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母亲昏睡了一整个上午后想在我们吃饭的时候陪我们坐一会儿。她已经无力睁开眼,只是能听见我们说话。</p><p class="ql-block"> 等我们吃完饭,她又似睡非睡地安静地躺着了。我坐在她的床头,轻轻地握着她枯瘦冰冷的手,仔细地辨别着她的呼吸。直到保姆阿姨让我去休息一会儿,我才离开。</p><p class="ql-block"> 我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一路泪如雨下。</p><p class="ql-block"> 也许我曾经很忤逆不孝,很少有别的女儿跟母亲的那种亲昵,有时候还会顶撞她。当我意识到自己的错,跟她赔礼道歉的时候,她就跟我说“哪有牛儿不触娘噢!” 我知道她不怪我的坏脾气。</p><p class="ql-block"> 幼年的我曾经是那么黏她,以至于有些抑郁和神经错乱的表现。很多年里母亲心里隐忧我是否因此落下精神方面的疾病,从不敢过分刺激我。</p><p class="ql-block"> 长大后我离她越来越远,与她聚少离多。很多年里,我总是在用钱与物质的给予她来弥补我不能给予她的陪伴之缺憾。我也曾抱怨在与她相聚的日子里她对我的种种管制和霸占,不能理解和接受她不能容忍我把陪伴她的时间分享给朋友们,同学们,很紧张我接到朋友们邀请吃饭聚会的电话。每次我苦苦哀求她放我出去,其间她也是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催我回家…… 如今,她不能对我有任何要求了,我却刻骨铭心地想念那些日子,想她给我打电话,想她不让我出去……可是,一切都不能重来了! 如今,我心如止水地安坐在她的身边,只想过去那些我不能接受的往事再来一遍。我真的从来没有这样万箭穿心一般地感觉到,此时我与她哪怕是正常地说说那些陈年旧事都已是如此奢侈!</p><p class="ql-block"> 我现在终于愿意安静地坐在她的身边了,可是,她已经好些天无法正常言语。我挨着她的嘴,想听清楚她吐出的几个字,但我无法分辨她说了什么。她摸索着轻轻握住我的手,指着自己的心口,我问她是不是那里疼,她摆摆手;我问她是不是心里有很多想跟我说的话,她点点头,手捂着胸口不动。我问她她是不是想告诉我她心里很清醒,只是说不出话,她轻轻地张嘴啊了一声……那是她在告诉我她心里很明白。</p><p class="ql-block"> 她摸着我的手,很久没有松开。记忆中我与母亲之间没有过如此的温情与亲昵,也许是半生的隔离造成了彼此心里的亲近而肢体的疏离吧……我的记忆中,我就没跟母亲好好地睡在一起过……</p><p class="ql-block"> 母亲的失语,是帕金森病突然的恶化导致。我没想到,这个最坏的结果,来得这么快。</p><p class="ql-block"> 入院的第二天晚上,只有我和她在病房,她跟我很吃力地说了几句短短的话,其中最重要的一句就是怕我回来太迟,跟我说不了话了……果然从那天以后,她就基本没有语言……</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母亲83岁高龄了,忍受着老年顽疾的折磨,也许,对于她来说,活着,真的太痛苦了。可是,我还没有准备好她的离去,因为我这半生已经习惯了她作为我生命的图腾而存在。我从来没有像此时一样恐惧和彷徨她离开后我的余生。</p><p class="ql-block"> 看着她婴儿般的无助,我尚安慰于她还能清楚地听见我说的话和我忍不住的呜咽……我从来没有好好地握住母亲的手,不知道因为什么,我总是对任何亲近的人都保持着一种距离。但我心里,蕴藏着的是一种无与伦比的柔软。</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此时的我与母亲的陪伴已经无言。我只能流着泪陪着她微弱的呼吸,她再也不需要我为她做什么好吃的……看着她宁静如眠的脸,前半生的一切在我眼前出现。从她即使在最穷困的年月里也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干净漂亮的样子开始,到此时她轻如枯叶一般的生命,母亲的一生在我的记忆里是伤痛与坚韧一直同时存在的传奇。</p><p class="ql-block"> 如今,母亲终于安静地躺着了,不能再为我们从站着做饭到坐着做饭了。这个转折,仿佛就在一瞬间。</p><p class="ql-block"> 母亲无言,但我知道她的世界依然丰富,只是她再也无法与我们分享了。</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会不会有奇迹,如果有,求老天让这个奇迹出现在母亲的生命中,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只想好好地跟她说会儿话。</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