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戏

马新文（空山新雨）

听戏 记忆中，小时候一到冬天，我最盼望的，就是村里能请来戏班子唱几天大戏。 农忙时，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下来累得精疲力尽，谁也没闲工夫想着听戏的事。但一入冬，村民便想着撺掇村里管事的请来戏班子，听几天大戏，过过戏瘾，也给即将到来的新年增加点年味。 那时候，每个县里都有剧团，但那些角儿身价高，村里请不来。村里能请动的是乡村民间的戏班子。戏班子里的演员大都是相邻几个村的文艺青年，都是二十岁左右还没有结婚的小伙子大姑娘。领头的老师往往是各县剧团退下来的老戏骨。这些演员，俗称唱戏的，平时参加田间劳动，农闲时候才有老师组织起来到各村去演出。演出时间大都在晚上，一出戏一演就是几天，演完一出戏才会搬到另一个村接着演另一出戏。演戏的报酬大都是粮食，由村干部或演员自己挨家换户去敛。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村的东面和南面有两个大林场，各占地几十亩。一眼望不到头的全是槐树，一到夏天树木郁郁葱葱，再热的天从里面走也会感到凉气袭人。大人们劳动之余，在树林里聊天、打牌、睡午觉，孩子们便在里面捉迷藏、玩游戏。 但一到冬天，这两片林场就寂静了下来，树木光秃秃的，失去了它往日的生机。戏班子一来就不一样了。东边林场靠着河堤，河堤东面就是潺潺流过的苏沟河，林场里还有几间供护林人住的小屋。戏班子便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在这里安营扎寨。房子不够用，便在小屋旁边再搭上几间简易的帐蓬。从各村汇聚过来的文艺青年便在这里学唱戏，排戏。有村里来请，他们便赶着马车载上演出的行头道具到村里去唱戏，晚上便分住在村民家里或大队单给他们准备的房子里。 冬天，树林里的草虽已枯黄，但仍是放羊的好去处。我和几个小伙伴下午经常赶着羊到东边的林场去，一半为了放羊，一半为了看这些演员排戏。把羊撒在树林里，随它们尽情享受枯草，我们便跑到树林里临时搭起的戏台子（一方高一米左右的土堆）旁看他们排戏。排戏时不穿戏服，穿的是从家里带来的衣服。这些衣服虽然朴素，但穿在他们身上，却显得干净整洁，从里到外都透露着一股文艺气息。我爱恋他们，我痴迷于他们的身段和唱腔。渐渐地，我仿佛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他们举手，我也举手；他们咿呀吟唱，我也咿呀吟唱。我甚至心里想，我干脆不回家了吧，干脆也在这树林里和他们一起学戏唱戏过神仙般的日子吧。不知不觉，太阳西沉，树林染上了余晖，羊儿咩咩叫着向主人们簇拥过来，我才和伙伴们一起恋恋不舍地，一步一回头地向夕阳的方向、向家的方向赶去。 “我们村要唱大戏了！我们村要唱大戏了！”不知谁把这个消息在村里炸开，村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便都骚动起来。针线活懒得去做，闲话懒得去说，游戏懒得去玩，大家的心思都被这大戏抢了去。 天还没黑，主妇们便把晚饭做好，把过年时才穿的衣服穿上，等着男人和孩子们回家吃晚饭去听戏。一家人匆匆忙忙吃着饭，耳朵里已传来戏台上飘来的锣鼓声响。这锣鼓声铿锵锵有力，分明在召唤着人们，在吸引着人们。饭哪有心思再吃下去，把碗一放，搬上板凳便往戏台赶。女人再心急，也要收拾收拾碗筷再去。 远远看着戏台，已灯火通明。那汽油灯高高挂在戏台中央，舞台已被装饰得金碧辉煌，锣鼓班子已抡起胳膊，涨红了脸，把锣鼓敲得震天响。哪还近得了台，戏台前已是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那里坐着的大都是半下午就吃了饭来这里占地的老头老太太。 天越来越黑，人越来越多，连方圆几里的邻村爱听戏的人都推着地排车，老老小小走亲戚似的簇拥着来参加这冬日里的戏曲盛宴来了。这戏台其实就是住家之间闲置的房宅地，高出地面一米多，大小正好能搭个戏台，前面又是一片开阔的空地。台下挤满了人，孩子们便爬到戏台子上，席地坐在戏台边上。卖零食的也来凑热闹，推着自己的小车，装上琳琅满目的各种吃食，挂上个小提灯，围在观众周围，这儿一个，那儿一个，星星点点，给村庄，给即将开场的戏增添了几分神秘祥和的色彩。 幕布慢慢拉上，喧嚣的锣鼓声戛然而止，观众屏气凝声，引颈注目，四周寂然无声…… 幕布徐徐拉开，二胡声、笛子声、梆子声响起，圆润动听的唱腔从后台传来。后台左角的幕布挑起，我们的演员，我们今晚的主角，亦唱亦舞地飘然而出，台下是一片雷鸣般的掌声、叫好声。从这一刻起，我的眼晴便一直盯着舞台，盯着演员，他们的一颦一笑都牵动着我的心。有时候，我认出，这演员是我熟悉的，是我喜次的，甚至在树林里还和我说过几句话，我便更看得入了神，听得入了迷，似乎她（他）在冲着我笑，她（他）在给我传递一个信息:“小弟弟，我们又见面了，我唱得好吧！”我便找机会拼命鼓掌，拼命叫好，好像舞台上的她（他）也能够听到。 戏演完了，乡亲们评论着，说笑着向四周向远处散去，我却仍痴痴地跑到后台，看他们卸装，久久不舍得离去。 有一次，听母亲说，这唱戏的里面有我的一个表姨（母亲的亲姨妹），我便盼着和她见面。有一天，表姨带着她的几个好姐妹居然来我家做客，要看看我家新添置的家具，要看看我这个爱唱戏的小外甥。我高兴得不得了，拉着小姨的手不放。小姨不是什么名角，但人长得清爽，我喜欢她。她见我长得清秀，听我有模有样地唱了几句，便夸我是唱戏的好苗子，还劝母亲让我跟她去戏班子学戏呢。我激动得了不得，但母亲不舍得，她想让她的儿子将来上大学干大事呢。 几天后，戏班子到外村唱戏去了，我以后就很少见到那个小姨。再后来，林场里的戏班子也解散了。但我和戏的情缘没有散，我迷恋上了唱戏，走到哪，唱到哪。唱的内容有的是从戏里学来的，有的是自己随便编的。有时候，我把小板凳当马骑，骑在板凳上，手里比划着，嘴里铿锵有力地吟唱着，吸引着邻居的大人孩子们也来看热闹。 后来，我也去邻村赵庄听过白天的戏。再后来，我也去姥姥家白浮图乡剧院里听过正规剧团唱的戏。那时，我才知道，这戏除了有豫剧，还有曲剧，泗平调，两家弦，我对戏更入了迷。 再后来，戏被搬到了电影上，比如《朝阳沟》《穆挂英挂帅》《七品芝麻官》等。但看一场电影可不容易。一个电影，一晚上往往要周转几个村庄。记得有一次为了等到《朝阳沟》，我们在队里的打麦场的空地上硬是等到半夜。看完电影已到夜里三点钟。还有一次，村里的一些戏迷，提老携幼，硬是冒着雨步行到县城去看《穆桂英挂帅》这部电影，来回八十多里，折腾了一天一夜。那次我年龄小，母亲没让去，听他们回来后眉飞色舞地讲述，心里后悔得要命。 机会终于来了。有一天，父亲供销系统要在县剧院开会，会前要放电影《穆桂英挂帅》，但不准带小孩。父亲知道我爱听戏，便冒着风险把我裹到大衣里带进剧院。找到座位，父亲把我放下。我那时也就是七八岁，个子矮，父亲便把我夹在两腿间，用大衣罩着我。我害怕得要命，恐怕被发现。但还是被检查的用手电筒照了出来。电影还没开演，我和父亲就被揪到戏台上，被狠狠地批评了一顿。父亲抱着我灰溜溜地走出了电影院，耳边隐隐传来婉转美妙的唱腔，但那些已不属于我们。直到现在，我也没有看成《穆桂英挂帅》这部电影，好在，这出戏我在农村听过好几回。 社会在发展，电影事业也在蓬勃发展，电视也进入了寻常百姓家，戏班子没有了，剧团解散了，听戏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但国家重视民族文化艺术的传承，戏曲，这根植在中华大地上的文化瑰宝，不仅没有被埋没，还注入了新的时代血液，走出国门，走向世界，更加熠熠生辉。 我喜欢听戏，直到现在我都喜欢。2015年的学校迎新年联欢会上，我和几个同事一起还表演过《朝阳沟》选段，我演的是银环的老婆婆，一句“亲家母你坐下，咱俩说说知心话”点燃了老师们的情绪……这是我第一次在正式的场合正式的舞台上唱戏，效果不错，算是圆了我的唱戏梦。 岁月远去，但戏没有远去，它仍然萦绕在耳边，回味在心头，流淌在血脉里。我想，不久的将来，农村又将会搭起一个个戏台，老百姓又会听到那原滋原味的《墙头记》《打金枝》《花打朝》《卷席筒》《穆桂英挂帅》了吧。 评论共0条 暂未收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