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二O二一年元月八日,老屋意外被火焚没。自此,我极少回老家了。</p><p class="ql-block"> 在我心里,老屋等同老家。老屋在,我就有家可回。回到老家,可在檐廊走走,坐坐;也可以打开房门,踏进自小睡大的房间。轻轻抚摸野木床架,红漆桌凳,及绘有花草凤鱼的衣柜。伫立衣柜镜前,沉静地辩认自己,独自感叹光阴的迅捷和岁月的神奇。脑子里缓缓浮现的,都是自己在老屋生活和成长的片段和画面。每次离开,都是那么的难舍难离。尽管双亲不在了,但他们对子女深入骨髓融进血脉的爱,一定留存在老屋里,充盈在老屋的角角落落。我一走进老屋,就立马感受到了。置身他乡的我,已经对老屋有了深深的依恋。</p><p class="ql-block"> 现在,我很害怕回家。我害怕看到老屋焚过后的一片废墟。</p><p class="ql-block"> 半年后,邻里通知我,要一起用挖机把废墟清除。我猜想,他们应该计划重建新房了吧。</p><p class="ql-block"> 我回到家里,说准确点,我回到了遍布沉灰残瓦的废墟上。有一台黄色挖机坐在废墟里,正蓄力开挖。</p><p class="ql-block"> 我不忍直视,却必得正视。提起沉重的步履,在老屋废墟上慢慢挪动。</p><p class="ql-block"> 这一刻,心也沉重。</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废墟间,被人零零星星的栽种着南瓜,白瓜。瓜苗长势旺盛,且挂果无数。选择种瓜的地方,都曾是柴禾扎堆,木方汇集的地方。烧得最为猛烈,留下的灰烬最多,自然最是肥沃。看到瓜藤的旺盛长势,我恍若再次看到老屋燃烧时窜跃的火苗。高温炙热袭来,我不由得后退几步。</p><p class="ql-block"> 乡邻把可怜的瓜苗,种在了错误的时间,也种在了错误的地点,以致等不到丰收就要被连根割断。从某方面讲,瓜藤和老屋一样不幸,不管是天意,亦或是人为,它们都是在生命十分强健的时候消亡。</p><p class="ql-block"> 我看到,种瓜乡亲十分疼惜和无奈。但他们或许不知道,这种心疼和无奈,和我痛失老屋相比,直是天渊之别了!</p> <p class="ql-block"> 我家老屋共有四个红薯地窖。这是其中之一。四个地窖,如同时装满红薯,总重超越万斤。</p><p class="ql-block"> 窖里红薯,先是人口和牲口的主粮,再成牲口主粮人口副粮,最后专供牲口,偶做人口点心。</p><p class="ql-block"> 四只地窖四只眼,见证着我们一家人,由贫穷到温饱再到小康的转变。</p><p class="ql-block"> 地窑,一度被热烈地重视追捧,慢慢就被冷落闲置,最终,成为了一种嵌刻在山区农村最深最沉的时代印记。</p><p class="ql-block"> 眼前地窖,盖板烧尽,坦露老底。几束杂草葳蕤生光,竭力填补着地窖的空落与冷寂。</p><p class="ql-block"> 挖机开过,地窖即被抚平。在这里,把一户农家生活故事完全尘封。在这里,与一段特殊历史做彻底告别。</p> <p class="ql-block"> 在农村,柴火灶并非稀罕之物,却是最有温度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大灶大锅煮猪料,小灶小锅烹饭菜。</p><p class="ql-block"> 柴火灶,长久地滋生着人间烟火,有序奏响百姓锅碗交响曲。炊烟袅袅升腾,如丝如带,牵系着我们远方游子的乡愁。柴火饭菜的浓香,火灰焖红薯的清甜,明火糍粑的糯软,时时刻刻,都在馋吊着我们外出儿女的胃口。</p><p class="ql-block"> 一家长幼,围灶取暖,亲情挤挨,共谱普罗大众的天伦乐曲。</p><p class="ql-block"> 柴窝灶旁,我们一家人有过悲戚,有过欢笑。有过山穷水尽的无助,有过柳暗花明的欣喜。</p><p class="ql-block"> 柴火亦有灵性,我们失落时,陪着我们沉默;开心时,陪着我们欢笑。</p><p class="ql-block"> 本是舒怀养眼的柴火灶啊,怎会落得如此冷凉刺目,且行将消失呢?</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水池石缸,原是佳配。只是石缸上那个火炭钵,有点不搭调。想想这是废墟堆,也就合理了。</p><p class="ql-block"> 水笼头竟然完好无损。可能因为水是火的克星吧,才得以幸存。在水池笼头旁,我眼前恍惚出现了母亲的身影:慈爱的老母亲,用枯瘦的指头拧开水笼头,就静静待着。等装满小半桶水,又将笼头拧紧。然后,吃力地提着半桶水,却怎么也挺不直佝偻的腰。</p><p class="ql-block"> 石缸侧卧,开口朝外,只是水泥接合处裂了条细缝。我决定保留它。说不定有朝一日,还能派上用场,在时尚现代的氛围里,再让古朴闪亮。</p><p class="ql-block"> 这个火炭钵,我们农家娃子上学时用来烤火御寒的,与我们这代人有着特殊的感情。但以后真的不管用了,只能残忍地连同瓦砾一起铲走,付之东流。我轻轻挥手告别,但不说再见。</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偌大一片废墟端,只有这间最后砌起的窄小的冲凉房,依然屹立不倒。门没窗空,似一座孤零零的碉堡,在顽强地坚守阵地。</p><p class="ql-block"> 此刻,残酷的战火熄灭,阵地人员悉数撤离,徒剩一片狼藉。长门方窗,犹如睁着两只大小各异的眼睛,目睹过最为悲壮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幕,至今仍未从惊恐中缓过神来。</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檐前路口,两块长方平整的石块很是瞩目,吸引住不少疑惑的双眼。这是我先父正月出行时,专门用来摆设供品,敬仰天地神灵的神台。</p><p class="ql-block"> 每年正月初一,父亲都会从“望星楼”里选取一个吉时出行。父亲精心准备好三牲酒礼,香烛炮仗,小心翼翼地用木制茶盘端着,带着刚从睡梦中挨个“升起”的儿女们,准时齐整地列队出行。</p><p class="ql-block"> 一家人在两块石头边站定,父亲便把三牲酒礼摆上一方石台,再把插有烛香的小香炉摆上另一方石台,接着把一叠钱凿纸就着烛火点燃,就口中念念有词,毕恭毕敬地向天地神灵祈求新年赐福,祈一家老小平安健康,财喜临门;祈新年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返回时,必须一路燃放爆竹,且必须“百发百中”。堂屋里,红烛高照,香雾缭绕,烧纸红旺,我们再一同跟着父亲,给先祖叩首拜年,求财祈福。</p><p class="ql-block"> 石台,是我少儿时大年初一随父出行祈福的地点,也是我为梦想离别老屋,走向远方的出发地。</p><p class="ql-block"> 而今,双亲驾鹤西去,老屋壁塌瓦残。有心再备三牲礼,奈何场景重现难。</p> <p class="ql-block"> 老屋称“老”,其实不老。只要收收捡捡,即使再过百年,老屋也不会腐朽垮塌。</p><p class="ql-block"> 我一直有个强烈的愿望,自己到了老迈年纪就回归老屋,“落叶归根”。</p><p class="ql-block"> 老屋被焚,我的愿望落空了。</p><p class="ql-block"> 我有些佩服兄长。父母逝后,面对空空荡荡的老屋,兄长不只一次对我说,“你等着看,我家老屋迟早会被ⅩX烧掉!”我只是笑笑回应,熟料竟一语成谶。</p><p class="ql-block"> 面对老屋废墟,我真有些犯难了。</p><p class="ql-block"> 我不必学我父母,一定要在家乡给儿子留栋房子。因为孩子的翅膀比我更坚硬壮实,肯定比我飞得更高更远,他们的思维眼界并不局限在“老屋”。</p><p class="ql-block"> 我是否真的还有必要,在老屋废墟上再建新屋,只为实现我“落叶归根”的愿望?</p><p class="ql-block"> 写下这些文字,我不知是为了忘却,还是为了纪念,只知道,心在隐隐作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雪峰竹</p><p class="ql-block">2020年7月25日于蔡锷故里山门古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