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 乐》

李秀瑜

恋 乐

[原创] 李秀瑜/文

一、

“恋乐”是王欢家豢养的一条烈犬，已经12岁了，专家说相当于人类80岁左右。王欢68岁，退休多年赋闲家中，女儿已定居加国，六年前妻子病故，这些年孤独的王欢与狗“相依为命。”

王欢家住在渝中区望江楼，38楼顶层。阳台远望，灰蒙蒙的南山升起金黄色的太阳，倒影江面，灼灼耀眼。早晨6点钟，阳台一角铁笼睡窝里的“恋乐”醒了，它走出笼子，望着阳台落地窗外的景色，张开大嘴吐了吐舌头，转身走进主人卧室，伏卧在王欢的床边，等着主人起床。

王欢起床后与“恋乐”一前一后来到卫生间，坐便器和便槽，人坐狗蹲，各自解决问题。

　　王欢对“恋乐”说：“你娃除了不会说话什么都明白，前世一定是个人，怎么变成了一条狗？一定是玉皇大帝罚你来守护我的。”

“恋乐”黑亮的眼睛盯着主人使劲地摇头，好像是在回答主人说不是的。

洗漱完毕，王欢打开厨房里的冰箱，取出煮熟的狗食，用微波炉加热后，倒入“恋乐”的狗槽，然后做自己的早餐。

王欢一边吃着早餐一边对“恋乐”说：“我晓得你娃郁闷，你想在草坪上撒野，与同伴撕咬，而不是一天到晚陪着我这个孤老头住在高楼里发呆。可这也不能怪我呀，要怪就怪你娃投错了胎进错了门。”

“恋乐”呆呆地望着主人，不时地摇动尾巴回应着。

“不过，我向你保证，你娃死了我一定把你埋葬在巴南一品场观音山，那些来求子许愿的人，你就盯准一家投个好胎，来世变个汉子。哈哈，要是我也有来世的话，我变成了狗，又成了你的狗，轮回换位，那就好耍了，哈哈哈！”王欢自言自语又大笑不止。

“恋乐”低着头摇动尾巴在王欢身边蹭来蹭去，又伸出长长的舌头舔着主人的手，好像在说：你想得真多。

二、

王欢妻子在世的时候，夫妻俩除了必要的交流，王欢是不怎么说话的，妻子话多，成天唠叨得有些烦人。可妻子走了，这个家一下子没有了声音，陷入死寂。四周空落落的，可脑子里一刻也没有停止活动，总是在回忆往事，与昨天和今天作无声的对话。“恋乐”却比以前更亲近他，经常摇着尾巴望着他轻声地“汪汪”嚎叫或“呜呜”低鸣，安慰充满了狗眼，仿佛在提醒主人注意它的存在，人狗是可以交流的。他知道狗不可能全部懂他的意思，但与狗说话总比一天到晚默默无声好啊。王欢想起英国小说《鲁滨逊漂流记》，书中的主人翁在一次航海中船只失事，独自飘落到一个与世隔绝的荒岛上，独自生存了长达28年的时间。鲁滨逊为了有一天能重返社会，他必须保持头脑清醒和语言流畅，每天不停地与大海日月说话、与山林、草木和石头、沙滩说话。人是要说话的，说话要有听众，现在，他的听众就是“恋乐”。

　　王欢开始对“恋乐”说话，说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的往事，包括他的初恋以及他的一切私密。他说人与人的世界，说话有所保留，老祖宗的《增广贤文》说：“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可人与狗的世界，人则可以打开心扉，尽情坦言。王欢发现，人这一辈子其实有很多事情、很多话是无处可说的，哪怕是受到了误解甚至是冤枉你都得黙黙忍受。可对狗你完全可以无话不说，它不仅不讨厌你的啰嗦，不与你争吵，不会告密，而且绝对会保密。

王欢每天在家里与狗说话，是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

三、

王欢家四室二厅，家里保留着老婆和女儿卧室的陈设。书房里两排五层书柜，分类陈设着他们各自的上千册书籍。书桌上电脑旁边摆放着两叠厚厚的影集，那是他和妻子各自的历史。

王欢走进书房，又翻开了他的一本陈旧的影集。王欢出生在重庆城一个知识分子家里，父亲是报社编辑，母亲是小学老师，王欢还有一个哥哥和妹妹。

1970年，毛主席支持越南人民抗击美帝国主义的“5.20”声明发表后，激动的王欢理想是入伍参军。可年龄不合适，16岁的王欢当小兵年龄大了，当大兵年龄小了。1971年学校号召本届学生到云南支援边疆建设。兵团农垦职工属于基干民兵，不仅发放军装，还要发枪。就像电影里背着枪搞生产，一有战事，随时可上前线。正在读初中的王欢立即响应号召，积极报名支边。于是，王欢成为了云南红河州军垦农场的支边青年。

　　云南河口，红河对岸就是越南，王欢和他的战友们每天生产劳动，天天盼着兵团发枪，随时准备着跨过国境“抗美援越”。可上级不但没有发枪也没有任何军事训练。王欢和他的战友们每天在橡胶林里劳作，割胶种树，枯燥乏味。为了打发无聊，王欢从老职工家买来一条黄毛土狗，吃住同行。他天天带着狗狗进山，看着狗狗跑前窜后，尽情在山林田间撒野蹦跳，无比快乐，于是给狗取名：“恋乐”。

“恋乐”虽然是条土狗，但它聪明忠诚，凡是见到与王欢同类知青，无论男女或识与不识，一律不咬。哼哼几声，算是与人打招呼，又象是告诉主人，有人来访。可一见到农场的老职工和周围的农民，那怕是天天见到的人，它立即凶猛地扑腾吼叫，几次伤人。连长警告，必须处理不准豢养。

　　一天，相隔百里外另一个营队支边同学和女朋友前来看望王欢，他非常高兴。素不待客，招待朋友，总得要整点肉食，可连队食堂里的蔬菜，除了南瓜还是南瓜，一连吃了几个月，早就吃腻了。王欢对朋友说：“无以所待，只有把狗打来吃了，不过你们去打，我下不了手，我负责红烧就是了。”

连长主动杀狗，他用绳子吊死“恋乐”，剥皮开膛，洗净切块。大伙一阵忙碌后，一大盆红烧狗肉上桌，盆里红油浮面，狗肉飘香，味道鲜美。人们争先恐后地吃着，谈论天下大事。北有苏联威胁，南有美帝入侵越南，都是为了奴役中国，中华民族随时都在最危险的时候。毛主席说：“要准备打仗！”

连长满嘴狗肉喷着酒气说：“你们一天到晚想打仗，晓不晓得打仗要死人的，要死很多很多人的，老子在朝鲜战场上死了几回，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现在和平年代，吃大米饭吃狗肉，要是打起仗来你们只有吃土豆！”

　　2011年，纪念支边40周年聚会，大家说起当年血色年代，激情四射。朋友又说到那狗、那盆狗肉，无比津津乐道，回味无穷。可王欢却心存忏悔，于是又买了一条烈犬，还原了当年那只土狗的名字“恋乐。”

王欢结束了回忆，对“恋乐”说：“现在人的生活好了，不再吃狗肉，狗是人类的朋友，据说有几万年的历史。困难时候没得吃的，连朋友也吃，这人是虚伪的。”

卧在一旁的“恋乐”闭上眼睛，没有理会王欢的唠叨。无法抗拒的衰老使它懒得站起来。

“叮咚、叮咚……”门铃声响，“恋乐”立即起身冲向门边狂吠。王欢轻声吼道：“恋乐”回去！它立即停止行动，悻悻地退回到阳台上自己的窝里。

　　快递员送来王欢女儿从国外给他寄来的物品，并附有书信，再次叮嘱父亲尽快处理“恋乐”后前往加国。女儿已多次与他商量，如果与“恋乐”一同出国，犬类出入境的免疫手续是相当麻烦的，到了加国也可以重新再领养一条狗，外国的狗也是通人性的。可王欢认为，“恋乐”懂事，善解人意，已经是他的家庭成员，如要与它分离，感情上无论如何是难以接受的。

王欢对“恋乐”的去处想了好几个方案，把“恋乐”送人照看货场或仓库？不行！不仅是受奴役的问题，离开了他，“恋乐”不会吃任何人给喂的食物，肯定会绝食而死，又可能会被人剥皮红烧或水煮清炖。送到乡下农家护院？除非人狗同行，否则后果难料。朋友建议去山上租一农家屋，一来避暑，二来让“恋乐”熟悉环境和农家，以后就让“恋乐”有个归宿。

　　去年夏天，王欢托朋友在离城40里外的歌乐山找到一户农家，租用两间房，王欢将“恋乐”和它的狗笼、狗槽搬上车，驾车前往，与“恋乐”住了下来。暑天很快就过完了，气候一天天转凉，王欢准备下山了。“恋乐”也熟悉了环境和农家院子的主人。“恋乐”不吃市场上卖的狗粮，王欢教会了农家为“恋乐”煮食，并决定按时支付每月500元钱狗食费。

王欢反复对“恋乐”说：“这里空气好，适合你，这就是你的归属，我会来看你的，明年我回国后就上来看你。”

“恋乐”知道与主人分别的日子到了，狗眼湿润，低声哀鸣。

　　告别“恋乐”和农家，王欢回到家中，虽然心情不好，但总算是为“恋乐”找到了归宿。电话告知女儿和他的好友，大家也为他高兴。

故事该结束了，王欢也收拾行李准备前往加国。就在与“恋乐”分别第三天的晚上，农家打来电话，“恋乐”挣脱铁链失踪。

王欢一夜无眠，想了“恋乐”出逃后的很多可能，如果跑进山里，年老的“恋乐”很快会死去，也可能被人捉住卖往餐馆。不行！明天一早，他要再上歌乐山寻找，一定不能成为人嘴里的美食。

早晨6点钟，王欢准备出发驾车前往，开门后发现“恋乐”躺卧在门边，王欢抱着奄奄一息的“恋乐”老泪纵横：“你哪里是只狗嘛，你是人哟！你上辈子欠我啥子嘛？”

衰弱的“恋乐”看着泪流满面的主人，闭上了眼睛。

王欢将“恋乐”埋葬在观音山，安葬完毕后，心里有说不出的郁闷，发誓不再养狗。因为，难以平复人与狗的感情得失。

（注：一、经核查小区监控，“恋乐”凌晨1点钟在地下车库，通过步行楼道，上到38楼回家。

二、部分图片为网络下载，向原作者致谢，如有不妥，告知即删。）

2021年7月18日于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