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情怀

知秋

夏天来到七月，可以说是夏得非常正宗了。入伏之后，暑气恹恹，人易困倦，尽好像被夺了心志一般，此固因晚间睡得不好，确也因昼长午静，心神慵懒。窗外是那绿森森的槐荫，树上响着唧唧长吟的蝉鸣，放眼望去，滇池无舟，柳下无人，说一句诗意的话，此便是白昼的子夜，子夜的白昼。到处真是安静啊，整个小区陷入到空山旷野般的幽寂，人在此时此境，需要做什么呢，又能做些什么，不如软泥似地倒在玉枕凉簟上去吧，不如歇手歇脚，歇目歇心地睡一个沉沉大梦去吧。

不可取处，亦在别无可取处，此中的无奈与恰好，正可以抚慰一个不喜欢赘言赘语的人。我固不可学那鲁莽的智深，带着一身酒足饭饱，和衣卧在山门下的青石上睡得口水滂沱，亦没有妙人儿那样的肤若凝脂，体似白玉，以便在轻纱垂流的曼妙中看得人心神荡漾，可此中的朦胧小睡，却也真的惬意而足意，眠透而通透。

从榻上起来，稍坐片刻，顿感神智清醒，心明眼亮，方才头脑中的杯盘狼藉，混混沌沌全然变得井井有条。看一眼窗外刺目的阳光，再拿起枕边书看上几行，只见上面写道：女夷鼓歌，以司天和，以长百谷禽鸟草木。孟夏之月，以熟谷禾，雄鸠长鸣，为帝候岁。一时间不知怎的，心里面便忽然想到立秋去了。

入夏以来，便给自己订了一个小目标，每日户外5000步，风雨不改。只因考虑到以往不甚自律的旧疾，一直不敢宣之于口，贴之于墙。一开始倒还好，初夏清凉，人爱早起，沿着滇池湖畔走几圈，即可轻松实现。赶上阴天下雨，便只好打伞出去，虽然心里装着宏图大志，但脚下却可闲闲地走，一路走到亭子内，坐听一回湖上的雨声，如此地多去几个地方，目标亦可无虞。七月以来，烟火繁忙，像我这样没有自律的人，实在完成不了。只求明月之夜，能有个衣容如雪的人陪我说说话，以解我俗世的心宽，最好再有两个妙龄童子，青衣丸髻，两旁侍立，一人供香，一人摇扇，同我一起消受这片月色如水。

此时，心底极觉平静，希望能够清晰地度过今夏的每日每夜。眼下5000步的事虽已千古，但热烈向夏的心意却无大改，想我原也不是多么刻苦的人，何必定要拘出一个数字反受其困，倒还是随意走一走，随处看一看的好吧。

滇池湖畔，淡黄的落蕊飘下来了，无风自落，颗颗如豆，在树荫下看着，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清凉。夏日里的松竹，密枝浮叶，青青森森，实在有别于秋冬的严冷。还有那平地伏生的草色呢，叶芽尖纤，绵密细软，少一分过嫩，多一份太沉，恰好是无可挑剔的正青正绿。这草色令人想到白马，红袍，酒肆，草舍，故人就那样豪气地端起酒杯来了，故人就那样额手齐眉，长袍长袖地回敬他了。何必一定要在长安呢，何必一定是天涯断肠的分别。盛时青壮，日耀月明，今夏今昔的我，更喜欢想见他们的眉目清爽，抚剑执杯。

“春梦人间须断，但怪得当年，梦缘能短。”认真要说起什么遗憾揪心的事，谁不是满襟满怀，然已委实不在一条藤上的人，若生生地绑在一处，竟可惜了情分二字。秋风繁露虽远，可终究要来啊，到时，若没有一个好好的身子去挡它，又怎么受得了呢。逢君休问心中事，思量平生便可知。到此不必说了吧，到此须打住，免得笔下脚下，将西瓜皮踩得乱飞，认真滑倒了时，却无人相扶。

周末走到湖边，正赶上骤雨忽至，抬头舒目，只见隔栏的湖上，洲岛如烟，白雨如烟，柳荷亦如烟。我素来爱柳，爱之盈，爱之柔，更爱其翠。是谁造了这个翠字呢，言绿而不说绿，非绿却能近绿，念在嘴里又凉凉的那么好听。雨中细细的柳丝，真格的翠得不行。柳丝真长啊，起风的时候，能吹出几个弯，待它垂下来，又几乎垂到湖水里去，“柳条百尺拂银塘，且莫深青只浅黄”，说不定，那位诚斋先生也在这里亲手量过呢。

这样长，这样翠的柳丝，在风里摇着，飘着，荡着，远看近看都是一棵通体优美的柳。似这样美的柳，去品吧，去慢慢品吧，这是何等松驰，何等悠远，何等多情的画风。我今日来这里，所为何事呢，听着湖旁的水浪，又傻傻地看着水浪上一点两点，三点五点的残花。

柔软的柳丝，你这样动情翻飞，莫非为了感谢东风，却不惜抽拂我年来清瘦的双肩。试想不久的一日，若没有我立于此处，没有耐心地看着杨花离乱于空旷的湖桥，那谁来证明你在今夏来过。可惜你不知道，世上的一些事，一些人，注定会远去，注定要远去，即使缱绻柔长如你，千百年来，又成功挽留过几个远行的过客？像我这样的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吧。你只是留人不住，而我，无人可留。

风很大，飘长的柳枝儿斜着摆，无数叶子翻过去，吹出柔软的鱼肚白。何不见落花，因暮春的落花已飞尽，唯有一些淡青的蕊，从槐树上雨点儿似地洒。劝一句：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承认吧，认输吧，人事与花事，必有些命定避不开。

好在这里有蔷薇。绿沉沉，尖刺刺，似树非树，似梦非梦，高低错落的一大片。它们在风里摇，风里晃，枝条柔韧，舒展自如，不大不小的花骨朵儿，三五成聚，或扬或垂，红红粉粉，密若繁星。
　　
蔷薇的叶，绿深如墨，蔷薇的花，开得沉着，它们生来便是一体的，在风里雨里，夜里昼里，越搓越结实。花阵退去如兵败，看蔷薇狂野如潮，像是用来断后的。
看见蔷薇，便想起那句“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粉泪朦胧，蓄久必落，缓一缓情绪，挪一挪视线。可是那花儿偏不放过她，一大片的开着，密匝匝地开着，不论看那里，都是花，都是蕊，都是大风里卷起吹起的落红。

这样的阵势，唯有夏天的蔷薇能做到。词人来写，管你是同叔与永叔，美人来看，管她是闺思与闺怨。穿着牡丹缠枝的粉衣小生来了，只见他立于花野，展袖齐眉，念一句：子规啼青山，夏昼折蔷薇。

快意恩仇的剑客来了，疾风飞马，剑起花落，喊一句：借花见君去，明年还碧血。
望着雨后湖边开着的一片红，不觉腮边泪凉。在这里，只有我是赴约来的。

站在风天之下，立于花丛之间，看着空茫茫的远方，细想那人说过的一句话：你好吗？好久没有你的消息，有点挂念。只是，约的是这里吗？便是约的是这里，却不知说的是今年，还是明年。也或许，那人已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