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姚舍尘 </p><p class="ql-block">查济</p><p class="ql-block"> 查济,是用夜色中欢快的溪水响板来松懈我们容膝车旅的。</p><p class="ql-block"> 车停下,天已黑透。尾随着严地主派出的向导沿石板道缓行。一刻不离足履的,是古石阶下川流不息的溪水奏鸣。那响动,在浓重的夜色中有某种不卑不亢,有职业的热情和温雅,仿佛接替了下班的导游,向晚来客持续讲述着查济。过镇路亭、古槐,过如一根独木的小石桥,这溪流的一路迎候,是执意欲将这动人声响埋进耳鼓的……</p><p class="ql-block"> 天亮时,查济的容颜便落实到那些南来北往的画板上了。不知有多少美院和艺术专业的学生,背着画夹托着画板蹲在查济的倚角旮旯,只专注那徽派建筑的断垣残壁。原生态,永远是写生的打卡地,这是艺术的悖论。却不见有人画溪水,这多半是因为不懂陈子庄说的“四时朝暮”和“空气感”,只能依仗烘染的功夫了。自然也不懂“对景写生难在组织”,难在组织中的取舍。</p><p class="ql-block"> 在皖南,古镇与古村落是很难以规模分辨的。查济的经典地段大约就是沿溪流两岸的街。由北向南放目,古戏台和廊桥形成的错落,尽收眼底。春归处的溪水边有妇人浣衣、淘米洗菜。美,从来都沿着生活的茑萝攀援。查济最南端进山的歧路口,是仅存的一座祠堂,空涂四壁,那曾经呼风唤雨也藏着腥风血雨的祠堂,空留往昔的森严。然而,查济的好,恰恰在于不像西递、宏村那般走过一段便有一户深宅大院,它除了民居,还是民居。不多的店家也都是家中的旧藏,或自酿米酒、或山上毛竹简单制成的插花筒、提篮……这便少了通常旅游点以来历不明的物件装点的伪商业气氛。那些写生画板上记录的安静与无为,是确凿的。在溪流两岸民居的屋后小巷,随处可见堆放着雕刻精美的门墩石,院门大都虚掩,被放肆的同行者破门而入。在一旁看着还有些忐忑,待进得院子才知空无一人……查济,大约也是夜不闭户的吧。在严地主的民宿喝过酒出来已是夜半,仍可到隔壁卖古玩的小店里盘桓,一杯黄山毛峰,一支烟燃尽,一只清代香红木转珠双层老石板插屏便超低价结缘。一问店家,才知是严地主堂弟。堂弟说:你住宿我堂哥家,便是我朋友。生意做到江湖洒脱,可见民风之一斑。</p><p class="ql-block"> 严地主,其实就是开民宿的严总。他的民宿相对豪华,豪华在文化。院落并不算大,却有别致圆门、回廊,芭蕉在青砖黛瓦间展开,可以听雨,皖南山区的几枝天竹,红果果垂垂欲滴,过道有灵壁石清供,客厅中堂、楹联亦不俗。他除了结交名士,还兼职为外埠的艺术家选购宅基地建民宿兼工作室,一砖一瓦,一木一石均在查济就地取材。随他看了几处院落,立柱梁坊,卯榫拼接,穿拱抬梁……一个手艺如此之好,且有职业操守的人,他的民宿便是艺术家来查济的不二选择。想来,现在流行之民宿不就是从前的客栈么,而严什么总,便是从前的地主了。毛润之先生曾深刻分析过,从来只有地主阶级有文化,而农民没有文化。他的阶级分析法由文化平等引入阶级斗争学说。有趣的古今现象是,地主因文化或走向精于计算终成盘剥,或走向情怀,或以计算实现情怀也未可知。事实上,严地主的收藏竟达到一个中等美术馆的堂皇,尤见一批写生查济的水彩和油画,不乏才气逼人者。江湖规矩不便问,他以何种价格一举收入囊中。</p><p class="ql-block"> 那夜,从严地主的私人藏画室出来,不觉又听到进镇时的溪流声,夜不能寐,这声音蛊惑我的足履再次摸回查济的门槛,小心地触摸皖南深处的肌理。原来,这溪流声不仅因高低落差的跌宕,还因为水落于光滑的古石阶所致。想到古人“清泉石上流”,顿觉大有深意。贯常的赞颂大抵是柔软对坚硬的滋养,以及坚硬对柔软的呵护。殊不知时日一久,已是一种体贴与互换。在微光中最是那石阶边沿挂成胡须的绿青苔使人感动,那偶或的飘飘然却始终保持着稳定,倒仿佛是自觉砥砺品行的写照。查济夜深处,仅剩一个书吧灯亮着,一个小鲜肉在孤独地弹吉它,自编的歌,却用了《诗经》的句子,他把水淋淋的查济弹得幽深而润湿了。这歌吟是绩溪人胡适之所云的“凡歌大乐必有徽韵”么?鸦片战争的尖船厉炮还打不到皖南,倒是接下来洪秀全、杨秀清太平天国的金戈铁马生生把皖南拆解、碾碎了。碾不碎的是文化,徽商到了扬州成为盐商照样和“扬州八怪”讨论诗词笔墨,徽派建筑到了杭、嘉、湖平原,尺寸变了,精致而唯美了,却还是粉墙黛瓦的元素。梁思成与林徽音不远万里爬上应县木塔求证中国古建筑史,当世的效应只能是上海世博会展中心上的斗拱造型,而徽派建筑的生机,恰恰是“丫环”的身段。中国古建筑这部大书,书尽泛黄,扉页却是皖南。</p><p class="ql-block"> 记得鲁迅先生对所谓江南古镇是很不以为然的。我曾在一些古镇度过几个庸常之夜,总觉睡在一个水缸栽植的荷时上,无法想象文人臆造的雅趣。唯查济古镇例外,虽春寒料峭,却不觉。或者这料峭多了一层山野之气,反倒让人胆魄有些抖擞。想到古人所说的“捂春”之“捂”,面对这料峭大约还要“悟”吧。</p><p class="ql-block"> 在严地主的民宿,觥筹交错已然逍遁,清泉石上流也已远去,可耳鼓分明还听到溪流的跌宕……铜炉滴漏,夜月微残,是辛弃疾在轻吟:“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