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睡衣

美友29583366

　　这是一件夏季睡衣，无论质地、款式还是颜色都是我所有睡衣中最普通的一件。

质地是轻薄柔软稍有垂感的棉绸布料；款式是再简单不过的无领无袖式，咋一看就像是底部中间剪个洞，两角各剪一条缝的大麻袋。与麻袋稍有不同的是它的颜色和图案

橘黄色的底色上，均匀地印着如人体毛细血管状的黑色条纹。领口下方和裙摆处印有水波纹似的白色边角图案。

最醒目的是胸前和背后的的图案。胸前是一个身穿壮族服饰、纤腰细手，挑着担子的女子。背后是一棵椰子树，树下还有一只憨态可掬的小鹿。我一度怀疑设计师脑子进水了，其它暂且不说，单单是这橘黄色，使人一下子联想到火焰，穿着岂不像被火烤一般炎热？

我虽然不满意这件睡衣的颜色，但十多年来，一到夏天我便一直穿着，细究原因，除了舒服，也许就是它不寻常的来历吧。

这件睡衣是女儿八岁时，参加辛集镇外国语小学夏令营活动时，在广西桂林给我买的。女儿夏令营归来的一幕，像一段鲜活的视频，清晰地储存在我的记忆深处，至今回想起来，仍然历历在目:

她小小的身材，却背着一个与身高体重极不成比例的迷彩新背包。也许是仅靠单薄的双肩无力承受背包重量的缘故，下车后，她仍把腰弓成了9O度，胸部几乎与地面平行，背上驮着那个大大的背包，纤细的小腿，慢慢地向前挪移着， 活像一个背负甲壳的小乌龟，又似一只背着房子的小蜗牛。我心疼不已，飞奔过去，接过包。天哪，足有二十多斤！

到家之后，女儿抺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边掏边自顾自地说:”这是在内蒙古大草原给爷爷姥爷买的两壶马奶酒；这是给弟弟买的酸奶、奶酪 和风干的马肉；这是在南京买的鸭子；这是在桂林买的大芒果。”最后，她掏出一个塑料袋包裹着的东西，甜甜地说:“妈妈，这是我给你买的睡衣”。那一刻，她笑靥如花，眼睛迷成了小月牙。

睡衣还是当年的那件睡衣 ，而女儿却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小不点 ，她已经是年满18周岁的成年人。秋季开学，就要离开我，孤身一人到外地 。分离，毫无准备，却猝然而至。此后余生，女儿与我的距离会越来越远，相聚的时间会越来越少。

有人说，母爱的第一个任务是和孩子亲密，呵护孩子成长；第二个任务是和孩子分离，促进孩子独立。母女或母子一场，是生命中最深厚的缘分，深情只有在这渐行渐远中才趋于真实，若母亲把顺序做反了，就是在做一件反自然的事，既让孩子的童年贫瘠，又让孩子的成年窒息。

回想女儿在我身边的这十八年里 ，深感愧疚。我就是那个既然女儿的童年贫瘠，又一度让女儿的成年窒息的母亲。

女儿一岁至上幼儿园前的那段时间，在她本该我陪伴的时期，我却把她交给了电视机。那时侯，我去上班，总是把她一个人锁在家里，给她放动画片看。起初，我还有点不放心，怕她乱摸电源电器，我就要求女儿，不要乱摸。女儿很听话，一切照我说的做。女儿的听话懂事让我从不放心到放心到绝对放心。可是，她越让我省心，我对她陪伴的缺失越是变本加厉。

那个时侯，停电现象，时有发生。有一天晚上，我去学校上晚自习，走得太匆忙，忘记了锁大门。天快黑了，家里忽然停电，女儿吓得大哭。哭声惊动了恰巧从我家楼下路过的一个疯女人，也许是母爱的本能反应，那位灰头土脸、衣着褴褛的疯女人，推开我家的门，冲到女儿面前。女儿鬼叫一般，赤脚跑到邻居的家里寻求庇护。时至今日，我依然回避这件事，不愿意去想象那一刻，女儿雪上加霜的恐惧。自那之后，女儿夜里老是做恶梦，十岁了，还不敢与我分房而睡。

我更无法想象，每次停电后，面对空荡荡的家，抑或无边的黑暗，小小年龄的女儿是如何克服恐惧的？也终于明白了女儿严重缺乏安全感的深层原因。

上学之后，女儿是出了名的乖乖女。她是个慢性子的人，无论干什么事都比别人慢半拍，但写作业从未让我操过心。 真正关心女儿是学校举行成人典礼那天，从班主任口中得知她成绩逐步下滑和极度腼腆的那一刻开始的。

此后，我对女儿开始过度关注。 恨其不争，怒其不奋，狂轰滥炸 ，威逼利诱，各种着数都用尽，女儿的成绩不但没有起色，反而一个劲地下滑，腼腆也越来越严重，以致于高三下学期开学，她以老师讲课快 ，自己跟不上节奏为由， 宁死不再去上学。高考前的关键时期岂能儿戏？向来温顺听话的乖乖女，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

在家三个月后，女儿还没有去学校的意思。眼看就要高考了，我心急如焚。 老公安慰我说， 听天由命吧，女儿这么长时间不去学校 ，说明她没有早恋，学校里没有挂念 。常言说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对于女儿的高考，我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

有时候生活真的具有戏剧性的变化 ，高考前一个星期左右的一天，女儿突然说，她要去学校 。看来，在这几个月独处静修的日子里 ，女儿那被我以母爱之名伤得千疮百孔的心灵，终于自愈，她放下了愧疚感 ， 接纳了不完美的自己 。老公喜出望外 ，一个劲地说，参加高考就行 ，考个大专就行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堵在胸口的那块石头 ，终于落了地。

高考后不久的一天早晨 ，女儿轻轻推开我卧室的门 ，平静地对我说，高考分数出来了 ，我考的不好 ，才超理科二本线35分 。”

435分的成绩，对于大多数考生家长来说 ，也许羞于启齿或嗤之以鼻 ，但对于我来说，就是天大的惊喜。 我们家的小蜗牛 ，在童年不被呵护，高考前过度关注，这反自然的教养中 ，忍辱负重，按照自己的节奏，终于实现了大学梦。

再看睡衣背后，那个向远方张望的小鹿，既有对家的眷恋，又有对远方的向往和期昐，多像即将离家的女儿。挑担女子身边的两只小鸟，像极了我的一双儿女。前面的那只像女儿，后边的那只像儿子。父母在养育子女中所犯的错误几乎都由大宝买单，大宝成全了我们做父母的身份 ，我们却无奈地把Ta当成了试验品。在养育二宝的时候 ，我们就会少一些遗憾 ，多一些经验。细心的父母不难发现 ，家里的二宝往往比大宝更灵活，更招人喜爱。

现在我才明白，不是设计师脑子进了水，而是我的欣赏水平低。这件睡衣的设计，充分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 。它提醒我，养育孩子，既要有火一般的爱，又要遵循自然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