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桃花源——访黎寨老周三

青枫🍁

白沙县细水乡的老周三村坐落在松涛水库的一座孤岛上，竹树丰茂，三面环水，村民出入多坐船，人称世外桃源。人们的这番描述早已令我心痒难挠，听说周六有团队要去，便连拉带拽把几个朋友忽悠来，一起去。

早晨七点二十分，一辆满载二十五名队员的中巴从海口出发，沿西线高速转万洋高速，直奔儋州松涛水库而去。上午十点半，一行人到达此行的起点番打苗村，打算从这里徒步十四公里去老周三村。

当我们整束行装，做最后出发前的准备时，七月的龙眼树在炎炎的烈日下挂着诱人的果实。主人发现了我们目光背后的饥馋，竟主动爬树为我们摘龙眼。手捧颗粒匀称的一束龙眼，我心里不禁感慨，这样的古道热肠只有在不被商业污染的山角旮旯才能遇见。

南方又南方的七月，海南西部山区依旧骄阳似火。走出村口，身体便完全暴露在炙人的阳光下，队员们笑侃：正在进入烤猪模式。

告别番打苗村最后一片竹林，队伍从此走进一望无际的丘陵的海洋。光秃秃的丘陵如同一排排黄色的波浪，不停地向我们涌来。在这里，希望一点一点被蚕食，不知不觉消耗净尽，烦躁的情绪像一撮野火，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熊熊燃烧。

我这次带了三瓶矿泉水，一盒菊花茶，一只装满热茶的800毫升保温瓶。不到二公里，保温瓶里的茶水已经见响了。走在沙土裸露的机耕道上，周围仿佛有无数个燃烧的火球。爬完一个坡，又见一个坡，偶尔有一两棵树或一丛灌木，却总绿不成荫，手不自主地摸矿泉水瓶，好像这个动作是一种安慰。走到完全绝望，而绝望中有一种幻觉——前面是郁郁葱葱的林子。

尽管结伴而行，但每个人心里都充满了孤独——孤独地与烈日抗争，孤独地与疲惫抗争，孤独地与乏味抗争，孤独地与无望抗争，总之，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就意味着孤独地与一切抗争。

虽然山头已经被辟为耕地，路边还稀稀拉拉留着些灌木，枝头长些红红绿绿的果子，有些小时候吃过，有些从未见过，都长得鲜艳喜人。一边是口干舌燥，浑身冒火，一边是埋头苦行，单调无趣，这些野果便成了唯一有趣的东西。我忍不住尝了其中一些，有一种果实像比较小的无花果，我挑黄的尝了一颗，汁液饱满，果肉微甜。我想再尝一颗，被同伴制止了，她说吃多了会中毒。但已经晚了，一看果蒂掰断处果然泛着点点白浆。两颗毒丸已下肚，我只能自求多福了！

大伙儿在烈日下一路走，一路歇，差不多一公里歇二三次，看到路边灌木浓密的地方就往底下钻，暂时逃避烈日的炙烤。约莫走了五公里，一摸包，只剩下两瓶矿泉水，心想：糟了！后面还有那么远的路，水可要节省着喝呀。

这是一道名副其实的绝望坡，坡度30，绵延一公里无绿荫遮挡，很多人走到绝望。被我忽悠来的笙箫中途歇了十多次，要不是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她早就放弃了。站在高处，俯看她身影一步一挪，动作迟缓，像裹了脚老太太，我心里暗暗为她着急。好不容易上来，她说，“已用净了吃奶的力”“后面再有这种坡，就赖着不走！”

好在翻过这面长坡之后就是一片林子，大家都累得够呛，也饿得够呛。领队让大家在这里休息15分钟，大家纷纷拿出带来的水果、零食和可以果腹的食物小心分享。末了检查发现，大家的水都剩得不多了，而后面还有好几公里的路，便建议大家尽量把水果留到路上吃，这个提议救了很多人。

从这之后，我们像误入了别一种季节，走过一片又一片不同树种的漂亮林子，微风穿林而过，沐浴着我们汗淋淋的身体，送来一阵沁入心脾的凉爽。虽然后半段仍有起伏，但总的以下坡路为主。脚步飞了起来，希望像睡醒的孩子，我知道，再过一会儿，它又会茁壮如青年！口依旧渴，但只要有一点水滋润，那感觉忍一忍就能过去。

下山的坡度越来越大，植物也越来越茂密，脚步像失去了刹车的脚踏车，再也停不下来。我们一边运动着灵巧的步子，一边欣赏森林里的风景：身边小鸟悦耳地唱和，树梢摇曳着，缠住轻纱似的云，悠扬的口哨声不知从哪里飞来。

想想不久后老周三将带给我们的惊喜，我们越走越兴奋。大家有说有笑，又玩又闹，似乎忘记了先前那段刻骨铭心的痛。是的，人类如此健忘，总是在悲欢之间切换，麻木与不幸已然成为生命的一部分，我们欣然笑纳，又忍痛消化。身为最复杂和最脆弱的生命，我们既要勇敢地迎面困难，也要勇敢地迎接幸福！

随着身体走入谷底，我们的快乐却达到了高潮。和刚开始离开竹林一样，结束的时候我们又走进一片竹林，而这片竹林更高大，更茂密，更茁壮。这片竹林的不是感叹号，却像一个破折号，它预示着一个即将到来的意想不到的结果。

进村了！迎面一个破破烂烂的大门，大门内，没有鸡犬相闻之声，没有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没有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甚至没有一点一般农村的气息。只有几间装饰僵硬的房屋，被设计者强加在这里的民宿。村中各处死一般沉寂，除了销售特产的广场，其他地方看不到一个人影。

我趴在水龙头下洗去一身尘垢，心想：结束了，所有曾经有过的失望和希望！这里空气中弥漫着的腐朽和庸俗，一切都可以是商品，商品是这里的全部，跟文化没有丝毫关系。

因为还要赶渡船回去，我们五点开始吃晚饭。走完所有的“程序”，我们匆匆告别“世外桃源”，沿着长长的阴森的甬道走向码头。小码头很美，这里才是“桃花源”真正的入口，也许是我们不切实际的多情破坏了那份应有的美感。

再也看不到头戴锦帕髻横骨簪的姑娘，再也唱不出木棉花下你侬我侬的味道。

来到码头，从竹荫下望向对岸，那里更像一片世外花源。也许传统文化给了我们太多的憧憬，也许现代人的心里根本无法装下一片干净的家园，也许商业的车轮已经将隐藏在心中的情怀碾碎，也许桃源永远无梦，失去不可再执。向前吧！一头扎进未来，生命只能罔顾左右地直行。

从老周三登舟，有一条狭窄的水路通往大斗村，我们的车正在那儿等我们。苍茫暮色中，一叶扁舟在镜子一般的湖面上滑翔。波光倒影，如梦似幻。船头浪翻白雪，饱含水汽的凉风掀动发丝。这是一天中最享受的时刻！天色向晚，暮云高垒，一缕阳光破云而出，照亮了深紫色的湖面，恍惚中似有仙人站在云端为我们送行。

船到港口，弃舟登岸，港口离大斗村还有一小段路。夕阳如一张和蔼的微笑的脸，久久留在地平线上。我们迈着轻快的脚步翻过草坡，穿过田野，走进埋在暮色中的村庄。可惜现在烧饭都用煤气，否则看着道道炊烟从人家的屋顶袅袅升起，渐渐朦胧了村庄和树，那更是世外桃源呢！

大斗村无论是道路还是建筑都干净整洁，保留着一些原生态。农舍周围有篱笆，篱边有花，篱内搭着瓜架，要不是很晚还能听到鸡呀狗呀的吵闹。偶尔在路上遇见个村民，也是笑脸盈盈，虽然没有说话。

奥哥，你还在想什么？虽然白昼将逝，但这个黄昏不属于你。儿孙绕膝，糟糠白发，你的生命中没有暮色，只有晨光幻出的迷人色彩。

这里有山也有水，但已远离了人间。

到这里，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世外桃源是人类共同的憧憬，它不在世外，而在心里，深藏在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