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让人尬笑的往事

胡卫国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那是在一九七二年,初冬的一个下午,刚收工回家,就听到罗队长在院坝里喊我。</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我连忙跑出来,一看,除了罗队长,旁边还有一个人,罗队长介绍说,这是尖山区公所的陈同志,听说这里还有两个知青,上来看看。陈同志接着说:“我是区革委会知青办的,原先在民政那边,才调到知青办来,下来看看,了解一下情况”。</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这位陈同志大约50岁左右,中等身材,微胖,身上披着一件棉袄,手里杵着一根树枝,头上戴着一顶帽子,态度和蔼,眼神柔和,没有那种公家人在农民面前的睥睨傲慢表情,因为走了九十里山路,他显得有些疲惫,我连忙进屋去拖了一把靠背椅出来让他坐,又端了半瓢觚水给他,这才到隔壁找了一条长板凳,我和罗队长并列坐下来。</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看望谈话就在这“亲切友好的氛围”中开始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陈同志先问罗队长,这两个学生表现怎么样?罗队长见多识广,不卑不亢,不像一般农民在工作同志面前那样虔敬恭迎,他毫不迟疑地大声应道:“不错!勤快,有老少”。那陈同志点了点头,对我笑了一笑,表情比较夸张,我明白陈同志的善意,他应该在来的路上就已经询问过我们的表现,但还想让罗队长当着我的面再讲一次,以增加我对罗队长的好感。知青办的干部,促进知青和贫下中农的良好关系,当然应是其职责,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感激他,对这个陈同志好感度增加了不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罗队长应该明白这一点,但还是凑近我的耳朵轻轻说:“这个人有点聋头戳耳的”。聋头戳耳是方言成语,不仅仅指人有听力障碍,还形容因耳背导致行为迟钝,反应不灵光的样子,戳就是“傻戳戳”的戳。我细看陈同志,好像真的有点憨头憨脑的样子,对罗队长这话没有一点反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接着,就是陈同志提问,我主答,罗队长补充或解释,内容当然主要是关于生活方面,譬如粮食够不够吃,油水怎么样,家里给不给钱,一月给多少等等。再就是了解我们的个人及其家里的情况,他问我:“你们两个一起,哪个叫么子名字?”“叫廷轸”,他应了一声:“哦”。接着问道:“哪个做饭呢?”我回答道:“主要是他做饭,他勤快,做事很细心,我比较懒,不爱做饭。”停了半刻,这陈同志突然又问了一遍:“你一起这个叫么子”?我说他叫廷轸,“叫么子”?罗队长以为他没听清楚,大声地重复一遍:“叫廷珍”!罗队长及队里的老乡都把廷轸喊成廷珍,把轸(zhen去声)唸成珍(zhen阴平),听到这里,这陈同志突然愣了一下,“廷珍”?语气似乎有点变了:“你说你们两个住在一起?什么时间开始的?”我觉得有点不对头,但还是据实回答:我们一起到谭家坪插队的四个人,后来覃和彭两人被招工回城了,剩下我们两人,形影相吊,顾影自怜,大概半年前,我们就住到一起了,实行了“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我为找到这个时髦词语概括我们的关系状态还有点小小得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陈同志听了这话,盯着我看,半晌不作声,这一严肃起来,眼神也变得犀利起来,我感觉到这谈话的气氛有点诡异了,突然,他转向看着罗队长,厉声问道:“他们住到一起了,你们怎么不管?”听到这突发的大嗓门,吓了我一跳,罗队长也是一愣,不客气地回答:“他们两个自己要住到一起的,我们管么子管?”见此情景,陈同志转而问我:“你们家里知道你们在一起吗?”我觉得有点蹊跷,也有点生气了:“这事没有必要告诉家里!”他听了好象更生气,一字一句地对罗队长说道:他们年轻不懂事,我们不能不管,不管就是害了他们呀!”这话说得颇为语重心长,有点情真意切的味道。突然,我明白陈同志是啥意思了!但罗队长却还没有搞清楚,气冲冲的站起来:“你们谈,我去安排夜饭”。说完就走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知道了陈同志的意思,我轻松了,忍不住好笑,又不敢放肆地笑,估计当时我的表情似笑非笑,有点怪异。可能是人的一种比较阴暗的心理吧,我就想看看别人的尴尬,想看到剧情反转后的那种吃瘪表情,于是就故意装傻充愣。这陈同志他偏偏不问那关键一句,我也就偏偏不讲这一句,不作任何申辩,让这误会继续发酵,只要廷轸回来了,自然就淸楚了,但还是低着头不看陈同志,兀自好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陈同志见到我那个样子,愈加气恼,语气也变了:“你们住到一起,是哪个提出来的?”我只能继续装傻:“我搞忘记了,好像没有谁先提出来,我们两人都觉得住在一起好些。”这一下,那陈同志有点气极败坏了,用手指着我,声色俱厉:“我不相信你们同时提出来搬到一起!到底是谁先提出来的?”我有点怕了,怎么收场呢?过了一会儿,想想还是不逗这位老同志了,正想说,那陈同志降低了声音,靠近我问道:“公社知道你们这事吗?”“不知道”。“哦,那就好,那就好!不要讲了,你们赶紧分开,不能在一起了,我来想办法把你调到别的生产队去,其它的事我们以后再说!”听他这样说,还真有点感动了,连忙顺着他,可以可以!我们马上分开住,但不能调到别的生产队,完全没有必要!陈同志听了又发火了,喘着粗气,鼓着眼睛看着我,貌似被气得说不出话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正在这时,廷轸回来了,他身材高佻,帅气儒雅,穿得规规矩矩,戴的是一顶当时最流行时髦的绿軍帽,那时他在烂田坝小学当民办教师,放学晚了,这陈同志正在气恼中,见到廷轸来了也不理不睬,我急忙给廷轸介绍:“区知青办的陈同志,专门来看望我们两个的”。廷轸走上前,握住他的手,轻轻的摇起来:“欢迎!欢迎领导!”只见那陈同志突然愣住了,直勾勾地看着廷轸,接着就“呵呵”地笑了起来:“糟了!糟了,搞错了!”这时的笑就是尬笑,是那种真的觉得尴尬不好意思的笑,带一点歉意的笑,不是那种肌肉僵硬拉起嘴角的假笑,笑了几声,他拍了拍手:“好,好!没事就好,你们赶紧弄饭吃,我到罗队长家里去吃饭”,招了一下手就走了。廷轸不解其意,一脸诧异,听我一讲,也忍不住拊掌而笑。</b></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半个世纪之前的这件趣事,是生活长河中泛起的一朵浪花,因有趣而难忘,曾有好几次作为朋友们闲暇之余调侃取笑的谈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现在分折,这事貌似偶然无意,实则蕴涵着那个时代的必然,并非毫无缘由阴差阳错的无厘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造成误会的原因首先应该是因为名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我的名字简单直白,政治性较强而文化意义不大,颇具年代特征,有一定的性别辩识度。我父亲是正宗的土八路,在人民解放军大学堂里的扫盲班毕业,干部登记表上填的文化程度是初小,给我取名字时,我估计是推开窗户就看到“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横幅标语,于是就取其中两个字为名,我的同学中,叫抗美、援朝的有好多,还有叫保家的,意义显然比我这名字要差一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廷轸就不同了,他父亲是民国时期的大学生,著名的水利工程师,文革中也是属于“不能走的老九”,所以,廷轸这名字一听就知其家学渊源,轸,乃上天二十八星宿之一,原意是指古代车厢底部的横木,唐代王勃那篇著名的《滕王阁序》起始句即:“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不过,包括罗队长在内的大多数人没有读过《滕王阁序》,所以,也就只能以轸为珍了,成为了“廷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那时普通老百姓给孩子取名字,女儿大多是花、珍、香,或菊、梅、英、桂等,表示或寄情于对掌上明珠的怜爱珍惜之意,这些字成为女孩子取名的专属用字。在一般情况下,名字中有这些字,就是女人。陈同志听到“廷珍”二字,就认为是个姑娘家,这其实是中国人容易产生的误会。如果是书面语言,特别是规范的文本文件,那就不同了,姓名后面若没有括号,就可认定为中国大陆的汉族男人,一般不会弄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还有一个原因,我们中文汉语口语中的他和她读音完全一样,听不出区别,如果是英语,他——读he,而她——读she,如果是俄语,单数名词都要分阴性和阳性,一听就能断雌雄辨男女,何至于闹如此乌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还有必要进一步分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陈同志一听到和我同住的叫“廷珍”,想当然地认为这是个女人!立马强烈反应,浮现在脑海的应该是:孤男寡女,同居一室,干柴烈火,这就是问题,不得了!他脑中那根弦一下子就绷紧了,于是,“气恼冲昏了头脑”,情急之下,也就“不问青红皂白”了,这还了得,出大问题了!务必严肃查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那个年代,非配偶男女之间只要产生问题,不管大小如何都是问题,统称作风问题,“男女授受不亲”是男女都须遵循的行为规范,非婚男女在一起,道不明也说不清,重则是罪,流氓“淫乱”“淫荡”,“万恶淫为首”,轻也是错,轻薄轻浮,伤风败俗,成何体统?即便是已明确婚姻关系,但未领证的男女,婚礼之前在一起厮混也是“非法同居”或“婚前同居”,也是在搞坏事,属明令禁止、严厉打击的行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我还记得,那些年坊间有个男人犯错(罪)的“两巴说”:男人犯错或犯罪,一是因为嘴巴,好吃懒做,贪吃贪婪,贪污腐败,再就是“祸从口出”,乱说乱讲,瞎说一气;二是因为那个“巴”,没有管住,惹出亊端,道德败坏,作风问题,真不是小事。现在回想,也确有几分道理。那些年的电影里,不管什么类型的坏蛋歹徒,个个都是色鬼淫棍,正面的英雄豪杰,都是大义凛然的正人君子,目不斜视,几乎都不近女色,甚至坐怀不乱。在我们青少年时代的生活中,如果天色已晚仍未回家,父母知道是和男同学在一起,即刻放心了,如果和女同学在一起,马上起疑心,不放心,担心犯“作风错误”。女生那就更危险了,与男生在一起,就是“羊入虎口”,就是典型的在一起“鬼混”。我们的文化中,性,真的是禁忌之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所以,我觉得老陈同志气恼发火,怒吼我们都是应该的,正常的,一点毛病没有,眼看着年轻人犯错误而无动于衷,或者躲避责任一走了之,那才是不可原谅的,即便我当时不听他的话,他还是想着保护我们,包庇我们,直到今天想起来,仍十分感激,屈指一算,老人家若在世,已逾百岁之期了。</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半个世纪了,斗转星移,岁月悠悠,偶尔会想起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脑海中会泛起缕缕涟漪,总是忍不住用“如果”或“假若”联想扩散,推衍剧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如果“廷轸”真的是“廷珍”,不是他而是她,在老陈同志及罗队长们的包庇掩护下,我们很有可能安然度劫,爱情的花儿在风霜雨雪中粲然绽放,人生留下一段佳话,江湖传颂一篇童话:“从此以后,他们扎根农村,相亲相爱,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还有另一种可能:假若那老陈同志不是忠厚善良之人,而是一个阴险歹毒的小人,如果那时“同志”的概念已变异,成为“性取向异常”的代称,且为人所知,陈同志因被“扫皮”(打脸)而恼羞成怒,说不定会顺势将我们说成“男同志”,两个弯弯,两个基友,“gay”。那就惨了!说实话,若真是这样,我们百口莫辩,因为我们那个年代的人,从小学到初中,只与同性别同学说话交往,我们挿队下了乡,仍羞于与异性说话,虽然已对她们有了兴趣,已在暗中观察姑娘娃,但明面上仍是孤傲不羁,故意显示藐视异性并拒绝接触,只与同性别的人在一起嘻戏打闹,所以,若说是gay,还真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根本说不清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那个年代,虽然以整人为乐的不是很多,但是以整人为正经事的人还真不少,落井下石的人不是很多,但不敢伸手拉井下人的太多了,一旦被打上了“同志”的标签,不仅仅是被視为另类受世人鄙夷,生命的那一叶扁舟,突然滑下险滩,在苦海上飘摇,那种凄怆,那种惶恐,那种冤屈,欲哭无泪,哭诉无门,怎一个哭字了得!原本一个笑话,眨眼间就可以成一个哭话,真不敢继续联想。</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好了!假若没有成真,如果也没有变现,一切照常,生活的逻辑依然遵从天道而运行,世上万物轮回,人间烟火依然,过去的都是故事,可笑的还是笑话。</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