凡!李凡……”大家不约而同向中间聚拢过去。又听得人堆里传出信访局局长愤怒的叫骂声:“牛天运你个王八蛋,你是铁了心的要老百姓的命啊!让群众起来,我陪你跪着行不行?”</p><p class="ql-block">人群一阵喧闹。吵嚷中,就听得嘀嘟嘀嘟的鸣叫声由远及近,渐趋洪亮。片刻,一辆闪着红蓝两色警灯的救护车拉着响笛赶来,打断了人们的吵嚷。警察赶紧收了警戒带让行。车未停稳,四位身穿白大褂的人早已打开后门跳下来,抬着担架冲向人群。</p><p class="ql-block">人们自动闪开一条通道。</p><p class="ql-block">救护车又嘀嘟嘀嘟地叫着远去了,这声音虽然不太尖利却惊呆了所有人,包括县委大楼上贴在玻璃上的面孔。它像一柄利刃,把那些虽无利益关联却在深度关注的面孔划得变了形,也把跪伏在地的访民心头划出一道伤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地面上闪开的通道慢慢地合拢,穿衣的、赤背的、撩起背心擦汗的,各色民众复归原位,如甲壳虫蜷伏在地,继续仰首哀号。隔窗望去,那么深,那么远。低沉的呼叫声飘忽传来,像抛进空谷里的一块丝巾,起起伏伏。阳光穿过玻璃,把洁净的地板照得如同水面,人的影子在上面晃动。县委书记田宏志隐在雪白的纱帘后面,一口青烟漫过阴沉的面孔缭绕着飘向屋顶。他沿着窗台焦躁地踱了几个来回,焦黄的指头间落下青白的烟灰团,顺着裤管滚向地板。一位年轻人赶紧上前,蹲下去给他弹灰,他瞪了年轻人一眼,似乎嫌他多事,却又停下脚步,等年轻人小心翼翼地为他弹净,才回到阔大明亮的实木班台后面,坐进铺着凉垫的沙发椅里。他稀疏的头发像山风掠过麦田,整齐地拢向脑后,轻轻地遮掩着清晰可见的头皮。沙发后面,靠墙一排暗红色的木质书柜,书籍阵容庞大,码放整齐,像一堵色彩斑斓的书墙。班台前站着信访局局长和几位神情肃穆的官员。年轻人拨通座机,把耳机捧给田宏志。田宏志接过,怒冲冲地贴在脸上,似觉情绪过激,又长舒一口气,咽下一口唾沫,才对着话筒说:“王传正啊王传正,老百姓烤成了肉干,你在哪里逍遥?”田宏志一字一顿,能把每一个字都咬成碎片。“哦,培训?什么培训这么当紧?真会挑时候。营盘失火了,你知道吗?立刻派人过来,把你的当事人和那些不要命的群众带走!你拉的㞎㞎,你来擦屁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