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编者按:</b><span style="font-size:15px;">此文中先生回忆了家中保姆的一些往事,折射出那个年代所特有的人际关系,读起来有几分心酸,也有几分可笑。好在都已经过去了。先生的这些回忆文章最初都是发表在一个叫作“文学城”的海外华人博客网站上,使用过“东方之女”“杜瑾”“小石子”等笔名,所以我在将它们做成美篇时,用了“东方之女的回忆”这样一个副标题。</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1, 51, 51); background-color:rgb(255, 254, 249);"> 我和丈夫都有工作,家里还有孩子在上学,所以请了一个保姆做家务,主要是打扫卫生、洗衣服和买菜做饭。1965年请的一个保姆是安徽省无为县农村的人,50岁上下,个儿高高的,说话带着安徽口音。我们平常随孩子的口气叫她阿姨,因为看她长得胖乎乎的,胖得都显不出腰身来,穿的衣服总是肥肥大大的,两只胳膊都比一般人的粗,手掌好像也比一般人的大一些、肥厚一些,于是我们就叫她“胖阿姨”。我们这样对她没名没姓的称呼,她并不反对,时间长了,真的就忘了她的姓名了。现在要讲她的故事,也只能把题目叫作 “胖阿姨的故事”。</span></p> <p class="ql-block"> 我的丈夫是北方人,喜欢吃面食,我是南方人,喜欢吃米饭。丈夫坚持午饭一定要吃面食(限定有山西特色的面),晚饭可以吃米饭。这已经成为常年不变的规定。不过,在学校这个大环境里,什么地方的人都有,人们说话都是南腔北调,吃东西的口味也是甜酸苦辣五味俱全。丈夫为了适应大环境,也就在家里如此,外出应酬的时候就只能入乡随俗了。甚至于因为保姆是南方人,做出来的菜肴总免不了带着南方口味,丈夫也就不再苛求了。</p><p class="ql-block"> 胖阿姨也有她的拿手菜,比如红烧鱼;又如用芥菜叶做的咸菜,有一点淡淡的甜味,很好吃,特别是做出汤来,味道鲜美。但是关于咸菜的制作过程她是保密的。</p><p class="ql-block"> 胖阿姨住在我家一间单独的小房间里,房间里有一张单人床,床旁边放一只木箱,可以当桌子用。她和我们的关系就像朋友一样,处得很好。</p> <p class="ql-block"> “文革”开始后,学校里双职工家庭请的保姆,看着自己家的雇主都成了被打倒或被批斗的对象,面对这样的革命形势,她们提高了阶级斗争的觉悟,纷纷起来“革命”。</p><p class="ql-block"> 首先,她们要和原来的主人划清界限,接着提出革命的要求。既然要革命,必须有一个革命的组织,才能显示出革命的力量,因此许多保姆聚在一起商议,成立了一个革命组织,名字叫“赤卫队”。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高人在支持他们,帮助她们出主意,总之,她们的阶级觉悟很快得到提高。她们认识到那些雇用他们当保姆的都是资产阶级,资产阶级就是剥削阶级,她们是无产阶级,是受资产阶级剥削的;这些资产阶级教授拿的工资是好几百块,而她们做饭洗衣一天忙到晚,每月的工钱才30多元。因此提出来的革命要求是增加工资,而且还要对过去的劳动报酬进行补偿,具体要求是先给100元。</p><p class="ql-block"> 胖阿姨也参加了“赤卫队”,而且表现非常积极。自从1966年8月西颐中学的红卫兵来抄家以后,她就神气起来了,要跟我们划清界限,不给我们做家务活了,还监视我们的行动,随时报告给红卫兵。比如经过第一次抄家之后,我清理家里的衣物,从里面挑拣出一些小孩的衣物送给别人。她看见我拿东西出门,就到红卫兵那里去报告,结果中文系的红卫兵到家里来进行第二次抄家。红卫兵特别要看我清理的几个箱子,最后找出50块银元拿走了。</p> <p class="ql-block"> 有一天,她告诉我别人家的阿姨都向主人家要了100元,算是工钱的额外补偿。我听了之后没有说话。因为我想,她明明知道我们已经被抄家,存款已经被冻结,丈夫的工资被扣发,每月只给30元生活费,而她的工钱是由系里经手,从扣发我丈夫的工资里给的。她的工钱已涨到50元。我因为害怕,自己主动上交了自己的存款单。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确实拿不出100块钱来。</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胖阿姨所在的“赤卫队”组织,在附近居民区开了一个斗争会,斗争对象就是我的丈夫。斗争会上她控诉她在我家如何受到虐待。</p><p class="ql-block"> 1967年,我们在中关园的100平方米的住房被学校分割成两套50平方米的住房,其中一套立刻有了新的房主人。我们家连阿姨在内一共六口人,住房被分割以后只有原来的一间客厅和一个书房,学校在分割以后的厨房里挤出一块空间,隔成一个厕所。于是,我们把原来的书房改成卧室。用几个书柜把客厅分割成两部分,靠北的部分用书柜围起来,放了一张双人床,给两个女儿睡觉,解决了四个人的住处,剩下儿子和胖阿姨在中关园没有住的地方,学校就安排他们住到校内职工宿舍区镜春园82号吴组缃先生家后院空着的两间下房里。每天晚上,他们到那里睡觉。阿姨每天早晨都回到中关园来活动。她在家里总是拿个小凳子坐在离后门比较近的地方东张西望,什么事情也不做。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做的事情了。她只给自己做饭,连带着监视我丈夫的行动。</p><p class="ql-block"> 丈夫有时要接受他所在单位群众的批判,每天还受到监督劳动的惩罚。不知什么时候,胖阿姨却拿着一张印着毛主席头像的宣传品跑到丈夫所在的系里,揭发他“侮辱毛主席”,红卫兵自然要发挥他们实施专政的威力,我的丈夫被痛打一顿不说,还被扣上反革命的帽子。</p><p class="ql-block"> 1968年春夏之交的时候,北京大学在校内外文楼的后面圈了一块地方,建了一个“牛棚”,把全校的专政对象都集中到那里进行统一管理,我的丈夫也在其中,据他说写交待材料的时候也要把这件事情写进去。</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胖阿姨说她放在我家大书柜里的钱没有了,一共丢了50元。当时丈夫所在的系的一位领导华同志就住在我家后一排房子里,她家的前门对着我家的后门。胖阿姨就到华同志家里去告我的状,要我赔偿她丢失的人民币。</p><p class="ql-block"> 胖阿姨已经不是从前的胖阿姨,她和我们的关系已经从朋友关系变成了“敌我关系”,破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p><p class="ql-block"> 1968年夏天,丈夫的学校领导有了新的政策,勒令被专政的对象搬家。我们就从50平方米的职工住房搬到学校附近的民房 —— 一个好几户人家住在一起的小四合院。我们住的是厢房,没有厨房,就在房檐底下搭起一个棚子,放一个煤饼炉生火做饭,厕所在四合院外面,和另一个四合院的住户共用一个露天的公共厕所。从此,胖阿姨就没有到这里来过。这时候,系里的人动员她离开我家,她提出要多给一个月的工钱才走。我向我的单位借了钱,多给了她一个月的工钱,结束了我们的关系。实际上,从1966年10月到1968年8月,这一年零十个月,胖阿姨没做一点事情。</p><p class="ql-block"> 到此,胖阿姨的故事就讲完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