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花始放；阁下李先生-品读《名联观止》第51～60章

山水樵歌

《名联观止》梁羽生著

第51章

丛桂有坊

六榕无寺

广州西关旧日有一条街名叫“丛桂坊”，街内有条小巷，名叫“湛露巷”。据说有人出了个对头：

丛桂有坊含湛露；

征求下联，无人能对。难对之处在于，必须用地名来对地名，文义不能牵强。而且只解释得通，也还不能算是佳作，因为上联是可以作为一句诗句看的，下联也应该是一句有情景、有韵味的诗才算合格。到了何淡如，方始对得出来。他对的是：

六榕无寺挹清风。

需要略加解释。“六榕寺”为广州名胜之一，寺门的“六榕”二字是苏东坡写的，但他只写了“六榕”二字，“寺”字却没有写，故曰“六榕无寺”。六榕寺近“清风桥”。“湛露”是巷名，“清风”是桥名，也恰好可以相对。

苏东坡的题字，有段掌故。据徐续的《广东名胜记》所述，六榕寺最初是南朝梁大同三年（五三七）所建的“宝庄严寺”，到南汉改名“长寿寺”，到北宋再改称“净慧寺”。宋元符时，苏东坡来游净慧寺，见寺内有六棵榕树，遂信手挥毫，写下“六榕”二字，不意“六榕”广为人知。

到了明朝永乐九年（一四一一），即因苏东坡有此题字，而改称“六榕寺”了。六榕寺至今还在，但那六棵榕树，则早已没了。

第52章

六榕无树记东坡

根据徐续的《广东名胜记》所述的掌故，再来看何淡如对的那个下联，

“六榕无寺挹清风”和上联

“丛桂有坊含湛露”

虽然对仗工整，但也还是略嫌牵强的，因为是有寺无榕，并非有榕无寺也。（到明朝改称六榕寺时，那六棵榕树，已是早已不存在了。“六榕无寺”虽可解释为苏东坡没写那个“寺”字，究嫌略为牵强。）

据徐续所记，现在六榕寺的正门仍高悬着“眉山轼题并书”的匾额“六榕”，寺联则是顺德岑学吕所撰的：

一塔有碑留博士；

六榕无树记东坡。

上联也有段掌故，六榕寺有个“花塔”，原名“舍利塔”，是和六榕寺的“最前身”，即“宝庄严寺”同时建的。“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曾到岭南游览了宝庄严寺，写了一篇洋洋三千言的《广州宝庄严寺舍利塔碑》，此碑亦久已失掉了。上联的“博士”即指王勃。

因何淡如的“六榕无寺挹清风”而旁及岑学吕的“六榕无树记东坡”，闲话扯了一通，现把话题再回到何淡如身上吧。何淡如还有一副写得很具诗情画意的对联，写珠江即景。

珠海船如梳，横织波中锦绣；

羊城塔似笔，倒写天上文章。

第53章

三间大屋间间间

何淡如还有一副怪联，是必须懂得广东话才知其妙的。联云：

三间大屋间间间；

九横长梯横横横。

上联最后那个“间”字应读去声，即“间格”之“间”也。下联前两个“横”字读粤音去声，一“横”梯即一级一步也。第三个“横”字读平声，动词。

何淡如似乎没有足以传他衣钵的门生。有关他教书的趣事甚多，据说有一次，他在学生的课文后面作大批曰：“或明日搭渡过佛山。”该生愕然问道：“老师的批语，学生看不懂啊！”他说：“我的批语你看不懂吗？你的文章，我也看不懂啊！”又一次他给学生作文的批语是：“四围周密。”该生初时以为是赞语，仔细一想，才知是老师说他的文章不通。不过，他虽然没有得意门生，却有一个儿子颇能传他作怪联的本领。据说有一次他写了个上联：

剩得两撇胡须，此后唔知点算好？

他一时未想出下联，他的儿子替他对道：

养成一身贵骨，从今改过未为迟！

上联是父亲的自叹，下联是儿子的悔过，不但对得工整，且切合儿子身份。据说何淡如也不能不赞为妙对，但可惜他儿子的名字失传。

第54章

羊角对

右邻唐琼兄介绍了许多羊角对，十分精彩。尤以“岑春萱拜陆凤石，川冬菜炒山鸡丝”一联极饶奇趣，比起何淡如的怪联，确是不遑多让。岑春煊（一八六一 — 一九三三）曾任两广总督，民国五年（一九一六年）护国运动期间，与梁启超在广东肇庆成立“军务院”，任抚军副长，次年与桂系军阀联手排挤孙中山，出任护法军政府首席总裁，是近代史上一位知名度很高的人物，无须详细介绍了。“陆凤石”则可能知者较少，他名润庠

（一八四一 — 一九一五），同治十三年（一八七四）状元，官吏部尚书，宣统二年（一九一〇）拜东阁大学士，论官职与岑春煊相当，论年齿则是岑的前辈，因此说“岑春萱拜陆凤石”那也是有根据、有“道理”的。（按：岑的名字应作“春煊”，但亦有讹作“春萱”的。此联作“春萱”，应加说明。）

另一联：

杨三已死无昆曲；

李二先生是汉奸。

别的版本上联则作“杨三已死无苏丑”，盖因杨三是当时苏昆戏中最著名的丑角也。以“苏丑”对“汉奸”，字面似更工整。“李二”指李鸿章，其兄瀚章，人称“李大先生”。以“先生”对“已死”，也是无情对，工绝。

这位“苏丑”的艺名本是“赶三”，因杨姓，故亦可称“杨三”。以“杨三”对“李二”，更为工整，“赶三”对“李二”则逊色多了。可能就是出于这个缘故，这副名联经过众口相传，不知何时就改为“杨三”了。

第55章

讽李鸿章联

李鸿章是安徽合肥人，他官文华殿大学士时候，任户部尚书的是翁同龢。翁是江苏常熟人，户部尚书的职位相当于今之财政部长，古称“大司农”。有人撰一联云：

宰相合肥天下瘦；

司农常熟世间荒。

此联把他们的官职和籍贯都写在里面，不但字面对得十分工整，而且上下联都有双关意思，因此成为脍炙人口的对联。

但我却有点替翁同龢“不值”，因为在这副对联中，他颇有为李鸿章作“陪斩”的意味，他在政治上其实是李鸿章的反对派。他是咸丰状元，光绪帝的师傅。一八八四年中法战争时，他扶植张之洞反对李鸿章；在一八九四年至一八九五年的中日战争中，他又是反对李鸿章求和，并支持康有为的维新变法的。他也不能算是贪官，论理不该“陪斩”。

另外一副讽李鸿章的对联说来则真是有点“不雅”了，有人以“李鸿章”和“女阴”做了个分咏格的“诗钟”。诗钟的规定是既要对仗工整，而分咏的事物又必须隐藏在联意之内，让读者去猜的。联语是：

举世共推和事老；

大家都是过来人。

李鸿章以“善于”讲和著名，上联“和事老”云云，当然是作反语嘲讽他的。虽然有点“不雅”，但也可见到当时人对李的鄙薄。

第56章

张之洞

陶然亭

上下比的意义迥不相侔，而字面却足以对仗的称为无情对，如前面谈过的何淡如就是擅作无情对的能手，他的联作

公门桃李争荣日；

法国荷兰比利时。

可谓匪夷所思。

据云是张之洞撰的

树已半枯休纵斧；

果然一点不相干。

亦是佳例。今再补谈数则。

张之洞的姓名亦曾被人用作无情对的材料，联云：

张之洞；

陶然亭。

张之洞是清末名臣，陶然亭是北京名胜，可谓风马牛不相及，但字面却对得非常工整。

“张”“陶”都是姓，又都可作动词用。“陶”字作动词用时，有两义。

（一）造就，培养。例句：“化之所陶者广，而德之所被者大。”（《宋书》卷十四《志篇四》）（二）喜，快乐。例句：“倘若果归言，共陶暮春时。”（谢灵运《酬从弟惠连》）“之”“然”均是虚字，“洞”“亭”则属于同一类名词。

庭前花始放；

阁下李先生。

此联诙谐工整，亦堪称无情对的佳构。上句平淡无奇，但下句一对，则妙趣横生了。据说上比是明代李东阳出的，其时李任文渊阁大学士，遂有下对，“李”是果名，恰好可与“花”相对也。

还有以张之洞的字“香涛”为上联的无情对对以“开臭沟”的，则更是巧思。“开”和“张”都是动词，北京旧日于三四月份开阴沟，臭气四溢，与“香涛”成为绝对。

第57章

花心动

杞足征

下面一联也是绝妙的无情对：

春风未作花心动；

夏礼能言杞足征。

杞，古国名，公元前十一世纪周分封的诸侯国，姒姓。开国君主是夏禹后裔东楼公。初在雍丘（今河南杞县），后迁淳于（今山东安丘东北），前四四五年为楚所灭。因其为夏禹后裔所建之国，故在夏亡之后数百年仍行夏礼。这是“夏礼能言杞足征”的注释。《诗经》“风”“雅”“颂”的“风”和“礼”也是属于同类名词（《礼》是六经之一）。这副对联是把单字拆开来，每个字的字面都能成对的；更妙的是上比是“风流浪子”的轻薄语，下比则是“道学先生”引经据典之言。拿圣人来开玩笑的无情对亦选两副：

鼻孔子，眼朱子，朱子敢居孔子上；

眉先生，须后生，后生还比先生长。

指破纸窗成孔子；

手持铜镜照颜回。

第58章

纪晓岚嘲庸医联

右邻唐琼兄曾在他的专栏介绍了纪昀（晓岚）的几副谐趣联，我也来凑兴续谈几副。

纪晓岚最恨庸医（据说他有一家人曾为庸医所误），因而作了两副嘲讽庸医的集句联。其一云：

不明才主弃；

多故病人疏。

这两句联语是取自孟浩然的《岁暮归南山》一诗的。原诗句本是“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他各颠倒了一个字，便成了嘲讽庸医的绝妙之作。“才”谐音“财”，嘲其医术不够高明，而为财主所弃也。

又一联云：

新鬼烦冤旧鬼哭；

他生未卜此生休。

上联出自杜甫的《兵车行》：“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下联出自李商隐的《马嵬》诗：“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集而成联，不但对仗极工，亦是嘲讽庸医的妙句。

第59章

纪晓岚的幽默

纪晓岚性滑稽，有捷才。据说有一天他和几位同僚在军机处（乾隆时设在皇宫的隆宗门内）办公，当时是三伏天时，天气酷热，纪晓岚怕热，脱了上衣，挥汗审稿。忽报皇上驾到，他来不及穿衣，只好躲入床底。过了些时，他没听见有人说话，伸出头来问道：“老头子走了吧？”哪知乾隆未走，斥道：“纪昀无礼，因何叫朕老头子？”纪从容答道：“万岁为老；皇上是一国元首，首即头也；皇上乃天子，合起来不正是‘老头子’吗？”乾隆大笑，非但不加责罚，反予赏赐。

纪晓岚值南书房，时常入宫奏事，一日有个太监出对难他，对头是：

三元解会状；

他不假思索，便即应道：

四季夏秋冬。

太监问他：“春在哪里？”纪答：“春在哪里？只有你知道。”众皆大笑。

此联与苏东坡巧对辽使联相类，据说苏东坡奉命接待辽邦使者，辽使知他文名，出对试他，对头

“三光日月星”，

他对于：“四诗风雅颂”，

折服辽使。

第60章

拍皇帝马屁联

纪晓岚是很会拍皇帝的马屁的，乾隆五十大寿时，他献一联云：

四万里皇图，伊古以来，从无一朝一统四万里；

五十年圣寿，自今而后，尚有九千九百五十年。

乾隆是二十五岁做皇帝的，到了乾隆五十五年（一七九〇）做八十万寿的时候，他又献上二联，以数字入联，对仗均极工整。限于篇幅，录其中之一：

八千为春，八千为秋，八方向化，八风和庆，圣寿八旬逢八月；

五数合天，五数合地，五世同堂，五福备至，嵩期五十有五年。

这两副“恭祝圣寿”联虽然大拍皇帝马屁，但也的确要有点巧思。

纪晓岚最大的贡献是修纂《四库全书》，共收书三千五百零三种，七万九千三百三十七卷，分为经、史、子、集四部，故名“四库”。乾隆要他修《四库全书》是有目的的，因清代是以“异族”入主中原，故凡不利于清朝统治的书多遭抽毁或篡改。但尽管如此，因《四库全书》收集的内容极为广泛，在一定程度上还是起了保存和整理文献的作用的，我们不能因纪晓岚擅拍马屁，就全盘否定。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