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姚舍尘</p><p class="ql-block">桃花潭 </p><p class="ql-block"> 当然是先有桃花潭,后有李白的《赠汪伦》。 但桃花潭的声名远播,确凿因为唐代诗人李白的这首诗,连小小蒙童也能脱口而出:“桃花潭水深千尺……。”倒是自然景观与人文合二而一时,则不必拘泥有章可循。我有很长时间是执念那个“潭”字的,想即使深不可测,也就是个小小的“潭”吧?这是我的挂碍。</p><p class="ql-block"> 桃花千尺,云天高义,大抵是一种情分。李白写《赠汪伦》动机是吾歌颂彼,效果还是成就了李白这个“吾”,却把彼弄成一个十足的陪衬。那汪伦,好像在远古的桃花潭岸上吼了一嗓子从此绝声,而李白所乘之舟一直漂流至今,那“将欲行”的瞬间,还挂在吟诵者的口齿。历代诗评对李白的《赠汪伦》打分极高,几乎好得不能再好,《批点唐诗正声》说:“好句好意……千载无人可到。”《唐诗解》曰:“信手拈来,所以调绝千古”。历代相沿,汪伦成了一枚歪斜在唐诗胸前面目不清的翁仲挂件。</p><p class="ql-block"> 《赠汪伦》的“信手拈来”是天宝十四载(755年),距李白在那个春风沉醉的正午走出长安(天宝三载744年)已过去十年。 这之前李白通过不断自荐和他荐终于来到唐玄宗跟前。他的志向是当一名宰相,自信使他以自己的诗才来估量自己的仕才,当然缺乏可靠性,也就为他日后的不得舒展埋下种子。自走出长安城四处云游,骚人墨客相邀当不在少数。然而,云游又未尝不也是另一种麻醉,读他的《上阳台帖》,其书仍残留“官阁体”旧痕,那曾经的无奈、无助和无望的阴影还未消除干净吧。这时,皖南泾县曾做过县令的汪伦相邀来玩。到底是做过县令的名士,邀请函颇似现今的招商指南:“先生好游乎?此地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饮乎?此地有万家酒店。”游乎、饮乎?着着正中李白下怀。李白后来当然晓得并无十里桃花,只是水谭名,而万家酒店乃是一家姓万的所开酒店。但在李白进退失据以寄情山水排解胸中块垒时,能有一个外地的老干部热情相邀,且盛情款待,几场酒下来,自然“款洽不忍别”。据清代袁枚《随园诗话补遗》记述,汪伦是听说李白南下旅居南陵(常州)叔父李冰阳家才蒙发邀请之意。再有具体考证,李白是从秋浦往泾县。这使我在疑惑中生出嫉妒:秋浦河与青弋江都向东,北上入长江。若从秋浦河走水路应往池州……莫非,我的祖居之地命不该留李白一首诗?!</p><p class="ql-block"> 桃花潭景区已然扩展了很大,牌坊、长廊,细雨洒在发育充分的桃叶上发出的声音,如同少时在农村误入蚕房,是无数蚕贪婪地啃桑叶。待人与春雨一同飘进桃花潭古镇,倒见一片萧瑟之气。门是紧闭的,偶有开着的店铺,也只与细雨中的远客凄惶一瞥,并不热情招揽,仿佛早已习惯那匆匆来去的脚步。想来,明清两代这九华山与黄山之间的过道便是水和码头,便觉的春雨会浇出小巷麻石上祖先的脚痕。人生的苍凉感,竟是走了一个甲子才接近故乡。没有衣锦,不知陌生的家山是否看见细细春雨浇着我的倦归。正这时,却见深巷的尽头是一抹天青色,原来是“桃花潭古码头”牌坊上的一方天空。瓷器中单色釉最迷我,而单色釉中最难烧制的是天青色,它要等烟雨,扑向古码头的正是蒙蒙烟雨。然而,尤使我惊异的是,这桃花潭原来是一条宽约二百米的大河,它野而有分寸,渺阔而见边际,一时,对岸山峦上的亭台与身后古渡牌坊全在烟雨中了。这样的光景,不免使人想起那句歌词:“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此情此景,歌似不够,还需有乐,乐是“埙”。“埙”还不够,要谭循用指挥棒挥成交响……有远古的沉郁和浩大的苍茫。</p><p class="ql-block"> 桃花潭的深度,李白已经尺量。我等就是量量宽度,雨中乘渡船过河,上岸台阶陡而且高,那些楼台、窗棂透出的是晚清与民国初年的混搭味道。只是彼岸的村落更加清冷萧瑟。当中国亿万农民工如潮般涌入城市务工,那些留给桃花潭的背影也是决绝的吧。这与没有一种奢侈的乡愁是建立在贫困上是同一道理。</p><p class="ql-block"> 人文景观,从来都是按英雄、名人来规划线路的。从桃花潭彼岸重回古码头,好像一首七绝已经读完。同行的兴致开始转向那些失去古典风韵的徽砚和巧手暗渡的太湖石。我却忍不住登上古渡口高台上的茶楼,不为李白诗,倒是不忍与那个汪伦就此别过。他的踏歌,是怎样一种送别形式?用脚打着节拍,是怎样“踏”得风声水起的动人之声,才能表现古人的依依惜别?汪伦的身份一直有争议,唐以来都记载汪伦乃一村夫,清人袁枚称泾县豪士,村夫与豪士并不矛盾,乃因豪不豪与财富多寡有时没有必然关系。史传,汪伦最后还送了李白七八匹好马和十几块绫罗。不必用今日钱两换算价值,生活中绳头小利也会目标明确,倒是汪伦的“豪”对于一介行走江湖的诗人,全无功利之心。李白在汪伦家住了几日,是平民的酒囊饭袋,还是士绅名流的钟鸣鼎食已无记载。我关心的是汪伦请李白喝酒时聊的什么?聊诗歌,写诗的不一定都是诗人,而不写诗的,不一定不是诗人。诗人本质上是气质,倘若一个行为处事精于计算的人,诗,便不免要做。聊官场,李太白虽在长安唐玄宗身边见过大场面,可作为泾县令的汪伦未必没有真知灼见。他的上级,同僚也未必没有李林甫、高力士这等嘴脸,在中国,一个县令的沉潜与历练,无不是N级官场的缩影。只是居桃花潭的汪伦,已远离开了“内卷”,而彻底“躺平”。抑或,汪伦与李白什么也没聊,就是饮酒,甚至根本不是万家酒店的佳酿而是自制的土酒。大凡某种事物成为题材能孳生赓续,经时不蔽,必与现实生活朝夕相处,情理互参。这与人生息息相关的液体,最终也会融入文化史的清流。</p><p class="ql-block"> 在我最后收回桃花潭的一瞥,已全无李白绝句的回味。李白乘舟行了,只望见汪伦还在饮酒,天老地荒地饮着,饮着隐逸志与田园情,是真名士自风流。 </p><p class="ql-block"> 有意味的是,游历四方的李白最终选择在采石矶投入滔滔长江,墓葬于不远处的当途。他的死亡之地倒是没有离开皖南的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