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1927年4月6日清晨,北京的太阳还未升起,东交民巷使馆区传出的一声枪响,惊醒了整座城市。随后,一座民居里走出了一批荷枪实弹的军警,被军警押解的是李大钊和妻子赵纫兰,以及他们的两个女儿。入狱十多天后,赵纫兰终于在法庭上见到了丈夫。彼时的李大钊,虽有长衫遮体,目光如炬,但形容枯槁,难掩被严刑拷打的创痕。如母如姐的赵纫兰看到如此惨状的憨坨(李大钊的小名),当时泪洒现场。那时她还不曾料到,这次法庭上的遥遥相见,竟成了他们最后的诀别。4月28日,李大钊和其他等20名国共人员被处以绞刑。他神情自若,第一个走上绞刑架……</p> <p class="ql-block">01</p><p class="ql-block">“我觉得我李大钊这辈子,我对得起天下,对得起我的师长,对得起我的朋友,对得起我的那帮学生,但是我对不起你。”这个一身硬骨的北大教授,浩气凛然,从不折腰,但面对自从嫁给他、日夜忧劳的妻子,却心疼不已,愧疚难当。那一天,北京城大雨滂沱。赵纫兰拖着沉重的身体,撑着油纸伞,在和自己的憨坨短暂相聚后,她要再次带着孩子们回到大黑坨村。她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与李大钊的分别了。</p> <p class="ql-block">赵纫兰与李大钊是同村人,两人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李大钊尚未出世时,祖父李如珍就将他和自己多年的挚友赵文隆的女儿订下了娃娃亲。李大钊出生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父母相继离世。既无兄弟,又鲜姊妹,他由年迈的祖父抚养长大。还不满16周岁时,赵纫兰就嫁到了李家。善诗文的父亲曾为女儿从屈原的《离骚》中取名:“纫秋兰以为佩。”待她长成少女,真如兰花一般清幽淡雅,韵致卓异。那时的李大钊刚刚10周岁,祖父李如珍年过七旬,祖母缠绵病榻多年,这个门衰祚薄的家庭,亟需一个女人来让李家的生活步入正轨。思量再三,李如珍和赵纫兰的父亲赵文隆按照当地早婚的习俗,让两人结为了夫妻。赵纫兰的到来,开始让这个家庭有了热气腾腾的模样。</p> <p class="ql-block">5年后,李大钊的祖母病逝,日益衰老的李如珍在管理家事上也愈加力不从心。赵纫兰索性将家里的重担全部扛到自己羸弱的肩头,她照顾李如珍安享晚年,也让李大钊静心读书。李大钊4岁时开始识字,7岁时在本村的一家私塾开始接受启蒙教育,后又拜李家的世交——赵辉斗为师。1902年,担负着家族兴盛重任的李大钊第一次参加童试,可惜名落孙山。对此,他十分沮丧,但在赵纫兰的鼓励和支持下,夙兴夜寐,发愤苦读,3年后再次参加童试。这一次,他不负众望,被录取为永平府中学堂的学生。</p> <p class="ql-block">对赵纫兰来说,这次中榜,意味着丈夫将矢志于学,更意味着这个家族日后的振兴也就有了希望。只是那时她并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后来走上的,不是光耀门楣的通衢大道,而是一条充满了动荡和危险的中华民族救亡之路。后来,李如珍病逝。按照他的遗嘱,葬礼从简,省下必要的丧葬费供李大钊读书和家用。可是李如珍的小女儿,也就是李大钊的姑姑,对这个被过继来的侄儿继承家产心存不满,借奔丧之机,大闹李家,将并不丰厚的家产瓜分殆尽。此后的李家,陷入了山穷水尽的境地。李大钊不忍赵纫兰一人辛苦,遂心生退学之意。但赵纫兰深知,李大钊自小爱读书,不忍其半途而废。断了李大钊的学业,就相当断送了李大钊的未来。于是,她逼着他重新回到了学堂。靠着典当挪借,及家里的一点薄田,赵纫兰艰难地维持着李大钊的学业。1907年夏天,李大钊“感于国势之危迫,急思深研政理,求得挽救民族,振奋国群之良策”,于是去天津考入了北洋法政专门学校。也就是在这一年,赵纫兰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一个俊秀的女婴。</p> <p class="ql-block">不料,孩子生下不久就夭折了。这对一位母亲而言,无疑是沉重的打击,但赵纫兰含着泪水全力支持李大钊去深造。李大钊在天津求学期间,思想日益进步,一心为生灵涂炭、积贫积弱的中国寻找救世的良方。毕业后,李大钊因参加社会党的活动被通缉,避难乡下。当他深感学识不足时,遂萌生了出国留学的想法。赵纫兰并无阻拦,只问了留学经费的数目,就开始四处筹措。加之有天津绅士孙洪伊的资助,李大钊的求学之旅才得以顺利成行。她心甘情愿地去成全他的理想,不让家庭变成他的拖累。既然不能陪他一起振翼翱翔,不能陪他一起为拯救天下苍生而奔走,那就成为他最坚定的大后方。三个月后,她目送李大钊提着行李,走出了家门,踏上了前往日本东京的渡轮……</p> <p class="ql-block">02</p><p class="ql-block">李大钊不在身旁的日子,她最高兴的事就是收到从远在日本的丈夫寄来的信。没上过学的赵纫兰请村里的私塾先生一字一句地念给她听。她听他诉说大洋彼岸的生活,听他畅谈心中澎湃的理想,当然,还有靡日不思的挂牵……夜幕降临,她坐在煤油灯下,反复端详他寄来的信笺,摩挲着上面的每一个字,那遒劲飘逸的字迹仿佛还墨香未散。她虽不识字,却唯独能认出“李大钊”三个字。她想象着他端坐在书桌旁给她写信的样子,遂愁眉尽展。家里因为有了妻子的尽心掌舵,李大钊才得以在日本心无旁骛地沐浴新知,探索大道。</p> <p class="ql-block">三年后,李大钊回国,接受北大校长蔡元培的邀请,出任了北大图书馆主任一职,后成为经济系、历史系教授。此外,他还和陈独秀创办了《每周评论》,参与主编《新青年》,一起积极推动新文化运动的蓬勃发展。1919年7月,李大钊撰写了《我的马克思主义观》一文,这篇文章的发表,在全国引发了巨大的反响,一大批时代青年就是通过学习李大钊的这篇文章,转而寻求马克思主义真理。其中有位来自湖南韶山的青年,当时作为北大图书馆的一名工作人员,经常向李大钊请教,深受其影响,他就是毛泽东。正是因为李大钊率先在中国宣传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大力倡导马克思主义,1920年3月,共产国际派远东局局长维金斯基等人来到中国,首先找到了李大钊。</p> <p class="ql-block">通过深入交谈,两人对筹建中国共产党达成了一致意见。随后,李大钊又介绍维金斯基到上海去见陈独秀,由此开始了“南陈北李,相约建党”的伟大壮举。那时的李大钊每个月至少有200大洋的薪酬,这在当时已是十分可观的收入,足够一家人过上绰绰有余的富足生活。但李家却常常陷入捉襟见肘的境地,有时甚至仍需赵纫兰靠典当衣物度日。</p> <p class="ql-block">因为李大钊每月都要拿出80块大洋作为党组织的活动经费,不仅如此,他还时常接济那些衣食无着的学生和工友。有一年岁末,李大钊给儿子做了一件新大衣,准备过年时作为礼物送给儿子。一天,他的一名学生来家里向他请教问题,看着学生在天寒地冻之际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衫,李大钊便把那件给儿子做的新衣送给了学生。这样的事情不是孤本,而是时常发生,这也是他每月200左右大洋的工资一周不到,便分文不剩的原因。知夫莫若妻,面对李大钊的慷慨解囊,赵纫兰毫无抱怨,她只能想方设法节省开支,在北京这座处处要花钱的城市过起了农村的日子。但即使处处从简,家里也常常青黄不接。后来,这件事传到北大校长蔡元培耳中,他直接出面进行干涉,让会计科每月发薪水时扣除一部分,直接送到赵纫兰手中,这才保障了李大钊一家人的日常生活。</p> <p class="ql-block">因为领导新文化运动,李大钊、陈独秀等人成为当时北洋政府重点监视的对象。尤其是五四运动后,家里时常有人来密谈,赵纫兰不仅热情地招呼来访客人,还自动在门外替丈夫放风,以防敌人的突然来袭。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中华大地风雨如晦,李大钊等进步的爱国人士周围危机四伏,北洋军阀多次下令通缉抓捕李大钊。李大钊外出避难之际,只将自己的行踪告诉妻子。面对敌人的威逼利诱,赵纫兰展现出了不同于一般女子的坚定和勇敢,她守口如瓶。即使枪口对准了她,她依然镇定自若,不为所动。一无所获的敌人最后只好悻悻而归。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一个心系国家和苍生的人,和这样一个“铁肩担道义”的革命者在一起,非但注定了不能大富大贵,不能和他长相厮守,更注定了她要时刻面临失去他的风险。但这些都不能让赵纫兰转身离去,只要她的憨坨需要,她可以不计较一贫如洗的生活,不计较他对家庭的照顾不周,亦做好了随时堕入万劫不复境地的心理准备。她对他说:“守常,我会把家给你守好的,你就放心吧。”</p> <p class="ql-block">1924年,他们的爱女小钟华因误诊而病殁,赵纫兰悲伤得几近发疯,但她没有责怪一心为革命而昼夜奔忙的丈夫,只是深深自责于没有守护好儿女。“你是为穷苦大众而生的,我是为你而生的。”家国大义当前,他赤胆忠心不沉溺于个人小爱,她也以自己的方式与之共同进退,生死相随。</p> <p class="ql-block">03</p><p class="ql-block">从前的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后来社会思想西化,崇尚自由恋爱,再后来的男女爱情又看重灵魂与思想的契合。而李大钊与赵纫兰,一个是学贯中西的大学教授,一个是目不识丁的农妇。在当时的人看来,两人有云泥之别,实不般配。当时有人劝其休妻再娶。李大钊果断拒绝:“一夫一妻制,自古以来最好,百年偕老最属难得!”于李大钊而言,赵纫兰如姐,如母,更是他最爱最尊重的妻。李大钊被捕后,在《狱中自述》曾经记录了自己求学期间妻子对自己任劳任怨的支持:“钊在该校肄业六年,均系自费。我家贫,只有薄田数十亩,学费所需,皆赖内人辛苦经营,典当挪借,始得勉强卒业。”</p> <p class="ql-block">他记得她自小就对他无微不至的照拂,记得她每日端上桌的热气腾腾的饭菜,记得她在煤油灯下纳底缝衣,记得她家徒四壁时却毅然将他送进学堂,更记得在相继失去孩子时她大恸失声的悲楚,记得她从不曾阻止他前进的脚步,与他一起呵护种在他心中的理想之苗。从早稻田大学毕业后,李大钊和鲁迅等人一样,想要通过手里的一支如椽之笔来改造国民的思想——“拼将十万头颅血,需把乾坤力挽回。”这期间危险重重,而赵纫兰非常担忧丈夫的安危,加之越来越艰难的生活,终于身体不支,大病一场。李大钊收到来信后,立即赶回老家,照顾妻儿,直至病愈。后来,李大钊为了常年分处异地的一家能团聚,也为了多尽一些为夫为父的责任,他将赵纫兰和儿女接到了北京。李大钊深知妻子习惯了在农村时的土炕,也为了方便她坐在炕上做活计,所以在北京的小家里,李大钊将床移出,自己做了一个和老家农村一模一样的土炕。当炕盘好后,他看着妻子心满意足地坐在上面,唤着他“憨坨”的名字,并为孩子们飞针走线地缝缀衣服,便倍感血雨腥风之下,这点来之不易的家庭生活的幸福。</p> <p class="ql-block">赵纫兰原先只认得“李大钊”三个字,后来在丈夫的帮助下,她不仅能读懂信件,还能阅读报刊。李大钊也常常将俄国十月革命讲给她听,将工人运动与学生运动讲给她听。受李大钊的的影响,赵纫兰心中也渐渐有了民族大义。曾经,赵纫兰靠典当挪借助他完成学业,重塑了他的人生。如今,当他为苦难中的中国奔走呼号时,也为她打开了一扇了解身处的世界风云变幻的窗户。无论他的学识多么渊博,无论他的头衔多么崇高,在妻子赵纫兰面前,他始终是她的“憨坨”,不是北大的图书馆主任,不是知名的大学教授,也不是什么“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大英雄。一次,客人造访,将赵纫兰误以为是李家的保姆。赵纫兰也深知与李大钊之间的差距,再有客人来访,便自觉地躲起来,尽量不给她的憨坨丢脸。看到妻子的窘迫,李大钊帮妻子换上合适的衣服,细心地替她拉平衣襟,握着她的手大大方方地接见客人,坦荡荡地将妻子介绍给了众人。众人既诧异又敬佩,妻子赵纫兰更是惊愕之余满怀欣喜。他曾说:“两性相爱,是人生最重要的部分,应该保持它的自由、神圣、崇高。不可强制它,侮辱它,压抑它,使它在人间社会丧失了优美的价值。”</p> <p class="ql-block">04</p><p class="ql-block">1927年4月6日,李大钊一家被捕入狱。李大钊在狱中共22天。为了逼迫李大钊招供,敌人对他施用了多种酷刑,百般折磨。电椅、老虎凳、用竹签插手指……,最后竟残忍地拔去了他双手的指甲。后来在法庭申辩时,李大钊看到妻儿,就平静地对法官说道:“我的妻子是个乡下人,我的孩子年纪都还小,她们什么也不懂,以前都跟他们没有关系……”那是她最后一次听到他说话,看到他眼中的万般不舍,与视死如归。她与他铁栅相隔,咫尺之遥,却成无法逾越的天堑。4月27日,赵纫兰与孩子被释放回家。第二天,就传来了李大钊被处于绞刑的噩耗。得知李大钊被残忍杀害的消息,赵纫兰一病不起。此时的她刚生下小女儿才三个月。“悲痛号泣,气绝复苏者数次,病乃愈加剧,以致卧床不起。小儿女绕榻环立,其孤苦伶仃之惨状,见者莫不泪下。”三餐不继,饥寒交迫时,她不曾倒下;他远渡重洋,她一人躬亲抚养儿女,百般操持时,不曾倒下;在日日为他担惊受怕,直至面对敌人的枪口时,她不曾倒下,但是,在他离开后,她精神的大厦随之轰然倒塌……李大钊曾经在前往莫斯科出席共产国际第5次代表大会时,留给妻子一封家书:“现在我的工作很忙,今后再也没有空闲的时间照顾家庭了,你应当坚强起来,千万不要因为我的生活颠沛流离而焦急,应当振作起精神,抚养和教育子女。 目前统治者的这种猖狂行为只不过是一时的恐怖罢了,不出10年红旗将会飘满北京城,看那时的天下究竟是谁人的天下。”他似乎已预知自己终有一天会倒在革命未竞的路上,会像所有爱国志士一样,用生命为新中国的建立踏出一条血路。他虽九死,犹未悔,但却忧心妻子在失去他后会痛苦不振。因此,他早早留书一封,只为让她能够勇敢地活下去,希望她能替他看到飘满红旗的北京城。李大钊牺牲后,全家陷入困顿不堪,甚至无钱下葬。后在李大钊的北大诸多同仁及生前好友的资助下,才为李大钊重新置办棺椁。但因为一家人遭到警察的监视,灵柩只能暂放在宣武门外的妙光阁浙寺。</p> <p class="ql-block">因为时局动荡,李大钊的灵柩在浙寺南院一放,就是6年。失去李大钊的赵纫兰遵照丈夫的遗嘱,强撑起柔弱的身躯,带着4个孩子回了乐亭老家,悉心抚养。6年后,赵纫兰自感时日无多,丈夫尚未得到妥善安葬一直是她的心病。后来她请求北大出面办理葬礼。当时的党组织征求赵纫兰的意见,希望借李大钊先生的下葬仪式来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深明大义的赵纫兰毫不犹豫地说道:“李先生是属于党的,他是为革命而死的,党组织怎样指示,就怎样办吧!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尽力去做。”1933年4月23日,李大钊先生的公葬仪式在北京举行,当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行至西四牌楼时,遭到了国民党军警的武力镇压。直至黄昏时分,被冲散的送葬队伍才到达墓地,由北大同仁扶灵下葬。在李大钊灵柩下葬不久,赵纫兰由于悲痛过度,加之积劳成疾,于1933年5月28日,农历的五月初五,离开人世。年仅49岁。那一天是端午节,也是李大钊烈士下葬的“五七”之日。她生前的唯一遗愿就是葬在李大钊的墓旁,她要到九泉之下陪伴丈夫,再也须臾不分。</p> <p class="ql-block">电影《无问西东》里,王敏佳对陈鹏说,“上一次我以为我死了,醒来看到的人是你;这一次,死亡来临前,我一定要找到你。”6年后,她终于与她的憨坨重逢,就像33年前,16岁的她来到他的身旁。她一生无业,却在逝世后,被尊为“革命者”。1936年6月,为了表彰她对中国革命的突出贡献,赵纫兰被中共河北省委追认为中国共产党党员。1983年,赵纫兰和李大钊的灵柩被一起重新迁葬于北京香山东麓的万安公墓。她墓碑上的镌字由原来的“李夫人墓”,改刻成“李大钊夫人赵纫兰同志墓”。她是他忠贞不渝的妻,更是值得永载史册的革命者。青山埋忠骨,光华昭日月。他们一起远眺这红旗漫卷的北京城,这日新月异的盛世中国,而一群白鸽,正从他们当年的住地上空飞过……</p> <p class="ql-block">本文内容及图片来自世界华人周刊公众号。若有侵权,可联系删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