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他的家庭

晓风残月

<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父亲临走那段时间常常说一句话:“我这一辈子有九个儿女,起先老觉着是老天爷罚我遭罪,就跟下雨一样,雨从天上落到头上,儿女从天上掉到家里砸在头上,我都接受了。我拼了命去养活,现在个个成家立业了,里里外外一大片,又觉着很值。”话里颇有些自得和欣慰,显然父亲认为他养大一堆孩子是他这一生遭罪换来的福报,是他生命的价值所在。父亲终其一生,凭着责任和义务,用爱与辛酸,一斧一凿一砖一瓦搭建了一个<span style="font-size: 18px;">颇有气势、曾</span>让不少人折服赞叹的家。</p><p class="ql-block"> 父亲幼年丧母,当时七岁,一个弟弟四岁,一个妹妹刚满三个月。爷爷将妹妹也就是我小姑送人,让父亲到他姥娘家放牛,爷爷独自一人带着叔叔,他要供叔叔读书,立志让叔叔通过读书撑高门楼,改变受欺压的命运。那时我家吃了没文化的亏,被人欺负,欺负的人若是别人倒还能忍受,却偏是自家人。</p><p class="ql-block"> 我太爷在兄弟五人中排行老小,老大是生员,学问高,其它兄弟也粗通文墨,只有我太爷胸无点墨。当时,老大主持分家,协议上写老大与老小的田地以田埂上木梓树为界,哪知,老大夜里将作为标记的木梓树砍了,把界桩挪到另一棵木梓树</p><p class="ql-block">处,老小的田亩就缩小了。老小发现后找老大理论,老大抵赖,田埂上有两棵树,砍了一棵,另一棵就是界桩,并没有违背字据上的意思,老小的田就被白白霸占了一块。我太爷深恨自家人人品太差,毫无亲情,也恨自己没读过书,看不懂字据。那时爷爷也没读书,就寄希望于下一代。</p><p class="ql-block"> 父亲和叔叔自小常被告诫要读书,父亲七岁就知道替家里分忧,到姥姥家放牛毫无怨言,一放就数年。</p><p class="ql-block"> 放牛并不像田园诗里描绘的那样,牧童坐在牛背上,吹着横笛,遥指杏花村,一派悠然自得,充满<span style="font-size: 18px;">诗情画意。</span>父亲开始放的牛是条骚犍,性子烈,脾气倔。放时要特别小心,牵着牛绳,盯着牛啃草,如果牛嘴偏离草路要抖动牛绳,不能让牛心有旁骛,否则它就撩嘴,吃边上的庄稼。人站在牛前面要不远不近,远了,牛绳会绞住,近了,牛会一扬头把人挑起,人在半空中翻个跟头,掉下来。</p><p class="ql-block"> 夏天,牛身上苍蝇多,为了搔痒,经常发癫,突然挣脱绳索疯跑,专往密林里钻,跑出几个山岭之外,把父亲吓得大哭。父亲边哭边寻着牛铃声慌慌张张爬坎翻沟。如果牛祸害了庄稼被主人抓住,是不轻易交还的,父亲只得回去让他舅舅拿粮食去赎。有时牛见了别的骚犍会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牴角,一番冲撞打斗,异常激烈。可怕的是两条牛在山坎或石崖边打斗,一不小心牛会跌下去摔伤或摔死,父亲就吓得变脸失色,远远地丢石块驱赶。</p><p class="ql-block"> 经过几次发癫和打斗事件后,父亲越发小心,不敢贪玩。如果牛一时兴起欲要发癫,父亲总是紧紧拽着牛绳,牛犟着鼻子往前冲,带着父亲,父亲屁股往后坐,与牛拔河,往往被牛拉着跑。有时摔倒趴在地上被牛拖着,父亲一边吆喝一边竭力站起身,站起来后紧跑几步刚想稳住身子,被牛一带一个趔趄又摔倒,就是翻跟头打滚儿也不松手。如果遇到身边有树杈,赶紧将牛绳绕在树杈上,来不及时一手拽绳一手拽树杈将牛控制住。</p><p class="ql-block"> 大忙季节,牛得犁田打耙,父亲得去割草喂牛。一种芭茅草牛最爱吃,却周身满布锯齿,父亲的手、脸、腿被划出条条血道。最担心的是草丛中遭遇蛇和野蜂,蛇一般不咬人,却极瘆人,嗤溜溜从手边蹿出,将魂儿惊出体外,“刷刷”起一层鸡皮疙瘩。野蜂最不好惹,动了它的窝,群蜂“嗡”地炸起,人得赶紧就地趴伏,装死,但仍可能被蜇上一口、两口,瞬间就肿起一个包,疼得扎心,又须赶紧尿尿,抹在被蜇处。最恐怖的是突降大雨,在树下躲雨又怕遭雷击。父亲那时已经知道在树下躲雨是大忌,一时手足无措,惶恐不安。</p><p class="ql-block"> 割好的草,一把一把扎起来,捆成两大提子,又抓住每提子的草梢,编成辫子,将辫子扛上肩,一提子挂在后背,一提子挂在前胸。草就立起来了,蓬蓬松松的草遮了头脸,盖了身子,只能见到一个草人摇摇晃晃地动。回到家,赤脖光脸被毛虫蜇的和草叶割的,一时火辣辣的刺痛。</p><p class="ql-block"> 夜深人静时父亲想娘想爹想弟,就嘤嘤哭起来,被舅舅发现,问咋了,父亲说是说梦话。</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镇上有家锅厂,是地主张发记开的,父亲因是他本家,十几岁时被招进锅厂做工,学倒锅,逐渐成为熟练的倒锅师傅,并且技术越来越精。</p><p class="ql-block"> 倒锅时,父亲能凭经验判断铁水的纯度,纯度不同倒出的锅有好坏之分。接铁水时,会溅出火星,火星的多少说明铁水纯度的高低,纯度过高或过低都不行。过高,锅质脆,易破;过低,锅质韧,传热慢。把握好灌铁水的速度也能控制铁水的温度,灌急了,温度高,冷却后锅身薄,也易破;灌慢了,前后有温差,锅体厚薄不均。所以,灌浆要不急不缓,均匀衡定。父亲最拿手的是点肚脐,铁水灌进模具后,两手挤压上、下模,力度、时间要拿捏得恰到好处。纯度正好,温度正好,点得正好,倒出来的必是上等锅,上等锅通体乌黑锃亮,锅沿、锅身、锅底浑然一体,不留丝毫纹路,厚薄一致,平滑瓷实,无任何鼓包或凹窝,锅美观而耐用。父亲倒的上等锅居多,偶有精品,但绝无残次品。</p><p class="ql-block"> 解放后,麻城县成立国营锅厂,父亲被招进厂,先后在福田河锅厂、张广河锅厂工作。成为国营工厂的职工意味着吃商品粮,拿起国家的“铁饭碗”,我们家世代“泥腿子”,终于在父亲身上完成了一次飞跃,洗掉泥巴,跨上了众多农民无法企及的台阶,尽管父亲的劳作可能比农民更艰辛。</p><p class="ql-block"> 母亲在家劳动兼带孩子,父亲在外赚工资,这在当时很让人艳羡,这也是父亲、母亲一生中最舒心、最充实的时光。</p><p class="ql-block"> 农村土改后,大集体需要劳力,随着哥哥姐姐们的相继出世,我家逐渐沦为“缺粮户”,父母肩上的担子也如同雨天担稻草——越来越重。</p><p class="ql-block"> “吃食堂”俗称过“过粮食关”,仿佛坚实的大地一下子沉沦,所有的人都陷进泥潭,饥饿如烂泥一样一寸寸漫延、加深,不知道何时会灭顶,人们拼命地四处搜寻,企图抓住粮食这唯一悬系生命的稻草。</p><p class="ql-block"> 那时父亲在张广河锅厂,每天供应八两粮食,家里母亲带着四个孩子,每天从食堂里打回一小盆能照出人脸的稀饭。大姐不到八岁,二姐刚一岁,眼见着四个哥哥姐姐胸脯上的肋巴骨一天天凸显。</p><p class="ql-block"> 那天父亲回家,走到门口,看到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坐在墙根边,头歪靠在肩膀上,细瘦的脖子似乎已经撑不起并不不硕大的脑袋,那分明就是一副骨架。男孩好像睡着了,但嘴里断断续续的说:“爸,我饿,我饿……”父亲眼眶一闷,这不是他的三娃吗?两个月不见,怎么就瘦成皮包骨让他认不出了?</p><p class="ql-block"> 晚上大哥、大姐回来了,嘴角挂着绿色的汁液,那是他俩到野外找吃的,咀嚼野菜、柳叶留下的痕迹。</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听说村子里有个人吃饭胀死了,父亲过去看,果见那家床上直挺挺躺着一个人,布单从头蒙到脚,中间部位高高隆起一个圆弧,像极了一座坟墓,那里埋葬着一锅白花花的干饭。原来队里有人误食野菜毒死了,生产队拿出仅有的一点大米,为了祭奠,也为了抚慰,专门在他家煮了一大锅干饭。大家都在门外忙着丧事,一个人偷偷溜进屋里,揭开锅盖,干饭刚刚蒸熟,腾腾地冒着热气。那人再也没挪动脚步,直接用手抓起干饭吃起来,他快速地抓着、吞着,享受着进食的愉悦感,而感觉不到一丝被烫的疼痛。他的身体仿佛充满吸力,手吸饭,嘴吸手,胃吸嘴,似乎不用咀嚼,不用吞咽,饭一下就被吸进了肚子。像野马一路狂奔,他一气狂吃,无法停止。当外面的人进来,发现一锅饭只剩一小锅兜了。那人抱着撑圆的肚子不声不响地走了。</p><p class="ql-block"> 村里的人不无感慨地说,同样是人,为什么有的只能当饿死鬼,有的就能当撑死鬼?大家长久地盯着那人的圆肚子,似乎都在惋惜浪费了一肚子美食,那可是每家都能分到一碗的白米饭呀。</p><p class="ql-block"> 父亲回到锅厂后,二哥皮包骨的样子和撑死人坟墓一样的肚皮始终在眼前浮现,挥之不去,从此他不到食堂打饭,洗碗的木桶则由他包了。等别人饭后在木桶里洗罢碗,父亲用笊篱在木桶的洗碗水里一圈圈捞,捞起的饭粒用清水漂洗,就是他的一日三餐。他所有的饭票都兑换成粮食,每隔十天半月往家送一次。为了不耽搁上工,父亲从不请假,总是利用休班时间往家赶,他用两只脚来来回回仗量着厂与家之间六十五里的山路。</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他从厂里回家,天已黑透,天边卧着一钩弯月,父亲看那月牙像中午食堂饭桌上别人啃剩下的烧饼,而那一小牙烧饼正揣在他的怀里。父亲摸出烧饼放在嘴边,刚想咬下,又忍住了,他正准备把烧饼放进衣兜,突然看见前面有一团火苗,他以为自己饿昏了,眼花了,就晃晃脑袋,却见那火苗真真切切地在草丛上跳动着,摇摆着。父亲蓦然打了个冷颤,那可不就是传说中的鬼火?父亲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处在几里路没人家的蚕丝岭,这里到处是坟墓,荒僻阴森,很少有人敢孤身在这里走夜路。更恐怖的是那天是阴历三月初三,“三月三儿,鬼玩灯儿”父亲想到此,顿觉发根滋滋炸响,心像被人捏着提了起来,任是血气方刚、正值壮年的他也有些窒息了。父亲那时没有解释“鬼火”的科学知识,不得不相信埋在意识深处“鬼玩灯儿”的存在。他唯一的心理支撑是鬼不会无缘无故地伤害他这样没做过亏心事的善良人。 </p><p class="ql-block"> 父亲缓和了一下呼吸,硬着头皮往“鬼火”闪动的方向蹚去,他目不斜视,脚步凝重,挨近“鬼火”时仿佛身子漂浮了起来。当他感到踏实时发现手里的烧饼已和着汗水被捏成了稀泥巴。</p><p class="ql-block"> 这次回家正好上面下来政策,允许个体家庭耕种自留地,收获的庄稼归自己所有,这无异于久旱逢甘雨。父亲决定不走了,只要有力气,自留地上就会有庄稼,一家人就不会那么挨饿了。几个亲戚都劝父亲不能丢了锅厂那份工作,要知道那是国营职工,多少人削尖脑袋想往国营厂里钻却被那如“国”字方框一样的铜墙铁壁所阻挡,怎么能主动而轻率地从保险箱里出来,又往“泥坑”里跳?可父亲不听,他认为守着妻子守着孩子守着土地就守住了家,尤其是在艰难时期,这是他根深蒂固的农民意识。</p><p class="ql-block"> 他到厂里申请辞工,厂里没同意,他是为数不多的技术能手,是历年的先进工作者。父亲一筹莫展,他不会装病请个病假,也不会编个理由请求停薪留职,更不会有意犯错,让厂里给个处分,回家反省,他只会一声不吭,不辞而别。父亲怕厂里有人挽留,偷偷夜晚离开,连铺盖等生活用品都没要。</p><p class="ql-block"> 过了两年,日子好过了些,父亲曾想再回到锅厂,终是羞于自己是个逃兵而没有勇气回去。其实,后来有几个当年因违反厂规诸如偷拿粮食而被开除的工人,到厂里讨说法,又被接收了。父亲天生就是一个不敢违规,不会违规的人,他唯一违规的就是擅离职守,当然他认为不离开锅厂就不能回家,就不能保护好家,不能保护好家才是最大失职。</p><p class="ql-block"> 因为父亲曾是吃商品粮的,回来后生产队不接受他作为社员,他也就没有参加集体劳动挣工分的权利,他便到生产队允许的地方开挖自留地,不少荆棘丛生、乱石遍布的荒山野岭都被父亲整饬成一垄垄一畦畦的地块,可以种小麦、芝麻,可以点黄豆、花生。我家自留地比别人几家加在一起还多,有人不愿意,说侵犯了他们的利益,生产队就禁止父亲继续开垦荒地。父亲处于半失业状态,这与他回来的初衷相悖,他丢掉一个人的“铁饭碗”,目的是想使家里每个人的泥饭碗都不空着,结果自己也成了个闲人,凭空多了个要填充的饭碗。</p><p class="ql-block"> 那时政策允许地少人多的地方可以到地广人稀的地方借地生产,我们公社有些地方山高谷幽、野木横生,还处于原始状态,正可以开荒生产。父亲决定独自一人去那里开荒。他每天步行二十多里路赶到百战坪,在一处坡度较小的山坡上,砍去杂木荆条,再一锄一锄松土,平整,早出晚归,中午就着溪水吃干粮,终于开出一块二亩多的山地,他全种了玉米。</p> <p class="ql-block">  玉米抽穗后一直到成熟都得看守,防野兽害,也防人偷。</p><p class="ql-block"> 父亲在地边搭了一个草棚,住着,锅碗瓢盆和粮食都带来了,整日整夜守着玉米地。白天,父亲寻山上的一种葛藤,剥皮,晒干,打草鞋。父亲打了几十双草鞋,一双可以卖三角钱。天一擦黑,各种虫声从土里、草里、树上、空中排山倒海般压过来,如浓重的夜色紧紧包围着草棚。父亲点着松油节,一豆昏黄的亮光犹如一叶孤舟,摇曳在无尽的大海里。草棚远离村庄,在这近乎原始、蛮荒的深山老林里,显得极其渺小、孤单和无助,孤寂和恐惧如一群蚂蚁在父亲身体各个角落逡巡,最后聚集在心尖上。</p><p class="ql-block"> 有一回父亲隐约听到草棚外有孩子“啊——啊——”的哭声,父亲拿着松油灯推开柴门,沿着哭声寻去。地上已经潮起了夜露,露水打湿了父亲的草鞋和裤脚。虫声随着脚步寂灭与泛起,像在收麦子,割倒身前的一片,又在身后铺开。哭声还在不远处,有一声没一声,忽高忽低,乍长乍短,期期艾艾的像寡妇哭坟。父亲停住脚步,问:“谁呀?”没有回应,他举高油亮,伸长脖子望过去,模模糊糊看到一对幽幽的绿光,晃晃悠悠紧贴着地面,又是“啊——”孩子一样的哭声传来。父亲刷的脊梁骨腾起一股凉气,油亮掉落在地,父亲下意识地连连后退,转身慌不择路地往草棚跑去。</p><p class="ql-block"> 进了草棚,父亲一把拉紧柴门,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不住地揉心口,正揉着柴门上响起窸窸窣窣的抓挠声。沿着缝隙,父亲看见外面不是那一对绿光又是什么?他操起一根棍子往缝隙处捅,抓挠声又在其他缝隙处响起,父亲竖起耳朵,警觉着,哪里响棍子就往哪儿捅,同时大声吆喝,使劲跺脚,时不时将菜盆咣咣铛铛地敲几下。</p><p class="ql-block"> 父亲惊异大山里的狼如此聪明,开始狼把嘴贴着地面叫唤,发出小孩哭一样的叫声,引诱人去,后来瞅准了父亲就是一个人便放心大胆地在草棚外骚扰,企图闯进草棚。不过,狼再聪明还是斗不过人,在乎父亲严密的防范下,狼终是没得逞,父亲那一夜没敢合眼。</p><p class="ql-block"> 在这孤岛一样的环境里,父亲急需一个伴儿,不仅为了防备野兽袭击,也为排遣寂寞。</p><p class="ql-block"> 有一只猫,病怏怏的样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时不时在草棚附近出没,它可能是被主人驱逐或受到其他猫狗欺侮负气出走的,总之是只流浪猫,循着烟火味儿来到父亲的草棚边。</p><p class="ql-block"> 猫悄步现身,又一蹦一跳地躲藏,就一蹦一跳地拨动了父亲的心弦,这可是唯一一个可以亲近的活物。父亲试图接近小猫,猫先是惊恐地张望,待父亲一挪步,倏地钻进草丛,父亲就在草丛边等待。一会儿,猫探头探脑地钻出来,父亲伸手“咪——咪——”地轻唤,猫咪咪地应两声,但又作势转身逃去。父亲不敢惊动它,丢些饭粒在草边,躲在远处观察。渐渐地,猫不再害怕,吃了饭粒,可仍不让人近身,吃罢就窜去不见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耐着性子,一次次喂食,一次次轻唤。过了两天小猫终于接纳了父亲,愿意走进草棚,愿意让父亲抱起身。小猫喂家了,父亲有了伴儿,心里踏实多了。</p><p class="ql-block"> 那一季我们家又重逢了久违的饱胀感。</p><p class="ql-block"> 大哥、二哥相继入学,常因拖欠学杂费,放学时被留在学校挨训。我家是“缺粮户”,分粮时先跟“余粮户”借钱抵粮款,等有钱时再还给“余粮户”,当然得多还一些,既是承别人的情,又是利息。</p><p class="ql-block"> 我家开支陡然增加,父亲苦于没挣钱门路,急得嘴都起了燎泡。正好我们公社成立锅厂,父亲这个知名倒锅工毫无困难地进了锅厂,锅厂垮后又转到机瓦厂上班,这个两个厂都是集体所有制的社办厂。</p><p class="ql-block"> 在以后的几年里,我们兄弟姐妹五人排着队来到父亲面前,父亲似乎习惯了,来一个没太多欢喜也没太多担忧,只是笑笑,说又多一张嘴吃饭,那就多抓一把米,多添一瓢水呗。说着容易,其实父亲每天睡觉更少了,出汗更多了。我们总见不到他,早上在我们醒来之前他已经走了,晚上在我们睡着之后他才回来。</p><p class="ql-block"> 我们家有一条七尺长的扁担,是父亲花了好几个晚上做成的,扁担是桑木的。父亲先用镰刀削,再用斧头砍,做成又宽又扁的坯子,然后用刨子刨,再放火上燎,燎得冒油,最后两头探在石头上,中间放块大石头压住。过几天扁担中间下弯,两头上挑,小船儿一样,父亲再用碗渣子一遍又一遍刮磨,直到又光又滑又油,如同父亲光着膀子的脊背。那扁担弹性很好,在主人肩上随着主人步子有节奏地上下弹跳,它似乎有股魔力,泄掉一部分重力,让沉甸甸变成轻飘飘。</p><p class="ql-block"> 扁担上总是系着用竹笋叶编织的、软软的、肉肉的、肩膀型的垫肩。父亲挑东西时,垫肩在肩膀上一围,在脖子上一系,垫肩就紧紧吸附在肩膀上,成了第二层肩膀。扁担两端挑着二百斤重的重物,中间紧咬着垫肩,不会磨损肩膀,换肩时哧溜一下就调换了,滑溜顺畅。垫肩像磐石一样压着父亲的肩膀,却也像贝壳一样保护着父亲的皮肉,往往垫肩磨烂了,父亲的肩头磨出了酒盅大的硬茧和手掌一样厚的秃肉,却没让父亲肩膀破皮出血。垫肩充满着灵性和感情。</p><p class="ql-block"> 在机瓦厂,父亲往窑里进砖进瓦,在窑里烧砖烧瓦,又从窑里出砖出瓦,都是高强度劳动。比如出窑,就是把窑里烧好的砖搬出来,码成垛,一垛二百块,父亲一次挑五十块。他和同事进入余温还很高的窑里,一般都穿个大裤衩,上身剥个精光,脸上用毛巾堵住口鼻,防止吸入砖灰、柴灰。父亲挑着砖,从砖层上面一级级下到窑门口,眼睛紧盯脚底,小心翼翼,因为一不小心踩翻脚底的砖,人就会摔倒。他每下一步肋骨边就现出一个深深的肉窝,光溜溜的脊背,就像刷了一层油。半天下来,父亲他们整个人都被砖灰或柴灰裹住了,像从深山老林里出来了的白毛野人,尤其是头发和眉毛,如同结了一层厚厚的霜,浑身上下被汗水冲出一条条白道道,犹如无数弯弯曲曲的蚯蚓在爬行。他们脸上虽蒙着毛巾,但口、鼻、耳朵钻进去的灰尘得清洗很多很多遍。</p><p class="ql-block"> 别人休班时一般都回家休息,补充营养,恢复体力,父亲似乎从来不休息,像台机器不停地转动,他说他的肩膀不能休息,有两天不挑不扛,再挑杠时就生疼,所以每天肩膀都不能闲着。</p><p class="ql-block"> 父亲休班时就干私活,多半去挑炭。挑炭得去早,晚了,窑上的炭就被别人挑完了。一般鸡叫三遍时,父亲就已经吃完早饭,怀里揣着母亲做的摊馍,作为打尖的干粮,然后扛上翘扁担,扁担头上系着垫肩,垫肩随着父亲的脚步一摇一晃地没入门外的黑暗。</p><p class="ql-block"> 他步行二十里到磨盘山的炭窑,磨盘山的一天门是最难走的一截路,蚰蜒一样的山路,崎岖陡峭,往往上山时虽已天亮,但山路依然笼罩着晨雾。到达窑场时,烧窑的正好吃罢早饭,挑多少由挑炭人根据自己的体力和路况决定。</p><p class="ql-block"> 父亲第一次称二百斤,试试,感觉很轻,结果下一天门时吃了大亏。一天门山路太陡,有的路段直上直下,下坡时身后一头总是磕碰路面,扁担就得横放在肩上,人侧着身子,一步一步慢慢下,一只手还需拽着路边的树枝,下两步再拽另一支树枝,脚底的碎石渣子,一脚踏上哗哗往下溜。人明明站着没动,却似乎有人在上面推,又有人在下面拉,想不动都不行,二百斤的担子仿佛变成了四百斤。父亲平生第一次感到力不从心,一个哧滑屁股跌坐在地上,炭篓子拽着翘扁担从父亲脖上滑脱,往坡底滚去。</p><p class="ql-block"> 父亲赶到坡底,看到翘扁担还牢牢地抓着两个炭篓,没让它们滚到路外的悬崖下,但碳条都摔碎了,路上撒了一地碎炭,父亲真地想哭,但嘴一咧,噘了一句,上前把炭一点点捡起来。二百斤炭连一百斤也不剩了,这种炭肯定是卖不掉的,买炭的多半是镇上机关单位的,他们一向很挑剔,得是栗树通条炭,根根站立,烧透,又不能烧过,没有裂纹,不能粘附白灰,敲起来当当钢一样响。父亲只得把炭挑回家,那一年我们家第一次烤上了正宗的无烟粟树炭,那种温暖的感觉,让人终身难忘。</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父亲出门走了很远,天还没亮,他总感到身后有些异样,一扭头,隐约瞥见后面跟着一条狗,直觉告诉父亲,那不是狗,是狼。父亲稍稍停顿,狼也停下,父亲走,狼也走,狼不即不离地跟着。父亲有点心慌,但很镇定,没急着逃,也没急着躲,装着没发现狼的样子。狼最能揣摩人的心理,知道你发现了他的真面目,便会警觉,可能立即攻击,让你措手不及;若知道你还蒙在鼓里,它就装模作样,寻找最佳时机。</p><p class="ql-block"> 父亲时不时把扁担前后左右舞动,并大声哼唱着花鼓戏,唱戏是壮胆,也是迷惑狼,舞扁担则纯粹是防备狼从后面突然袭击。走了一段路,父亲发现路边有个草垛,忙跨过去,一屁股靠在草垛边,狼也跟了过来,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坐着。父亲一急就想吸烟,他摸出烟袋上了一锅,划亮火柴,准备点烟,发现狼在火柴亮时愣怔了一下,他马上有了主意。立即侧着身子,抓起稻草打起草绳,父亲一边打一边警惕着狼,他左手拽一撮稻草,右手抓住草头,顺时针转动,草就拧成一股,挽在左手掌里,三挽两挽,草绳就打成了。他打了两根,一根围在腰上,一根点着,拿在手上舞动,因为是暗火,舞时火亮,不舞火灭,若有若无。父亲一手握着扁担,一手舞草绳,往前赶路。狼被隐隐绰绰的亮光吓到了,但还是舍不得离开,远远地跟着。两根草绳烧完天亮了,狼悻悻地离开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心被从未有过的胜利感鼓胀,亢奋起来。后来父亲向我们讲述当时的情境时,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p> <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父亲与叔叔分家时,爷爷跟着叔叔过,叔叔被爷爷倾注了全部心血和希望,虽然没能如爷爷所愿,光宗耀祖,但也因有文化解放后谋了一个人民教师的职业,使爷爷在人前说话略略长了些底气与硬气。可好景不长,叔叔耿直而呆板,被打成“右派”,教师也被开除,回家劳动。也许正是因为读书,让叔叔虚荣、敏感,经过底层多年另类待遇的折磨,他又变得厌世与脆弱,在与婶娘的一次争吵后,他一根绳子悬自尽,这对爷爷是个沉重的打击,爷爷一下子由精神矍铄变得苍老衰弱。</p><p class="ql-block"> 父亲把爷爷接到我们家,我们家房子太扁窄,父亲在就在两家交界的廊檐处临时搭了一间小屋,让爷爷住。我们家后檐与叔叔家前檐的雨水一起往小屋流,爷爷的屋顶就成了雨水汇集处,屋里就到处漏水,往往是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各种锅碗瓢盆都拿去接雨。白天还好,夜晚就真麻烦,我们兄弟姐妹睡得死,总是父亲端着油灯在屋里查漏接雨,我们偶尔被锅碗瓢盆的敲击声吵醒,便知道是父亲在接漏。</p><p class="ql-block"> 因为爷爷的房子,大哥、二哥也到了成家的年龄,需要新房,父亲便思谋着盖房子的事,准备盖房子的材料和钱粮。我们家在村子中间,左右和前边都盖得满满当当的,只有后面挨着山坡处有一块空地,盖两间房有点多,盖三间有点少。父亲向生产队申请了这块宅基地,生产队大体同意,但有又没完全答应。这时生产队拆了队里老肖家房子,他的宅基地被推成农田,生产队又把那块地临时指派给了老肖家,说的也是活动话,没完全给,也没完全不给。</p><p class="ql-block"> 父亲找到老肖,让他重新申请一块地,老肖找了生产队,队里说考虑,一时半会儿没结果。父亲急了,想先下手为强,生米做成熟饭,就没跟老肖说,请人挖起根基。老肖听说后,来阻止,干活师傅只得停下来,从街上打豆腐准备管师傅饭的父亲回来一看,就与老肖吵起来。父亲说生产队给我家就是我家的,老肖说生产队也给了他,不能只是我们一家的。</p><p class="ql-block"> “这屁大一点地,又不能住两家。”父亲说。</p><p class="ql-block"> “你家好歹还有住的,我家住在生产队保管室,根本就没房子。”</p><p class="ql-block"> “我家人多!”</p><p class="ql-block"> “你就是仗着人多,想吃独食,一个人霸占。”老肖话里油盐有些重。</p><p class="ql-block"> 父亲一急,想不出压住对方话的言辞,就有些有些蛮横:“我仗着人多,怎么啦?我今个就要霸占,怎么啦?”</p><p class="ql-block"> 两头话茬正好撵上,老肖更有点蛮了:“除非你把我也埋进去。”说着他跳进挖地基的沟里,仰躺在里面,并说:“来呀,有本事你把我埋掉。”</p><p class="ql-block"> “埋就埋!”父亲似乎失去了理智,说着抢过一把铁锨,铲一锨土,往老肖身上泼。</p><p class="ql-block"> 干活师傅忙抱住父亲,其他人下去把老肖扶起来。</p><p class="ql-block"> 事情闹到生产队长那儿,队长说谁都不能动工,双方先协商,协商好归谁,谁再动工。事儿就搁着了。</p><p class="ql-block"> 过一段时间,父亲做出一个让全家人大吃一惊的决定,把我家位于村子前面的菜园地给老肖家做宅基地,我家种菜挪到自留地上种。母亲首先反对,说自留地太远,种菜、找菜、施肥、浇水都不方便。父亲说,吃菜不方便是小不方便,住房方便是大方便。大哥又反对,说不如我们自己在菜园地上盖房子。父亲说那新房和老房不在一块儿,掉散着,不就成了两个家?大哥说两个家就两个家,住着舒服就行了。父亲说是不是你想住?你还没成家,就想着分家呀,家必须有家样,房子挨在一起,一家人住在一块,才是个家样。噎得大哥哑口无言。母亲说菜园地可以盖三大间房子,和人家换那么一点,吃大亏了。父亲说吃亏就吃亏,我往人家身上铲土,确实也让人家吃亏了。</p><p class="ql-block"> 大哥还是不甘心,说菜园地盖的房子又敞阳又开阔,太阳从早照到晚,老房子后面太夹巴。父亲说光敞阳有啥用?我们这一块儿虽然夹巴,却是全村的中心位置,我们家有这么多孩子,一个没丢,都活得好好的,说明这一块风水好,人发旺。父亲这么说,所有人觉得还真是这么回事,那时常常有孩子夭折,我们家连续九个孩子,都平平安安,连吃食堂那么严竣时期都挺过来了。后来老肖家在我家菜园地盖上了高大宽敞的厦屋,让全村人羡慕,但说也奇怪,他家大儿子没结婚就死了,二儿子结婚后一直没孩子,也不知父亲当时的风水说是巧合,还是科学预测,这是后话。</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决定在我们家是更改不掉的,一家人除了父亲,很不情愿地让出了菜园地。父亲先找生产队长说用菜园地跟老肖换,但得将后山开挖一点,队长正急着不好日弄这事,没想到父亲把棘手问题解决了,山石真挖起来,恐怕也要半途而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便说,后山别说挖一点,只要你有本事,整个山挖完都行。</p><p class="ql-block"> 宅基地后山伸出一截舌头一样的山埂,抵在空地一侧,父亲要把那个“舌头”挖掉,若挖掉,凭空就会多出两间屋的面积,全家人对父亲这一决策都欢呼起来,可是对全是石头的“舌头”又望而生畏。</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庄稼人别的东西没有,力气有的是,乏了,睡一觉,身上又满当当的劲,这点儿石疙瘩,又不往上长了,一锄一锹,定能啃掉。</p><p class="ql-block"> 从此我们家男女老少齐上阵,父亲下班后上班前,母亲、大哥、二哥、二姐、三姐放工后上工前,四姐、五姐、三哥放学后上学前,只要有空闲都去挖,我们家成了生产队集体劳动组织外的又一个集体劳动单位。锄、钎、锤、镐、锹、箢箕全都用上,挖的挖,锤的锤,凿的凿,铲的锈,挑的挑。</p><p class="ql-block"> 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咯吱咯吱的挤压声、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萦绕在村子上空,充斥在村里人的睡梦中。父亲临场指挥,根据山石的纹路,让在哪个地儿钢钎凿,在哪个地儿撬杠掰。月光裏着细风浮在每一个人身上,柔柔的像纱巾一样擦拭着每个人头上、脸上的汗珠。父亲的影子乍长乍短,巡视着各处。他让四姐、五姐、三哥回家写作业,说:“你们都要用心读书,读书有出息了,就可以做国家的事,吃国家的饭,住国家的房,国家的房都是电灯电话楼上楼下,就不用像这样挖山了。”其他人在父亲的带领下,总要干到很晚,父亲不说放下谁也不放下。</p><p class="ql-block"> 村里人都说,瞧这一家子,孩子起身了,家运也要起身了,早晚是要发的。生产队长则说我父亲是愚公,正带领全家人移山哩。为此,生产大队在开社员大会时,还把我家这事儿拿出来表扬一番,提倡全队社员向我家学习,我家的声名可是传到了四村八寨。</p><p class="ql-block"> 因为处于村子中间开山不能放炮,只能一锄一锹地挖,经过大半年,总算把那块山石啃掉了,废石、废土是一箢一箢用肩膀挑出去的,倒在村前的小河边,一里多长的河堤增高了加宽了许多。</p> <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爷爷搬到了新房,并不怎么快活,父亲知道爷爷的苦楚,时不时打酒回家让他喝,不曾想爷爷一喝就恋上了,最后竟嗜酒如命。有一次父亲回家正好看见爷爷俯身趴在饭桌上,嘴抵着桌面嘬着嘴唇吸吮什么,父亲仔细一看,原来是爷爷打翻了酒杯,酒沿着桌缝流,爷爷舍不得浪费,正在用嘴吸桌缝里的酒。父亲的心被刺了一下,决定节省开支,供爷爷喝酒。</p><p class="ql-block"> 酒常让三哥去打,三哥很不乐意,说一瓶酒六角五分钱,三天就喝没了,够他一学期买笔、买本。父亲说:“娃,你光景还长,你爷活一天少一天,享受一日是一日,紧他喝。”而爷爷也真不客气,一瓶酒三天就喝光了,有菜没菜,每天都喝一点,经常喝醉,醉了不睡觉,靠在床上,拖起长腔,唱不是唱哭不是哭,叹奶奶死得早,哀叔叔死得冤。父亲挨门缝听了几次,忍不住推门进去,说:“你老是哭!哭!巴不得把这个家哭穷、哭败?你哭你小儿子可怜,他孬好读那么长的书,给国家做事,犯错误开除了,是他自己不会为人,犯糊涂,没那个享福的命。你咋不想想你大儿子我?没进过学堂门,又看一堆伢,我不苦我不冤?”</p><p class="ql-block"> 父亲发泄了一通,爷爷好了一阵儿,但不久又犯了,哀哀地哭唱。父亲就减少供应酒,由原来一月五元降到一月四元,父亲又觉得勒尅了爷爷,便尽力从其他方面弥补。厂里改善伙食,父亲总要用蓖麻叶包点猪蹄、油糕等平时过年节才能吃到的好东西给爷爷,惹得我们小姐弟几个时不时钻到爷爷房里讨赏,又惹得父亲一番痛骂:“你们这些喂不饱的小猪狗,还怕以后没得好吃的呀?”</p><p class="ql-block"> 有块自留地,本来是种芝麻的,父亲不顾母亲反对,种了一地烟叶,烟叶老一片,他打一片,在太阳下晒焦,然后用绳子穿成一串串的,挂在老屋房梁上。父亲经常搭梯子上房梁扯下几片,揉碎,拌上香油,灌到罐头瓶里,放在爷爷床头。爷爷用的几个烟袋头子都是父亲从工友那儿软磨硬泡“顺”来的。</p><p class="ql-block"> 父亲自己没挑炭后,每年冬天都买一篓栗树炭,塞在爷爷<span style="font-size: 18px;">床脚下,专供爷爷的手提火炉用,其他人挨都不能挨,就算来客了菜炉子里也不能用爷爷的炭,</span>那炭无烟、火旺、劲大、持久。而我们平时用的都是普通柴禾炭,烧饭时灶里留下的炭,钳出来放在大坛子里,盖上盖子背灭,那炭劲小,化得快。</p><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 一个亲戚到我家,说他有一个本家,夫妻俩在供销社工作,正儿八经的国家人员,吃红本本,遗憾的是四十多岁了没生子女,想抱养一个。又说我家孩子多,尽是张着嘴嗷嗷叫要吃要喝的,劳力少,老缺粮户,不如送一个给他。孩子到那本家去了可是掉到了蜜罐里,两个拿工资的培养他一个,他一定能上大学,上不了大学,两个老的退休了,还不是想接谁的班就接谁的?</p><p class="ql-block"> 母亲说我们家没别的,就是孩子多,孩子托生到我们家就是个受罪的命,地滚地爬顺风长,将来还不一样扒田沟?若真到了那家倒是掉到了福窝,只是我们家孩子都是五山打野野惯了的胚子,还不知道,人家看上看不上。</p><p class="ql-block"> 亲戚说,这没问题,你们家俺知根知底,天底下难找的一老根本的规矩人。人家也不怕孩子以后贴你们,只要求孩子随他姓,能后继有人。</p><p class="ql-block"> 母亲又说我家哪个娃儿有这个命呢?</p><p class="ql-block"> 亲戚说肯定是越小越好了,大了看不家,我看你家老末挺合适。老末就是我,当时三岁。</p><p class="ql-block"> 母亲也是说说,根本就没认真考虑,更没答应,哪知那个亲戚办事真妥实,说着就要把我带给他本家看看。母亲抹不开面就同意了,傻乎乎的我听说有糖吃就爽快的趴在亲戚背上,让背着去了。</p><p class="ql-block"> 过了灌河就到了街上,可以看到供销社的牌子了,这时父亲从后面追过来,喊停了亲戚。父亲气喘吁吁,一只脚和裤腿湿淋淋的,显然是过河踩石步子,慌快了,掉水里了。亲戚笑笑说:“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只是先让人家看看。”父亲说:“还是不要送去看了,人家要是看不上还无所谓,要是看上了,我们还真有点舍不得,再说过继的事也不是小事,一会儿搞得真不真假不假,多难为情。他娘也是糊涂,就这么让你背着来了,劳你费心了。”说着很歉疚地把我从亲戚背上抱下来,自己背着。父亲的表情倒像欠了他一个大人情。</p><p class="ql-block"> 回家的路上,生产队长迎过来说我大哥把生产队记工员打了,记工员家里告到大队去了,大哥正在大队部接受处理,让父亲去领人。</p><p class="ql-block"> 父亲背着我到了大队部,劈头就责问大哥,大哥没好气地说:“记工员不公平,我和别人砍一样重的粪草,我的就是比别人矮半分。”</p><p class="ql-block"> “那可以找他评理,但不能打人,把人打坏了怎么办?”</p><p class="ql-block"> “对,打坏了怎么办?”大队支书说,“再有理,你把人家打坏了,现在还躺在家里。”</p><p class="ql-block"> 父亲忙放沉身子,放低嗓音,对支书说:“娃太年轻,不知轻重,回去我把他吊在过梁上打。”</p><p class="ql-block"> “小毛娃儿冲着一股子邪劲儿就敢打大人,将来还不成孙悟空要大闹天宫了?”支书看着桀骜的大哥和谦卑的父亲,就坡下驴地说,“年轻人刚出来搞生产还不懂规矩,就得好好管教。你们回去到记工员那儿给人家赔个礼道个歉啊,拿一、二十个鸡蛋去看看,作算一种补偿。”父亲满口答应。</p><p class="ql-block"> 路上大哥满以为父亲要大发雷霆,把他训一顿,没想到父亲却笑笑说:“打得好!俗话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以前你们都还小,你娘老实善良,生产队就老是欺负俺这老缺粮户,一轮到俺家秤粮时,保管员就秤杆往粮堆上一插,不秤了,苦得你娘说尽好话,又腆着脸皮跟余粮户借款。你跟人家出一样的工,为什么不记一样的分?他们就该打!你现在大了,就要独当一面,顶天立地,把俺家的门面立起来!毛主席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俺们不惹事,人要惹俺们,俺们就不能客气。这二十个鸡蛋,赔了也值得。”</p><p class="ql-block"> 大姐出嫁了,大哥、二哥、二姐、三姐相继参加劳动,加上母亲,我家有五个劳力,虽然二姐、三姐没拿成人的工分,但劳力种类齐全,粗活、重活、细活、技术活我家都有人干,修塘筑堰,育林开荒,挑虫,薅秧,间苗,锄草,我家都是满勤,我家“缺粮户”的缺口越来越小,父亲又在社办厂每月拿二十多元的现钞,家里家外一应开支都比较宽裕,我家呈蒸蒸日上的气象。</p><p class="ql-block"> 媒人给大哥介绍了一个对象,男女双方都满意。姑娘跟她父亲一起到我家来看家,我父亲请假专门在家接待,中午女方答应在我家用餐,这就说明他们基本同意了这门亲事。姑娘的父亲用了两盅酒,起身盛饭,父亲忙接碗递饭,对方拒绝,两人拉扯了半天,对方还是自己去了,父亲觉得这未来的亲家讲情顺理,一定好交往,心里自然高兴。</p><p class="ql-block"> 吃罢饭,对方告辞,媒人陪着送出很远,回来后把见面礼原封不动递给父亲,面有难色地说,人家没收,这事儿好像黄了。</p><p class="ql-block"> “吃饭时还好好的,怎么说黄就黄了 ?”父亲难以置信。</p><p class="ql-block"> “就是吃饭时出了岔子,人家到厨屋盛饭,看到还窝着一屋子孩子,说这么多孩子真要都吃起饭来,这一锅饭哪里够?这日子啥时候才能清爽呀?”</p><p class="ql-block"> “说到底,他是怪俺家孩子多呀。”父亲喃喃道。</p><p class="ql-block"> 晚上父亲让大哥到媒人家去,托媒人去姑娘家再美言美言。大哥不愿去,说:“不同意,拉倒!”父亲说:“要是看不上你本人,那就拉倒,看上你没看上家,那不怨你,怨我给你生了这么多弟妹,拖累了你。”</p><p class="ql-block"> 父亲让母亲再拿出三百元钱,母亲有些不愿意,说三百元钱已经是正常价了,再添三百,一家老小都把嘴扎起来不吃不喝了?这事儿又不是用钱买来的。”</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六百元是我两年工资,我也心疼,但过日子跟吃萝卜一样,吃一节剥一节,先把眼前这事办了,其他的边走边说。我拿出双份见面礼,再拿一句话送给老谢家,他再不同意就拉倒。 ” </p><p class="ql-block"> “哪句话有这么值钱?”</p><p class="ql-block"> “我家孩子多,但吃饭时紧客人先吃,没有各顾各的,说明我家孩子有教养,就这句话。”父亲说,然后自己又提了一壶香油到媒人家去了。</p><p class="ql-block"> 后来谢家同意了,不知是父亲送出的双份见面礼还是那一句话打动了他们,反正谢家姑娘,后来成了我大嫂。</p> <p class="ql-block"> 六</p><p class="ql-block"> 三哥上学时突然一头栽倒,浑身抽搐,双眼翻白,口吐白沫。父亲听说后,立即带三哥上卫生院检查,公社卫生院没查出原因,父亲又带到县城医院,医生说是脑膜炎引起的癫痫病,开了一大袋子治脑膜炎和癫痫病的药,药还没吃完,病又犯了,虽然发病只几分钟,但相当恐怖,一时半会儿像死过去了。父亲又带三哥到麻城县医院去查,医生说要根治,得做脑部手术,不过手术风险极大,弄不好会出人命。父亲没敢做手术,捡了许多药,但三哥的病只增不减,发病时间间隔越来越短。全家人都担忧,父亲更是烧心,几天之内头发胡子全白了,颧骨凸起,腮帮下陷,明显消瘦了许多,常坐着发呆,烟嘴里烟都灭了,还一个劲儿嗤嗤嗤使劲吸,发一会儿呆就出门,也不知道干啥去了。</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父亲从外面兴冲冲的回来,像个孩子似地呱呱直叫,说:“俺娃有救了!有救了!”话音都有些颤抖,母亲问咋了,父亲说有人给他一个偏方,专治这种病。于是父亲匆匆扒几口饭,又出门了,当晚父亲弄回几种偏方需要的中药,就差红桂花了。之后的几天,天一亮父亲就出门,天黑回来,神情有些沮丧,说桂花是一种观赏花,没什么经济价值,还占用庄稼、蔬菜的用地,种的人很少,寻到的也都是都是些黄桂和白桂,红贵根本就没有。父亲和母亲在屋里相对无语,没了主意。</p><p class="ql-block"> 之后一段时间,父亲在厂里逮人就问,稍有一点信息都要跑去看看,每次去了,人家说是黄桂说是白桂,就是不说是红桂,父亲恨不得跑到月亮上去看看月亮里那颗桂花是不是红桂。到了深秋,桂花开时,父亲一下班就去找桂花,越找越远,母亲劝父亲算了,父亲也说,算了,这次找不到一定算了,结果听说哪儿有还是跑去看看。有一次竟翻过了大牛山到了安徽地界,寻访了几天,终于找到了红桂,那时红桂正开得蓬勃。</p><p class="ql-block"> 一年多以后,三哥的癫痫病真的被偏方根治了,再也没有发过。</p><p class="ql-block"> 七</p><p class="ql-block"> 做手艺可以脱离农业劳动,专职搞副业,向生产队交纳副业钱,余下的留作家里的活泛钱,匠人轻松自由,受人尊重。当然搞副业的必须不能是“缺粮户”,而且拜师学艺路途艰难,首先拜到好师傅不容易,其次学徒得到师傅家为奴三年,无偿地给师傅家干各种家务活,师傅教不教真本事,得看师傅的心情和良心。<span style="font-size: 18px;">谁家都免不了置办些桌椅板凳筐簸筛箩等家具,盖房也少不了做门窗户扇芦棚芦席,木匠和篾匠就比较吃香。</span></p><p class="ql-block"> 那时我家刚刚脱掉“缺粮户”的帽子,<span style="font-size: 18px;">父亲让大哥学篾匠,让二哥学木匠。</span>父亲在外面走动的多,托人费了很大周折,才让两个哥哥拜到师傅。谁知他哥俩不争气,大哥嫌活脏、累,没多久,换桃子改学油匠,说一把刷子就能走遍天下;二哥倒不怕苦累,能吃苦,能受累,可是心不灵、手不巧,学了两年勉强出师,劈、砍、锯、刨、凿都会,做桌椅板凳也能成型,可是精致一点的物件怎么捣饬总是个半成品。一次他到一户人家做木活,主人让箍个木桶,他憋求了半天,桶倒是个桶,却箍成了个瘪的,他急一头汗,直骂自己是饭桶,终于泄气了,两斧头把桶劈碎,背起工具开溜了,工钱也没脸要。他又学砌匠,父亲想他愿学说明有志气,前后给他寻了两任师傅,盖房那一套二哥学得很扎实,打根基、码砖头、上房梁都熟稔,加之他有木工基础,很快就成为小有名气的砌匠。二哥也以此混了一辈子,父亲对二哥十分满意,认为二哥务实,继承了他的秉性。</p><p class="ql-block"> 大哥学油匠的师傅是他自己拜的,也只学了个半篓子,刷漆会调色,大红大绿漆家具有板有眼,做图案花鸟虫鱼像模像样,可是再精巧一些的就瓷了。半吊子油匠别人怎么可能请,不要钱还怕糟蹋了东西,大哥最终也没靠油匠混饭吃。父亲就恨他不成器,但大哥头脑活络,成人后,遇事有主见也有担当,后来很多事情,父亲还是依仗大哥。</p><p class="ql-block"> 八</p><p class="ql-block"> 二哥结婚后有了一对双胞胎女儿,我家人口一下子增至十六口。每天早上起床后,屋里轰轰响,像单位一样热闹。父亲做了分工,母亲去菜园找菜、洗菜;大哥,二哥去几里外的水井挑水,每天得挑满两缸水;四姐、五姐煮猪潲喂猪;我和三哥去外面接猪尿和拾猪粪;大嫂、二嫂、二姐、三姐做饭,她们四人轮流做。</p><p class="ql-block"> 做饭最麻烦,十多口子人一口锅里吃饭,有老人,有干活的,有上学的,有小娃娃,对饭的软硬、菜的咸淡、汤的稀稠各有要求,都要兼顾到;饭点还得撵好,不能放工的回来了饭没蒸熟,不能学生催着上学还有个菜没炒。</p><p class="ql-block"> 大嫂手巧,三姐麻利,三姐就学大嫂的做饭风格,每顿饭有干有稀,米面搭配,炒、煮、蒸、煎,各有风味,饭菜不重样,量也拿捏得恰到好处,人人基本吃饱,还不留剩饭剩菜。一般早上煮一个锅玉米粥,蒸一锅白面膜,蒸一锅玉米菜馍;中午煮一大锅稀饭,饭坯子蒸干饭,锅底放半锅红薯或南瓜;晚上擀两案面条,做两锅火烧馍。有时还做饺子,这可是伙食大改善,油渣子、白萝卜剁的饺馅闻起来不咋地,吃起来满嘴生香,屋子里荡漾着吧唧吧唧的咀嚼声和呼呼呼呼的喝汤声,油灯映照着每个人脸上的油光与满足。</p><p class="ql-block"> 有一回家里又做饺子了,我盛了一碗,端到门外吃,和我要好的伙伴儿也在外面吃饭,盛的是碗干饭。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看我夹起水饺,吞进嘴里,咽下喉咙,他嘴包着一口饭都忘了咀嚼。看他馋得不行,我心就软了,与他交换着吃,我吃完他的干饭,催他吃快点,他喝完最后一口饺子水,我拿过碗飞奔回家,准备再盛一碗,结果只剩一锅饺子水,三姐正就着饺子水烙玉米馍。梦寐以求的饺子只湿了一下我的嘴唇,<span style="font-size: 18px;">久违的、鲜美的饺子宴就</span>这么匆匆结束了,我怅然若失,遗恨了好些时日。</p><p class="ql-block"> 二嫂因为孩子小,顾着忙自己的孩子,心就不全在做饭上,饭菜能减省就减省。二姐拖沓,做饭特色正合着她的性子,也学着二嫂,做的饭菜单调而寡味儿。一般早上就是一锅稠稠的玉米糊糊,干不是干饭稀不是稀饭,有时干脆把菜倒进锅里,添上油盐熬一大锅,像猪食。母亲经常责怪二姐,二姐顶嘴说:“二嫂就是这样的,你怎么不说呀?”她知道母亲不敢说二嫂的不是,二嫂脾气火爆,要不是碍着排班做饭的规矩,她还真不做呢,做一顿已是阿弥陀佛了。中午一顿二嫂、二姐做的饭菜不是煮就是炒,不是炒就是煮。</p><p class="ql-block"> 二姐还拖泥带水,锅台水渣渣的,盘子油腻腻的,抓了水瓢找不着抹布。有一次菜吃到一半,从菜盆里夹出来洗碗抹布,三姐惊呼:“我说怎么找不到洗碗的呢?原来忘在菜盆里了。”五姐当即做呕吐状,说太脏了太脏了,连饭也不吃了。晚上放学回家她催着吃饭,说肚子饿通了。二姐围着锅台忙上忙下,搞得一脸锅灰,汗一道道往下流,听到五姐催逼,气不打一处来,火钳一下甩到五姐面前说:“饿死鬼,把火!把火!”五姐一掼书包说:“我还要写作业哩,哪有自己烧饭,还要人家把火的呢?”二姐到灶前塞火,湿柴,半天起不了火,就用吹筒吹,一吹火起身,不吹火唑下去,灶里的火猛一阵缓一阵,不一会儿就闻到糊味儿,揭开锅,果然锅底的米饭黑黄,上面的还夹生,二姐气得直冒眼泪。</p><p class="ql-block"> 有时二姐晚上做的面籽籽又太稀,大哥、二哥的孩子吃多了,老尿床,二姐又会挨一家人的责怪,二姐在做饭上真受了不少委屈。</p><p class="ql-block"> 穿衣服都是大的穿罢传给小的,小的再传给更小的,我是最小的,穿的都是哥哥姐姐留下的。有的衣服褪得认不出本色,补丁摞着补丁,有的袖子肥肥的兜风,有的裤腿长长的绊脚。姐姐留下的衣服我最不愿穿,因为是女式的。那时男式衣服从内到外,从上到下,一律黑、灰、蓝,从不鲜艳,更不带花色。</p><p class="ql-block"> 母亲曾试图将五姐的粉白单褂给我穿,我要了命似的哭闹,拼死拒绝,而花袄外面套件黑褂我则没理由拒绝,只是总缩手缩脚,一伸手袖子就外露了。有一件蓝的卡褂,是四姐穿过的,布料平滑厚实,穿上身感觉笔挺大方,可惜是女式的。女式褂两肩处向前胸开有两道衣缝,而男式褂是两肋处向下开两道衣缝,差别很明显。我穿着不敢抬头挺胸,不敢在人多的地方张扬。这褂我穿了一年多,第二年我长一岁,对这褂的厌恶也长了一分,我痛恨这褂太结实,它总是不破,我就总得穿。我故意趴在山坡上爬上滑下,倒在石渣子上翻来滚去,那褂子还是磨不破。有一次我右手用瓶渣子沿左手袖口折叠线刮割,那地方割破了补也难补,我就有理由拒绝穿了。割得正仔细一抬头发现父亲虎视眈眈地盯着我,脸上凝着厚重的寒霜,我打了个激凌。</p><p class="ql-block"> “你这伢真是个败家子!”父亲怒道,劈手给了我一个耳光。</p><p class="ql-block"> “这是女的穿的,我不穿!”我顶撞道。</p><p class="ql-block"> 父亲又扬手来揪我耳朵,我一撇脸,几只粗糙的指头却是抹去了我眼里冲出的泪水。</p><p class="ql-block"> “哈,我娃晓得美丑了。”父亲嗤地笑了,“不穿也不能弄破,你还有侄女可以接着穿呢。”父亲在我头脸上抚了几把,走开了。在我的印象中,那是父亲不多的一次温柔的抚摸,像狂风暴雨后的和风细雨,让我想哭不是想笑不是。父亲平时在家少,出门多,总是来去如风,目光游走于游走于众多儿女的身影之间,似乎将我这个小儿子遗忘了。</p><p class="ql-block"> 不久,父亲扯回几尺的基蓝布,让母亲拿到裁缝铺做了一件褂,我终于穿上了属于自己的男式衣服。</p><p class="ql-block"> 星期天,四姐、五姐带着我和三哥干活,最多的是打柴。四姐、五姐挠干松毛,三哥砍松毛丫,我捡松树球,每周如此,从不间断。我家门前干松毛垛成粮仓,松毛丫堆成小山,就是松树球供不应求。在火塘烤火,松树球当引火用,抓一把丢进火塘,松树球的鳞片上马上翻转出淡黄的小火苗,一会儿就把树蔸子引着了。我每每守在火塘边,不让别人丢,丢一个数一个,保护着自己的劳动果实。</p><p class="ql-block"> 我家养大中小四头猪,小猪娃总是一对一对的,一对抢食吃。打猪菜就少不得了,田埂上、沟沿上、山畔上、地垅边是我们经常光顾的,面条、灰条、转耳、小飞蓬、青蒿都是上好的猪菜。</p><p class="ql-block"> 我们小姐弟几个总能找到挣钱的机会,到山上逮放屁虫,翻<span style="font-size: 18px;">树枝找吊死鬼,去</span>墙旮旯里捉地王八,摘蝉壳,拣蛇皮,掐金银花,扯鱼腥草,寻蚂蚁菜,挖芮根籽,撇野菊花,溜木梓……供销社的收购部要什么,我们就搜寻什么,卖了钱,姐姐哥哥的笔、本、墨水有了着落,我也落得一颗两颗糖吃。</p><p class="ql-block"> 大忙时节要割麦或割稻,学校放假,四姐、五姐、三哥都从学校回来,去收割后的田里拾稻穗,上交给学校,说是勤工俭学,多余的留家里喂鸡喂鸭。小一点的孩子往往就跟在自己的大人身后,三不远四不近的,大人搂过稻铺子,故意遗下几根穗子,小孩装着左找右寻,趁人不注意赶紧上去拾起。搂铺子的一般是女劳力,男劳力捆和挑,当然男劳力也不屑于搞这些小把戏。身后都有小孩的,大家心照不宣,没小孩的略带醋意地开玩笑说:“别把鸡屁眼撑大了,装不住蛋了哈。”碍于面子,他们也不挑破,睁只眼闭只眼。</p><p class="ql-block"> 队长过来了,会站在田埂上“嘘——嘘——”地吆喝,明着的是驱赶啄食穗粒的麻雀,其实是驱赶偷捡稻穗的小孩儿,小孩儿便慌慌的往旁边趔,闪在一边。</p><p class="ql-block"> 我就经常跟在大人后边,不是母亲就是二姐、三姐身后,收获很可观,捡得太多了,手上拿不下,我就草草地扎成一把,丢在地上,不远处有我四姐、五姐、三哥过来拿走。如果发现队长在附近,来不及躲避,就把稻把子藏在屁股下面,蹲在那里装着玩泥巴或捉虫子。</p> <p class="ql-block"> 九</p><p class="ql-block"> 四姐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父亲让她复读,四姐、五姐在同一个班,姐妹俩一同上学、放学,一同做作业,父亲十分欣慰,对他们寄予很大希望,觉得总有一个会有出息的,如同种了两颗豆子,总有一棵会结果的。</p><p class="ql-block"> 可是她们一个都没考上,没考上就要下学,下学就意味着回家种田,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想通过读书有所出息,已经不可能。</p><p class="ql-block"> 父亲不甘心,又去找校长,校长一口回绝,说再也不能开这个后门了,一个班级名额有限,想复读的学生也多,我家孩子复读,别的孩子就不能复读了。父亲仍然坚持,校长无奈地说:“你家孩子不是读书的料,再怎么复读也是枉然。”父亲不服,说我家孩子不呆不傻,只要身上有劲,肯出力,一个字读十遍认不住,就读一百遍还能认不了?校长说,比如同样是树,一棵杨树,一棵柳树,杨树一冒芽直溜溜往上窜,要不了几年就成材,柳树呢,还没长到半尺高,就这边歪出一枝,那边斜出一桠,长十年、二十年,看着也一大铺笼,却只能当柴烧。言下之意,我家孩子是成不了才的柳树。父亲还是厚着脸皮央求校长,校长却铁了心,又把我家孩子比成某某号稻种,产量虽高,但口感差,没质量。父亲受到羞辱,发誓要攻出一个读书的人。</p><p class="ql-block"> 父亲想着去别的学校,张花店大队支书与我家是拐弯亲戚,父亲就去找他,让五姐去他们中学复读。支书说学校是全队集体筹资办的,只为本队孩子服务,多一个学生多一份负担,收外队学生队里社员不好通过,也没有先例。父亲放低语调,讪讪地说:“老亲戚也知道以我家条件,虽说现在粮食不是很短,但花销钱缺,就这书杂费也不容许复读,可孩子还小,下了学就得劳动,孩子身子骨受不了呀,也是没路子了,才求乞老亲戚帮忙。”支书说得开支部会讨论,征求社员意见,如果可以,就通知父亲。父亲满怀希望回家,可过了好长时间,老没得通知。父亲又去过几次,次次支书都不在家,父亲以走亲戚名义去,每次总要带点礼物,什么鸡蛋、挂面、红糖之类的。支书婆娘可能是觉得不好意思,父亲这次去,她屋里屋外喊了一通,没应答,说刚刚还在,应该是才走。父亲有些有些失望,没说啥,准备告辞。</p><p class="ql-block"> 这时支书突然从屋里出来,唉、唉、唉地又摇头又叹气,说大队其他干部不同意,并且教室里连课桌凳子都不齐。</p><p class="ql-block"> 前几次父亲去,支书都在家,只是躲在屋里不出来,意思让父亲知难而退,这次见父亲真的彻底失望了,才有些抱歉,出来搭碴。不想父亲仍不死心,说:“你说课桌凳子不齐,俺们不用学校的,自己带,行不?”支书只好无奈地点点头,自己说出的话也不好收回。</p><p class="ql-block"> 母亲陪嫁的放在卧房里的条桌被抬到院子里,大哥用他蹩脚的油匠术重新刷了一遍漆。开学时,父亲借辆架子车装上条桌、凳子,领着五姐到了张花店学校复读初中二年级。</p><p class="ql-block"> 也许校长说的对,我们家的孩子真的不是读书的料,五姐姐依然没考上高中,父亲的希望又一次落空,五姐也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社员。一般劳力一个工评七分,五姐只有三分半,父亲虽然心疼五姐,却也没办法,只能恨铁不成钢。</p><p class="ql-block"> 十</p><p class="ql-block"> 这当儿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到户,集体劳动取消了,各家种地各家收,种多种少全凭自己做主,收多收少也靠自己种好种坏。父亲像一下子年轻许多岁,劲更大了,步子更快了,话更多了,身形更挺了,心性儿也似乎更野了。以前他想减轻母亲的负担去地里劳动,却不能,现在他是我家田地上的王,想种什么种什么,几时上工几时放工,全凭自己,种好种坏,也赖不了别人。休班时,父亲整个儿扑在田地里,找回了一个农民的原始心愿。可能是被十几口人的大家庭的饥饿吓怕了,他恨不得没有黑夜,白天连着白天,这样可以整日整日地在田地里种庄稼,庄稼也可以整日整日地生长,生长,然后成熟。父亲带领我们在月亮地里挑陈墙土、干塘泥送到地里,安排我们早起接猪尿捡猪粪送到地里,分派我们一人一块地,去搜寻猪殃殃草……</p><p class="ql-block"> 以前集体上工是统一的固定时间,起床时间也基本一致。现在父亲从厂里下夜班回来,天已大亮,我们家除了母亲都还没起床,这是父亲不能容忍的,尤其是大哥、二哥房里依然没动静, 父亲就开始喊了,他喊大哥,喊一声,大哥应一声,跟着喊二哥,喊一声,二哥应一声,两个哥哥平时赖床赖惯了,父亲喊过了大哥,大哥磨蹭半天出不来,二哥没听到大哥房门响也磨磨唧唧不出来。父亲气不顺了,连喊带骂,腔调带着火药味,很有些难听。</p><p class="ql-block"> 母亲就说父亲不该:“孩子都大了,成家立业了,还这样当小孩子来管,怕是连媳妇儿都不爱。”</p><p class="ql-block"> “都是些长不大的败家子,胡子拖鸡屎了还要人管,这样下去讨饭都摸不着人家的门方子。”</p><p class="ql-block"> 其实,两个嫂子真的有意见,时不时流露出对父亲的不满:“生产队都解散了,才摆脱生产队队长的约束,又要被家里队长管,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p><p class="ql-block"> 家里没闹钟,也没个固定起床时间,每天一听到父亲喊,全家人就知道该起床了,连邻居也遵循了这个规律,说父亲不喊他们就会睡过头,还戏说,父亲的喊声,大哥、二哥的应声正像我们家那对大白鹅的叫声,这边“咯——”一声,那边“嘎——”一声。</p><p class="ql-block"> 十一</p><p class="ql-block"> 乡里成立综合厂,有个编织车间,专门编藤椅,正招收女工,但能去的都是乡里有头有脸人家的女孩子。父亲想让四姐也去,但我们家连个当生产队长的亲戚都没有,哪有报名的资格?父亲就想自己提前退休,让四姐顶替他。他跟机瓦厂厂长申请,厂长向乡里汇报,说可以,父亲就退休了。</p><p class="ql-block"> 可是四姐去综合厂报到,人家说没四姐的名字,父亲问厂长,厂长说接到的是乡里下发的人员名单,具体怎么弄的,他不知道,让父亲去找企业办主任。主任说,父母退休子女顶替职位是指机关企事业单位里实行的政策,乡镇企业没这个政策,社办厂是乡政企业,里面职工本就是临时性的,无退休金更不能接班。</p><p class="ql-block"> 父亲听了心里凉了半截,央求说:“我家的孩子种了几年庄稼,又能吃苦又勤快。”</p><p class="ql-block"> “那就正好还种庄稼呗。”主任说。父亲被奚落得说不出话,末了说,这是乡里同意的,主任说那你就找乡里呗。</p><p class="ql-block"> 父亲买了两条“大前门”牌香烟,用我的书包装着去找乡里管企业的副乡长。住在大门边的通讯员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父亲的包,便热情地告诉父亲副乡长住室在第几排房子的第几间。</p><p class="ql-block"> 父亲在墙角处的阴影里找到了亮着灯的副乡长住室,走廊里静悄悄的,没一个人,父亲正准备过去,又怕认错了,重又折回身,把房子所在的排数数了一遍,提着脚不紧不慢地走过去。父亲突然心慌起来,怀里揣着的东西从买的那一刻起,就被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又仿佛不是自己用钱买的,而是偷拿别人的。快到时,后面响起脚步声,父亲知道来人了,便从副乡长门前走过,硬着头皮走下去,走完走廊就进入厕所。来人也上厕所,父亲不想与来人照面,到厕所拐角处装作解手,眼瞅着来人解完手又走完走廊,才出厕所走到副乡长住室处。屋里的灯却灭了,显然副乡长要么走了,要么休息了,父亲只得回家。 </p><p class="ql-block"> 副乡长像有意躲着,第二天、第三天父亲接连去两次,都扑了空。无奈父亲夹着烟去找机瓦厂厂长,烟在胳膊下夹了几天都变形了,厂长答应帮忙找副乡长。不善求人的父亲终于如释重负,尽管成败难料。没过一天,事情就办好了。四姐这个地道的农民终于变成了一名未除掉“农”味的编织工,其间的曲折路途只有父亲走过。</p> <p class="ql-block"> 十二</p><p class="ql-block"> 春天里,麦苗起身了,整个田野像一池水,蓄着满当当的绿,绿也各有层次,有黄绿,有青绿,有浅绿,有深绿。绿得发黑的墨绿就是我家的麦苗,仿佛一团沉甸甸而浮不起的云坠落在我家麦田里,麦苗平铺着绵密,堆积着厚实。谷雨过后都发了疯似地蹿长,在“快黄快割”鸟的叫声中,我家小麦的麦秆粗壮,麦穗肥长,穗粒鼓胀,眼见是一场大丰收。真的是人不哄地,地不欺人,在父亲的带领下,我们对地一次次追肥,像把最殷实的希望一次次泼洒在地里。父亲喜上眉梢,看着快成熟的小麦,仿佛看着一堆白花花的馒头。</p><p class="ql-block"> 那夜下了一场急雨,刮了一阵疾风,第二天人们发现小麦集体倒伏,越肥的地小麦越厚实,倒伏得也越彻底越绵实。我家的几乎全军覆没,父亲跪坐在麦田里,痴傻了一般。他像一个将军第一次出征,壮怀激烈,豪气干云,眼看胜利在望却功败垂成铩羽而归,他不不知道拔苗助长的故事,却从骨子里体会到了它的寓意,懂得了种田也要文化,要有科学知识。</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号召力明显下降了。其实分田到户本就是让人们自由快活的劳动,大家都不想再像大集体时那样被管束,被人召集着去干活。大嫂、二嫂首先以照看小孩为由,对父亲分配的活不予理睬,其他人迫于父亲的权威,多有应付,我家大家庭的根基已经动摇了。</p><p class="ql-block"> 秧栽上后,大哥、二哥凭着自己的手艺去挣零花钱。那天早晨五姐趁凉快去放牛,母亲和三姐在菜园侍弄菜。大嫂、二嫂没出门,本该早早做早饭,可是她俩你剩我我剩你,半天没人下厨房,直到大嫂的孩子叫唤饿了,大嫂才开始做。</p><p class="ql-block"> 太阳一、两杆子高了,五姐放牛回家,一看饭还没熟,就来气,嚷道,我连牛都不如,牛现在都吃得饱饱的,我还饿着肚子。她见没人搭腔,更来劲了,又说,两个人做饭还做不好?</p><p class="ql-block"> 二嫂忍不住,说两个人做十几个人的饭,总比两个人放一条牛难吧,饭哪有那么容易好?</p><p class="ql-block"> “谁两个人放一条牛呀?”五姐说。</p><p class="ql-block"> “你跟你三姐那天不是一起去放牛么?还不是不想做饭?”</p><p class="ql-block"> “胡说,三姐是去扯猪稞子。”</p><p class="ql-block"> “猪稞子呢?没扯到猪稞子,不是一条牛两个人放呀?一个人牵牛鼻子,一个人扯牛尾巴,是吧?”二嫂的话尖酸刻薄,显然是在挑衅。</p><p class="ql-block"> 五姐火了,口无遮拦起来:“是呀,不做饭你肯定也不饿,躲在屋里煎鸡蛋吃,我说鸡窝里有鸡扑着,怎么老捡不到鸡蛋哩?有人偷着吃了。”</p><p class="ql-block">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偷了?”</p><p class="ql-block"> “没看到,还闻不到?鸡蛋味儿都飘出来了。”</p><p class="ql-block"> “那你鼻子真比狗还灵哩。”</p><p class="ql-block"> “炭炉子怎么没见了?饭勺怎么没见了?”</p><p class="ql-block"> “ 炭炉子、饭勺也不是我一个人拿了。”一直在一旁观战的大嫂听到这话带上了自己,马上叫起来:“我是拿了炭炉子和饭勺,我不是煎鸡蛋。”</p><p class="ql-block"> “谁晓得你搞某事?”争吵又转移到大嫂、二嫂之间。</p><p class="ql-block"> 大嫂气冲冲地到自己房里拿出饭勺,一下子推到二嫂怀里,说:“你看看,你煎的鸡蛋是白色的呀,我用饭勺在炉子上弄点糨子备袼褙做鞋样。我没说你,你倒怀疑起我,谁煎鸡蛋吃烂谁的嘴。你有本事你把屋里的饭勺拿出来看看。”大嫂似乎被彻底激怒了,二嫂看着半勺浆糊,脸涨得通红。</p><p class="ql-block"> 这当儿,五姐溜进二嫂屋里,拿出饭勺。二嫂冲上前,说:“你敢随便进我屋?!”说着去夺五姐手上的饭勺,五姐自然不给,说:“都看看,是不是煎鸡蛋了。”二嫂拽住铁勺一端,五姐拽着木柄一端,两人你来我往,扯来拉去,一边撕扯,一边叫嚷。五姐使劲一夺,木柄脱落,五姐连连后退。这时母亲正好进门,五姐撞到母亲身上,母亲没防备,往后栽倒,母亲后面跟着三姐,三姐见母亲栽倒,以为是二嫂推的,手上菜篮一丢,上去推二嫂,二嫂就势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又是捶胸,又是拍腿,大叫:“这家没法呆了,你们一家欺负我一个。”</p><p class="ql-block"> 大嫂也表明她受了委曲,说:“那时候,媒人还说孩子多,都有教养,要晓得是这样,八抬大轿抬,我都不到老张家来,这家还怎么过?”</p><p class="ql-block"> 三姐猛然发现母亲倒在门边不动,忙喊“娘!娘!”,母亲却人事不醒,三姐、五姐哇地哭起来,两个嫂子也慌了,跑过来扶母亲,一摸一手血,母亲后脑勺磕破了。姑嫂几个又是哭又是叫,又掐穴位,又撬牙根,灌凉水。过了好一会儿,母亲才醒过来,悠悠地说:“气死我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闻讯赶回来,派人分别去把正在漆家具和盖房子的大哥、二哥叫了回来。</p><p class="ql-block"> 晚上,父亲把大哥两口、二哥两口叫到堂屋,关了门,说:“俺家从你爷到燕子四世同堂,十多口子人,全公社少有,全大队绝无。前两年还被公社评为模范家庭,几多人眼欠俺家红火热闹,羡慕俺家人多办事容易。吃食堂时那么难为,我都没让家里人把嘴吊起来,我跟你娘两个人拼死拼活地把这么多孩子拉扯大,一个接一个地成家立业。眼瞅着日子越来越旺,家也越来越发,现在政策又好,俺家六个人种田,三个人挣钱,菜园有人打理,孩子有人侍候,鸡鸭鹅成阵,猪牛羊结队,瓦房大大小小十多间,自留地肥肥瘦瘦十来处,芝麻、黄豆、茶油满柜满箱满缸,虽说今年小麦瘟了,但吃的不缺,就是议价大米也是说买就能从粮店成担往回挑,上交提成、学生书杂费也不拖欠,这日子怎么就过不下去了?你娘不是栽晕的硬是气晕的。”大家都垂下头,煤油灯灯光在每个人脸上跳来跳去,明明暗暗看不清表情,似乎有不安,似乎有羞愧,似乎有淡漠,也似乎有麻木。父亲磕掉烟袋头子里的烟灰,又装上一袋,继续说:“你们说说,这个家怎么办?怎么办?”</p><p class="ql-block"> 大哥说:“现在在家里的兄弟姐妹中,我老大,我表个态,家还是要的,还是俺爸掌舵。前段时间我在外面跑,说起张家塆有个十六口人的大家庭,没有不晓得的,我感觉很荣耀,感觉跟着有了名气。不过大家庭人多,众口难调,我和老二在外面做手艺,家里也不能不管不问,我看每人每月向家里交十块钱。”大哥说着向大嫂瞅瞅,大嫂面无表情。</p><p class="ql-block"> 二哥接着说:“俺哥说交十块就交……”二嫂在桌底踢二哥,二哥就没往下说。</p><p class="ql-block"> 二嫂接过话茬说:“他大伯说得轻巧,俺家的给人家盖房子,爬高下低,黄汗淌黑汗流,哪一角钱不是汗浸湿的?工钱还得等到年关腆着脸去要。你一把刷子给人家油漆,风刮不到雨洒不到,三刷两刷就把钱刷来了,时不时还贩东贩西,莫说一个月交十块钱,就是交一百也是小菜一碟,弟兄两个怎么能一样呢?”</p><p class="ql-block"> “他二妈不提贩东贩西,我还不说,”大嫂立即插话,“贩东贩西一分钱没落到,还贴本,贩的东西先紧家里用,再卖,卖不掉的,又归家里用,肥皂、牙膏、一人一头的帽子,这哪一样不是?家里掏钱买过?就说今年栽秧,那么多来帮忙的,一人一条毛巾,得多少钱?俺们可没提过钱的话,要说每月再交十块钱,还真交不起,也不公平。”大嫂一气说得所有人一时都没话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我们祖上有个九十六人不分家的故事,就是我们老张家百忍堂的来历,现在我家才十六人,就忍不住要分家了。以前我老想着只要我还活着,就把这个家维持下去,看来维持不下去了。我也不是老顽固,说大鼓书的常说天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家合久了也得分了。其实,分了家我们老的负担也轻些,三个孙子辈的把他奶都磨得不成人形了。”父亲说到这儿,所有人的脸一下子都生动起来,耳朵也都竖起来了。父亲接着说:“你们大弟兄两个都有孩子,也不容易,把自己的小家混好就行了,下面还有四、五个任务,只要我和你娘还能动,俺们就一个一个去完成……”父亲亲手缔造、苦心经营的曾经辉煌一时的大家庭就这么分崩离析了。</p><p class="ql-block"> 十三</p><p class="ql-block"> 我们这儿女子出嫁的嫁妆都由女方家置办,一般的是四抬子,差一点的三抬子,好一点的五抬子。三<span style="font-size: 18px;">姐要出嫁了,父亲给她准备的嫁妆是六抬子:</span>大礼柜、小礼柜各一,盖箱一对,写字台一张,小火桌一个。两个木匠在我家住着打嫁妆打了一个多月,父亲叮嘱母亲匠人的伙食不能少了荤菜,按炒肉一盘,豆腐一块,咸鸭蛋四枚,花生米一碟的待客标准,目的是让师傅活做扎实,隼眼不留缝,料面不留痕,成品力求精巧又板实。我家多年搜集的木料一下子都用完了,大哥说三妹的嫁妆这么厚实,还有四妹、五妹咋搞?</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你们才分家单干,搞好自己的小家就行了,这些都不会让你们分担,只要我能干,都还不是问题。你三妹,我亏了她,嫁妆厚实点,作算弥补一下她。”</p><p class="ql-block"> “ 她有什么亏的?”</p><p class="ql-block"> “当年我要是咬咬牙让她上学,以她的心性儿,肯定能把书读出来。当时我是这样想的,你三妹有心窍,长大了不会吃亏,四妹、五妹心窍差,让她们多读点书,长大了也不会吃亏。其实重点培养一个,出息了,就能把其他人带好。你三妹最是读书的料,我却没攻她读,真后悔得很。”</p><p class="ql-block"> 三姐的嫁妆果然轰动了一阵子,六个抬子,两个挑子,一个背子,红花棉被,绿底毛毯,白纱蚊帐,火盆,脸盆,脚盆,盆架,暖瓶……一应俱全,为此,父亲也借了不少债。</p><p class="ql-block"> 十四</p><p class="ql-block"> 在父亲的认知里,人死后会进入另一个世界,在现世未完成的愿望可以在阴间实现。那一年爷爷去世了,父亲为了弥补爷爷生时未住上好房子的遗憾,决定给爷爷找一处上好的阴宅,所以出殡后未立即安葬,而是丘在一个山坡上。</p><p class="ql-block"> 父亲三天两头去那儿转悠,好像爷爷还能醒过来,父亲将附近的猪狗牛羊赶得远远的,怕它们对丘子有损害,但终是不放心,又用毛竹、松树做成很结实的篱笆,围着丘子,彻底阻止了畜牲靠近。</p><p class="ql-block"> 父亲领着地先儿一起勘察了很多坟地,总是不满意,便把目光转向了村东头青龙山的坟地,那是我们张家十代以前的祖坟。坟山状如龙嘴,穴为“爪”字乳穴,后面来脉逶迤,左扶右搭厚实匀称,前面明堂内田陌交错,池塘如星月镶嵌,穴前溪水横过,潺湲有致,近处白虎转案低伏,远处朝山层叠拱卫,是不多见的风水吉地。因太过尊贵和神圣,二百年来后代子孙没谁轻易在这里进棺。</p><p class="ql-block"> 父亲知道把爷爷葬进去难如登天,但以为我家近水楼台,手扶着天梯,总要试着登上一步、两步。他的理由是我家居住的是先祖留下的祖宅,距祖坟咫尺之遥,祖坟地葬我家先人,我家更有义务尽看护之责,在对私坟休茸时,更会首先对公坟加以维护;更重要的是公坟有私坟帮衬,才不致于太过孤单,也显得这位先祖后继有人;还有我爷爷以八十七岁高寿寿终,有二子六孙,算得上先祖的孝子贤孙;而且我爷爷当时在家族中辈分最高,他若不能进去,别人恐怕更没资格了。</p><p class="ql-block"> 这位先祖发脉很广,子孙众多,遍布本乡各地,想葬棺得征得这些宗亲同意。父亲为了他心中的执念,竟然一处处、一家家拜访,尤其是各支派户长。本地族人了解我家情况和父亲的为人,有的真心支持,有的见别人同意就做个顺水情也同意,有的碍于乡邻关系打哈哈随大流,反正没直接反对的,父亲便信心大增,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可是外乡宗亲却截然不同,说我爷爷生前年长分尊,但并非德高望重,而他的后人也未为宗族公益事业做过大的贡献,在社会上更无过得去的地位和身份,何德何能“僭越”这么高贵的地方?父亲一时语塞,虽极尽谦恭姿态,却赢不得他们的好感,只好怅然而退。爷爷葬棺青龙嘴祖坟的事,只得作罢,事后父亲几次喃喃自语:“要是老二(指我叔叔)还在,以他给国家干事的身份一定能成。”</p> <p class="ql-block"> 十五</p><p class="ql-block"> 初中毕业那年暑假,我到黄柏山黄花岭护林点砍间伐,就是把林场标注的需要采伐的树木砍倒,搬运到林点。<span style="font-size: 18px;">林点在公路上,公路在半山腰,我们</span>吃住在林点附近的工棚里。</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把砍倒的两棵松树,交叉用葛藤绑着,头插进交叉口里,两棵树正好落在两肩上。我扛着树往林点去,上公路上到一半时,前边的树头戳着路坡,树往后一弹,我忙双手上托前边树身,还没避开坡,树后边一头又戳到了路下杉树上。我努力掂脚,只要再高一点,前面就能避过,可是我怎么掂脚都不行,不是前边戳就是后边戳,我把树挪动一点方向,使劲往上一冲,结果前边扎进土里,我又往后一扯,后面却棚在杉树桠上,两头都卡住,把我棚架了,我身子往下一沉,可是树并未卡死,也往下沉。那一会儿,我不能上,不能下,还脱不了身,简直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我想看看附近有没有人过来帮忙,可是头夹在两棵松树中间,不能扭动。正在我张惶无措的时候,突然树身一轻,身前一直大手把树往上托,身后一只大手往上托,就着那一托,我身子往上一挺,摆脱了棚架,又顺势紧抬两步,跨过坡,上了公路。那一刻,我真是感激涕零,忙不迭地说谢谢,正准备摆动树身,看看是谁救了我,树身却又往上浮,脱离了我的肩,直接架在另一个宽大的肩膀上。</p><p class="ql-block"> “你个苕,扛两棵不压成背锅了?跟你老子一样恨食呀?”一句呵斥,像从天上掉落,砸得我如堕梦境,这人竟然是父亲。</p><p class="ql-block"> 父亲一手扶着肩上的树,一手给我抹脸上的汗,满眼的心疼与怜惜,那话虽然跟平时责怪我时一样严厉,却分明充满慈爱与愧疚,我有种想扑进他怀里的冲动。父亲依然高大有力,一边扛树走路,一边拿草帽给我扇风,目光不离我身,像把刷子,把我由头刷到脚,由脚刷到头。夕阳的余晖正从他身后的丛林里射过来,父亲周身罩着一层淡淡的光圈,正如佛祖一样闪着爱的光辉。</p><p class="ql-block"> 我愣怔了一下,问:“你怎么来了,爸?”父亲的脸像花一样一下子绽开了,说:“以后别干这下苦的活儿,干这活没出息,别像你老子,他没进过学堂门,只能一辈子腰弯到裤裆头低到脚背干苦活。你要好好读书,好好读书才有用,有用才有出息。”父亲又说起教育我的老一套,不过平时父亲是板着脸,吊着腔,硬邦邦的话砸得我耳朵生疼,我光顾着护疼,没理会话的意思,话从左耳进从右耳出,没挨着心。今天父亲满面春风,语调轻盈,如飘飞的细雨,我很疑惑。父亲又问东问西,问每天几时起床,一顿饭吃几碗,问一次砍几棵树,挣几块钱,问了半天,就是不回答我的话,像是把我的问题忘了,我总觉得父亲的话里隐藏着一份喜悦,他似乎喜不自尽地喋喋不休,努力掩饰着那份喜悦,莫非有什么好消息,父亲有意绕来绕去,吊我的胃口?“你怎么会这个样子,像个孩子?”我在心里说。</p><p class="ql-block"> “今个上午你们学校通知说你考上了中专,我吃了晌饭就来对你说,才走到这儿,正好碰到你杠树。”我没问呢,父亲反而不打自招地说出来了。</p><p class="ql-block"> “就为这个?”我吃了一惊。</p><p class="ql-block"> “你娘让明天打早趁凉快走,我怕有什么耽搁,中午就来了。”</p><p class="ql-block"> 中午,这些天中午的太阳正毒,像山洪一样把一天里最猛烈狂妄、最尖锐锋利的天火,泄向大地,全世界的活物都躲在阴凉处,谁也不轻易进入烈日下经受炼狱般的煎熬。父亲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竟在这个时候出门,步行四十里路,要攀登陡峭的一天门,要下行幽深的地基垱,要翻越高竣的黄花岭。我仿佛看到取经的唐僧在漫漫沙漠里前行,忍受着酷热的刺痛,步履踉跄却坚定,因为他心里怀着一份欢喜与希望,父亲正像取经的唐僧。想到此,我心情异常沉重,难受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p><p class="ql-block"> 回到林点的工棚,父亲反客为主,忙前忙后,到山前水凼里打水给我洗脸,整理我的床铺,看到床单下垫着野草,父亲紧张地看我,我说这草晒过了,他才舒口气,说如果不晒,草里含水,睡在上面身子会疼。开饭了,父亲从我手里夺过碗去打饭,我吃完了,他才用我的碗去盛给自己吃,吃饭后还给我打洗澡水,弄得我不知所措,我好像又回到了童年,受到母亲般无微不至的照顾。我知道父亲心里有压不住的兴奋,有藏不住的喜悦。</p><p class="ql-block"> 工友们都在工棚前纳凉,和父亲聊,就聊到了我。像一下子点燃了一万响的鞭炮,父亲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滔滔不绝地夸我,说我如何听话懂事,如何勤快用功,都是我的优点和不寻常的故事。父亲像个媒婆在推介我,又像个宣讲员在宣传我,也像个推销员在兜售我,明显是在谝嘴和显摆,更有几分夸耀。</p><p class="ql-block"> “我的伢学习特别刻苦,今年过年那天他在煤油灯底下学了一夜习,我守夜时几次催,他都不睡。”父亲不无自豪地说,可是我脸却滚烫起来,其实那夜我正迷着看恋武侠小说,可怜的父亲不识字,只要看到我看书,就以为我在学习。</p><p class="ql-block"> “那你伢学习一定好吧?”一个工友说。</p><p class="ql-block"> “还过得去,今年考上了中专,我今个就是来对他说这事儿哩。” </p><p class="ql-block"> 霎时工友们一片惊呼,有道喜的,有讨要喜烟吃喜酒喝的。</p><p class="ql-block"> 父亲站起身忙不迭地又是拱手又是道谢,连声说:“今天来得急,没准备,喜烟喜酒一定请,一定!一定!”我从没见到父亲有过这么欣喜,这么张扬的状态。</p><p class="ql-block"> 一绺炊烟飘过,呛得我直咳嗽,那烟是燃着的草把子,放在门前熏蚊子,山风吹来,烟飘浮不定,像喝醉了酒一样,一会儿向东踉跄两步,一会儿向西趔趄两步。父亲在烟雾里似乎正扶着烟的腰身与烟一起起舞,他没喝酒,却沉醉不醒。</p><p class="ql-block"> 我实在忍不住,上前扯了扯父亲的衣服,把他拉到没人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我不想上那个学。”我鼓足勇气把这句在我舌尖上滚动几次又滑进喉咙的话吐了出来。</p><p class="ql-block"> “你说某事?”父亲像没听清我的话,吃惊地说。</p><p class="ql-block"> “那学校要好多学费,我不上。”</p><p class="ql-block"> “我可没指望你砍树挣学费,你受不了,明天就别砍了,跟我回去。”父亲以为我砍树累怕了,语气缓和了下来,说,“学费的事,你不用管,我现在虽不能挣钱,但弄学费还是没事的,我这一辈子弄了多少学费,还差你一个人的学费?”</p><p class="ql-block"> “不是一点,是好几万。”</p><p class="ql-block"> 父亲愣了一下,说:“怎么这么多?不是国家负担吗?”</p><p class="ql-block"> “这个学校是国家和私人合办的,收高费。”</p><p class="ql-block"> “高费就高费,我派你几个哥姐,一人摊一点不就解决了?”</p><p class="ql-block"> “这学校毕业了,不包分工,上了可能没多大出路。”</p><p class="ql-block"> “不分工?不是所有中专都分工吗?”父亲惊疑地问,在他的意识里,读书的终极目的是脱离种田,走出农村,分配到国家部门工作。</p><p class="ql-block"> “这么说你没考上分工的中专?”</p><p class="ql-block"> “正规的中专、中师都没考上。”</p><p class="ql-block"> “那你为啥报了这学校?”</p><p class="ql-block"> “随便报着玩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我把父亲从希望的巅峰推进了失望的深渊,一直以来,父亲像个养殖工,一次又一次地把我们兄弟姐妹这群鸡鸭往读书这棵树上赶,他多么希望我们努力跃上成功的枝头,变成鸟飞起来,可我们在树上盘桓一阵儿,一只接一只掉落。</p><p class="ql-block"> “那你还上学不?”</p><p class="ql-block"> “……上!”</p><p class="ql-block"> “上就好,别砍树了,明天回家把书捡起来。”父亲说着,眼睛又亮了起来,如远处山顶上隐约的星光,父亲垂头低伏的身影和他身后黑黢黢的山形叠加在一起,托起了我迷茫的眼光。</p> <p class="ql-block"> 十六</p><p class="ql-block"> 大哥、二哥虽然分家分出去了,但田里的活儿父亲仍然给他们干。大忙季节,别人家都忙着抢收抢种,大哥、二哥却各挣各的钱,庄稼从不放在心上,几时收几时种,都有父亲操持。尤其是栽秧和灌溉的时候,天干,水特别金贵,以前灌河水顺着灌渠由近及远依次灌溉,田地分到户后很混乱,谁守得紧,下手快,谁就先抢到灌溉权。父亲经常整日整夜辗转在田埂上、河渠上,与人交涉。分田时,我家因人多全畈最大的一个田分给了我家,一灌起来没完没了,需要很长时间,<span style="font-size: 18px;">别人最怕落在父亲后面,父亲交涉起来就特别废口舌。</span></p><p class="ql-block"> 水一旦流到我家田里,父亲就像完成了一项伟大工程,<span style="font-size: 18px;">眼瞅着汩汩流动的河水,心</span>情舒畅,眉头舒展,长久地蹲在田边,时不时扛着铁锹各处查看,哪里漏水铲几锹泥巴堵住,哪里堵塞跳进水里拨拉开,细致入微,吃饭都忘了回,常常是母亲盛了饭,碗兜埋一坨猪油,让我们送去。</p><p class="ql-block"> 大哥、二哥落得自在,别人都说父亲是属骆驼的——贱命,两个儿子都分家了,还替他们操心,父亲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操点心没事不能偏心。</p><p class="ql-block"> 父亲八十岁的时候还照样犁田耙地,没听说有什么病,只是母亲临终时说父亲有种病,得了十多年,父亲一直忍着没治,也不让母亲告诉别人。那病就是疝气,医生说吃药或手术,父亲嫌麻烦,其实也怕花钱。疝气俗称掉小肠,一般走路、干活时一用力小肠就掉。父亲自己做了个铁卡子,在小腹部夹着,阻止小肠往下掉。</p><p class="ql-block"> 有一回父亲挑柴下山,身子抖动,卡子脱落,小肠顺势掉落很深,父亲疼得汗珠乱滚,甩掉柴担,坐在地上,自己用手按揉,不见效,他就头下脚上躺在坡地上,腿稍稍翘起,一点点拱动,小肠才慢慢回位。父亲重新用卡子夹住,这卡子一夹就夹了十好几年。</p><p class="ql-block"> 十七</p><p class="ql-block"> 母亲去世后,父亲一下子变得老态龙钟起来,腿脚不好使,耳朵不灵便。因为母亲坟向与年庚相冲,没有立墓碑。父亲屡屡责怪大哥,大哥就嘴贴在他耳边解释,他听后连连点头。可是不久他又责怪,大哥本计划第二年清明节立碑,父亲一次又一次的责问使他觉得自己成了不孝之子,只得通知我们兄弟几个商议提前竖碑的事。父亲见此一下子活跃起来,安排开农用车的大哥拉石头、水泥和其他材料,安排二哥、三哥干竖碑的活,安排我拿钱买碑石,说这叫有力出力有钱出钱。相对来说,大哥最轻松,我最悠闲,二哥、三哥最累,他们要挑材料上山,和水泥,打石摆,砌砖块。</p><p class="ql-block"> 二哥说他正在给别人盖房子,赶工期,竖碑可以请专业人员来干,几个儿子分摊费用就是了。 父亲听了用拐棍指着二哥鼻子斥骂:“给你娘做最后一次事,还不亲自做,以后你老子死了,你们也不用掉眼泪,花钱请人来嚎一通就行了,你们的孝心叫狗吃了,你们的感情叫猪啃了?”</p><p class="ql-block"> 二哥一边干活,一边憋屈地嘟囔道:“<span style="font-size: 18px;">老爷子这两句怎么又听得这么清?我</span>只是说一下,就发这么大火。”</p><p class="ql-block"> 墓地在半山坡,比较陡,父亲拄着拐棍,爬到墓地旁,眼盯着两个哥哥干活,像是观摩,其实更像监督。一会儿说是水泥兑少了,一会儿说砖缝没抹平,一会儿用拐棍儿拨拉水泥里的石子,那架势是一定要把墓碑造得精致又气派,美观而牢固。</p><p class="ql-block"> 碑竖好了,父亲站在碑前,左右端详,上下打量,凝视墓碑许久。他<span style="font-size: 18px;">丢掉拐棍,上前一遍遍抚摸墓碑,脸上绽开满意的漩涡,洋溢着欣喜与幸福。父亲</span>脸凑近碑,辨认着碑文,碑文里有母亲的名字,他似乎想透过母亲的名字找寻母亲的面影。他自言自语,又像对墓里的母亲说:“好了,俺们又完成了一个任务,我终于睁着眼睛看到了这么排场的墓碑,你也放心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挪过一块石头,站在石头上垫起脚,右手捏着袖子,身子左倾,举着袖脚去擦碑上方粘附的一小坨水泥。“扑通”一声石头踩翻了,父亲栽倒在地,我们忙上前扶他,却扶不起来,父亲左腿不能站立。</p><p class="ql-block"> 二哥埋怨地说:“看那么认真干什么?你又不识字。”父亲憨憨地笑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极不自然和歉疚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父亲被送到医院检查,结果说左髋骨骨折,那地方属于关节部位,自然愈合困难,需做手术,但患者年龄过大,做手术恐引起并发症,必须到知名大医院去做。</p><p class="ql-block"> 听说父亲要做手术,哥哥、姐姐们都来了,父亲仄歪在床上不能动弹。大姐见了,光顾抹眼泪,不说一句话;二姐絮絮叨叨,埋怨父亲太犍,这么大年纪还闲不住,爬高上低的;三姐责怪大哥,说不能竖碑,为什么硬要竖,择时不吉利,冲撞了什么;四姐、五姐牢骚,竖碑时不通知她们,全把她们当成了泼出去的水别人家的人了;大哥有苦难言,默不作声;三哥说了句“就怨俺爸不听话,非要自己去擦什么污点”,一下子惹得几个姐姐一起围攻他,顺带着怨恨我们几个做儿子的,都在现场不把父亲照看好,谁不能去擦那点水泥?就怨我们!就怨我们!我们兄弟几个自知失职、理亏,都噤若寒蝉,半点不敢申辩。</p><p class="ql-block"> 也不知父亲是否听清了屋里吵嚷的内容,他静静地如一尊雕像,脸上波澜不惊,连一丝涟漪也无,一派安详静谧,似乎思绪不在屋里,而是到了某个遥远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大家平静后问题归到入如何处置父亲的腿。我把医生的意见说了,大哥说父亲年龄太大,不能再去挨一刀。三姐跟着也说,做手术危险,别下不了手术台,又举了谁谁谁的例子,很有点骇人听闻。二姐说不如就在家里养,三个月后骨头能自己长好。四姐、五姐说天热了,睡三个月,身上会起疹子,引起皮肤溃烂和一系列并发症。大姐、二哥、三哥没有见解,但做与不做手术,该他们做的他们绝不会含糊。我说父亲骨折不在关键部位,手术简单,技术也成熟,送到大医院做,应该不成问题。三姐说你能保证不出问题?这我哪能保证?我说话的气势就软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一时,莫衷一是,僵持住了。大家都遗憾我们兄弟姐妹里没一个读书读得高,懂得这方面知识又有远见卓识的,又没一个混得好,可以通过关系咨询专家的。</p><p class="ql-block"> 这时,三姐的儿子打三姐手机问父亲的事,三姐开了扩音器,正在上大学的外甥在电话里很激愤地说了句“你们都不给姥爷治,我一个人治,你们谁都别管。”这孩子说的不是打我们的脸吗?大家谁也没说话,一致同意做手术。</p><p class="ql-block"> 大哥嘴凑近父亲说了做手术的事,父亲摇头,几个哥姐轮番上前解释,父亲还是坚持就在家养,哪儿也不去。大家都很无奈,感叹父亲越老越固执。</p><p class="ql-block"> 侄儿的女儿,两岁,刚学会说话,到父亲面前说:“老太,下来,抱抱,去玩。”奶腔奶调稚嫩得像刚出壳的芽,惹人怜爱,她使我们家又回到了四世同堂的状态,父亲腿好时没少抱她,常常弄得一身尿尿。父亲始终静如止水的脸霎时如风从水皮上走过撩起一串纹路,没牙的嘴旋出一个笑窝,对重孙女说:“好好,老太去治腿,治好了抱宝儿去玩。”父亲说去是真去,大家舒了口气,说八十几岁的人,怎么跟几岁的小毛孩儿一样,这么情绪化?</p><p class="ql-block"> 我和大侄子一起送父亲到同济医院,等了两天才排上号住院,开始几天做血检、尿检、心电图、脑电图、B超、 CT、磁共振,常规检查全做了,我们想应该可以做手术了,护士却说老爷爷很多指标不达标,还得用药物调理,调理到达到做手术的标准为止。折腾了十多天还没确定做手术时间,其间,三姐夫来换过我,四姐夫家的外甥来换过我侄子,五姐夫到医院来看过父亲。可父亲已经极其焦躁不安了,身上插着的仪器不时报警。夜里,我租个躺椅睡在过道上,侄子用纸盒铺在床边地上,睡着。每次父亲床头仪器响,我们去查看,总发现父亲没入睡,要么眯着眼,要么闭眼假装睡。有一回我们踏实地睡了一夜,仪器一点没响,直到护士来才发现父亲把仪器拔了。护士非常生气,责备父亲和我们,事后,父亲说把仪器拔了,省得吵得我们不能睡。</p><p class="ql-block"> 仪器的警报声告诉我们,父亲身体状况确实差。但父亲终于忍不住了,他要回家,不治了。我们只得向护士反映,每天盼着查房医生,要求尽快做手术。医生说病床这么紧张,如果能做早就做了,好让我们出院腾床位。我们这才意识到父亲的身体大概跟丝瓜瓤子一样,里面丝丝缕缕的,几乎被掏空了。</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趁我们不注意,父亲倒掉所有的药,拔掉所有的仪器管子,嚷着一定要回家,说再不回家就会死在这里。我说现在没有车,他说让你大哥开拖拉机来把我甩在后箱里,拉回去就是了。估计父亲是老糊涂了,以为大哥的拖拉机能畅通无阻<span style="font-size: 18px;">跑四、五百里路</span>进入几百万人口的大城市。护士见父亲这种精神状态,担心出事,向医生汇报后同意我们出院。</p><p class="ql-block"> 回到家,父亲的儿女、儿女的儿女,能来的都来了,大大小小加在一起三十六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探望病人。这个病人是他们共同的根,这个根开枝散叶长成了一棵蓊蓊郁郁的大树,这个根更像山边的一棵毛竹,经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已然蔚然成林。</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小屋空前的热闹起来,像一锅沸腾的水,父亲坐在水的中心,脸上绽放水花一样的笑容,他仿佛忘了自己的病痛,看着进一波出一波的后人,接受一波波后人的祝福与关爱:一沓沓现金、一包包食品堆放在床头柜上,一串串软语、一遍遍抚弄挂在父亲耳边裹住父亲周身。看得出父亲正尽情地享受着后人对他的孝敬之意,内心正沸腾着成功的喜悦,煲煮着天伦之乐的满足。</p><p class="ql-block"> 我搬过新买的轮椅,两个哥哥把父亲抱上轮椅,父亲让我们把她推到母亲坟前,他一定是要把他的那份喜悦和满足与母亲分享。侄儿拿来一捆火纸,三姐忙阻止说不能随便烧,父亲却坚持要烧,纸灰如蝴蝶样翩翩起舞、飞扬,全都飞上了天,一片儿也没落下,父亲满意地笑了。</p><p class="ql-block"> 回来后,父亲说他死后要葬在母亲旁边,大哥反对说那儿不适宜葬棺,父亲说边上恰好还有一棺土,正是你娘留给我的,我去给你娘做个伴儿,她一个人在那儿太孤单。大哥说那一块还有其他一些本家先人,怎么会孤单?父亲说你娘老实善良,她来时那些人都不在了,又不认得,会被人欺负。另一个世界的事,谁能说得清楚呢?大哥很无奈地说那儿地先儿看过了,早没地气了。父亲说我不管,就和你娘在一起。父亲的执拗劲儿又上来了。我们都说随他吧,随他吧!</p><p class="ql-block"> 此后,我侄儿常常推着父亲到各处转悠,村头、田埂、公路、街道、左邻右舍门口都有他们爷孙俩的身影,孙子弓腰推车,毫无扭捏之态,相反骄傲之意溢于言表,不时向人们介绍这是他爷爷,是那个有几十名后人的老爷爷;爷爷则昂头端坐,毫无羞赧之相,相反得意之色流于眉眼,似乎向人们宣示,他有一个孝顺的孙子,有一群有教养的后人,有一个充溢爱的家庭,他也有一个无悔的人生。</p><p class="ql-block"> 不久,父亲坐在门口晒太阳,不知怎么栽倒了,就再也没醒过来,那时他八十六岁,距今已有十年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