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坚守（苦金）

润楠

人说桥梁村有几棵好枫树，便想去看，却一直没能去，一是时间未闲，二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伴，三是……三是什么呢？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总之没能去看，可那心就挂念着。 一夏天，来了机会。广学兄想去汪大海钓鱼，希望我作伴。汪大海是一个小水库，去那里必须得经过桥梁村。我便应允，条件是路过那村时得停留一下，他自然同意。我心里就笑了，是我陪你还是你陪我呢？ 客车在小南海镇的桥头停住了。去桥梁村不过桥，从桥头右边折进10来里就到。我们便租了一个机动三轮车。 素土公路曲折而进，蛇盘溪水蜿蜒而下。顺着溪水的左边，我们随着三轮车的颠簸愉快地起伏。车虽然颠簸，我可是一直盯着车窗外。车行不久，刚转过一个弯，几株突出的大树突然撞进眼帘。 枫香树！我一眼就看见了秀于众林之上的枫香树！树缝间，几幢具有民族特色的土苗吊脚楼约隐约现。我知道那就是桥梁村了。别人介绍过，只有蛇盘溪边的桥梁村才有许多的大枫树。司机停车后，我们迫不及待地涉水过了河去。 抬了眼，就有了惊异。沿河岸，两三排错开，数人合抱的大树，力拔云天，尧尧耀耀，须仰视才能及顶。 一枝枝树臂在路边横下来，枝梢处又略上翘，像黄山的迎客松那样，欢迎着远道的客人。繁复而碧绿的树叶争先恐后来到面前，笑眼迷离样子，你哪能不亲它一下。便手捧了，那展示着的三裂或者五裂的叶片，青黛的叶肉平整而舒坦，放大了，像宽阔的草原，淡绿色的叶脉像细细的人工水渠，静静地在草原上流淌。细细的柔软的锯齿边缘儿轻轻划拉着我的手心，痒痒的，让人联想着什么。 “啊!”我很希望像娇情的诗人那么的来一手了，广学兄却催我快上车去钓鱼。 返回公路，回首那片枫林，刚才赋予它的那片激情却蓦然失重。闹草坪里的灌木、刺丛，尖峰山上的松树、杉树、杂木树，与枫树相比较，苍翠相融、青碧交汇，几乎无有区别。 广学兄问我究竟看什么，答曰枫林。他便讪笑，刺芭笼的斑鸠，不知春秋噢：“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我都知道一两句，瞧你这文人臭的。 哦，这壮美的夏天，竟然不是赏枫的季节！为了把握好那个秋天的分寸，刚入秋我就给桥梁村的王村长去过多次电话。枫叶黄了吗？枫叶红了吗？枫叶火了吗？得到的回答却不尽人意。突然有一天早晨他给我打来了电话：快来看啰，满坡满岭，全都红得亮煞煞了！全红亮了？也许真是呢。晚秋的霜，数昨夜来得最甚，连岩板也轧得嘎嘎响，枫叶不轧得火辣辣红亮亮的么？就急忙乘车前去。当霜轧的枫叶骤然入眼，我的心咣啷一下糖迷了。那枫叶，为凌驾于河上青瓦红檐的廊桥所衬，色彩缤纷，万千变化，引人遐思：金黄，如皇宫里的龙袍；浅红，似美人脸上的飞靥；大红，像春节廊下的灯笼；深红，若情人手捧的玫瑰。还有赭色酱色茶色紫色染指其间，相衬相呈，层次丰富，抢眼逼人。一片片，像小鸟翻飞；一团团，如夏花绽笑；一簇簇，似火焰燃烧。 于那美色中，徜徉着，陶醉着。可平静了，竟然又生出些须遗憾。美则美矣，似乎也普通了点，欠缺一点什么。香山有著名的红叶，仰头山有满坡的红棬，井岗山有成片的红杜鹃…… 我隐约感觉没有急于早看枫叶的第三个原因，大约是潜意识里隐含着对自己喜爱事物的某种期盼，抑或是希望品到平常事物里某种特立独行的一份情味儿。 当然我也好笑自己了，水有清浊枯腴，月有阴晴圆缺，十美九不全。虽然如此，可是过了许多时日，我心里总没有慰平那个欠缺。 12月下旬，水瘦山寒，草木萧疏，正是渝东南农历中的最寒冷时节，为搜集一些民俗素材，我又去了桥梁村。 王村长已站在村头等我。走在枫树下，朔风裹着雪片在赤裸的枫林中呼啸，我的脸被刮得生疼，王村长厚厚的棉袄下摆也被吹得翻卷过来。一枝枫树条被寒风吹得弯弯的，斜到我的眼前。我伸手捉住它，准备放到脑袋后面去。可是刹那间，我的手僵住了，眼珠是定定的直，那枝桠上竟然有一片枫叶！ 枫树是落叶乔木，按常理，落叶乔木只要一入冬，叶片儿就会全部脱落，待来年开春枝桠上又才长出新叶儿。可我看见的真是一枚陈叶。那叶片儿枯萎，皱纹密布，边缘儿蜷着，有一边被风撕裂两个口子，红色早已褪去，土黄色中显着几颗黑色斑点，使你想到残年的水牛，迟暮的老人。 但是，它的叶柄却牢牢地粘在枝桠上。 当地民谚说：朝阳寺的钟，蛇盘溪的风。意思是钟声宏亮，传得很远；风力特大，气势磅礴。这也真确。你看那山上山腰与河沿，凛冽的山风携石卷木，呜呜吼着，嘎嘎叫着，如狮虎狂啸，万般厉害。挂在枝上的风叶，究竟能坚持多久呢？ 见我看着残留的枫叶发愣，村长说：这低处的算什么稀奇，你看那每一棵大枫树的顶上，咬紧树梢的那几片叶子，尽管严寒摧残，它们总是不落，一直要等到来年春天的新芽长出后才会飞走。 我仰头望去，呀，真让我惊心动魄！树梢上的枝条被风弯成弓样的弧线，三枚站立在弧线上的褐色枫叶，如同大海帆船高高的桅杆顶上张挂着三面微型战旗，昂着头，坚韧面对风雪冰刀，呼啦啦地飘扬。 作者简介 苦金本名粟光华，土家族。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作家高研班结业，重庆文学院签约作家，重庆市散文学会常务理事。多篇作品入选《小说选刊》《全国短篇小说选》《新中国60周年文学作品选》《新世纪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新世纪小说大系. 生态卷》《重庆市当代文艺名家名作选》等选本。长篇小说《远寨》获中国作协重点作品扶持，出版有《明天在哪里》《残树》《苦金小说选》等集子。6次获政府认定的省部级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