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酒馆

野之

阿那克西曼德说：“万物所由之而生的东西，万物消灭后复归于它。”这句话的意思是所由必是所归，我们所爱的事情最终成为所恨。 彻夜大雨，把一段难熬的酷暑瞬间就变回到冷静，雨像一张巨大的布把城市盖得密不透风，到处都是逃跑的人们。昨晚雨下滂沱，在朋友开的酒吧里，灯火绰约，一个硕大的红色“拆”字在残破的砖墙处显得格外显眼，吉他，音箱，耳返，立麦，在灯红酒绿里摇摇欲坠，那些悲伤而摇晃的音乐与玻璃外的雨声几乎混为一谈。 这家“烂酒馆”是几个朋友一个多月前合开的，面对南山，枕着河，靠着街，昏暗里隐匿着一堆无法言说的失意，这失意是成年人的失意，和那些叮当作响的酒瓶相比，它更清脆而清晰。叫烂酒馆是恰当的，就是墙烂门烂心烂，是穷途末路的世界、悲从中来的宇宙，有两层，楼上的一层与世无争，抽着烟的姑娘，手指尖闪烁的猩红如同一个个跳跃的虫豸，楼下的一层多半是少言寡语的男人们，烟酒交错，或在酒醉后垂头丧气，挤在一起，头和头乒乒乓乓地碰撞，或是围坐在歌台附近，随着低沉的民谣歌曲点着头，心事满满，仿佛伴奏。 　　开酒吧的几个朋友前几年到处边喝酒边驻场，据说开业的初衷是为了自给自足，也算是个营生。究竟营生是其次，主要的还是“自给自足”这件事。他们往往提着一瓶啤酒辗转于各个酒桌，时而坐下，时而溜达，应付于人事。有时候，其中一个会把一瓶酒稳稳地放在脚下，登上歌台，陷落在那把看起来十分柔软的深咖色皮椅上，并根据此刻酒吧里以及心里流动的气氛即兴轻唱，含蓄地抖落件件心事。进了这间酒吧，就画地为牢，被圈禁在一场无言的诉说里，那一阵阵被他们号召和鼓动的忧愁像一面面旗帜左右摇摆，这是澎湃汹涌的浩劫，是一池春水，是一盘散沙，是预谋消遣，是自我革命，这旗的搅动，把人啊酒啊笑声啊故事啊统统翻搅，使气氛更加浑浊、难分彼此，不知道嘴里说的唱的到底是喜还是悲，不知道心里想的念的到底是爱还是恨。 也可能这就是一个避世的合理去处，披星戴月，南柯一梦。也可能这就是一个懦弱之地，幸好可以把白日里的倔强背后所隐藏的悲切一并收容。 雨下的越大，酒吧里就越蒸腾，白日里的人性到了晚上就散发出真性，每个黑暗的人熠熠生辉。一个人就是一个浑浊的故事，在酒醉的氤氲下娓娓道来、双眼朦胧，一个人就是一个孤独的队伍，在酒醉的熏陶下缴械投降、面缚舆榇。半梦半醒是酒醉时最得以享受的垂怜，醒时过于锋利，梦时过于幻灭，醒时过于倔强，梦时又过于虚度，所以众生皆苦，在酒瓶和音乐的混淆里，只大概是为了执着于反刍这种苦，以苦作乐，抑或潜意识深处众人总是仍然愿意汲取苦中之乐，使这苦与乐的混合物刺激于自我以便证明“我”之灵魂仍在，只是，无论是反刍还是汲取都是求乐利己的，因此反刍和汲取之乐虽是渴望的，然而反刍同时的疼痛却是拒绝的，拈轻怕重，于是只好用酒精麻痹，麻痹。其实，所由必是所归，因为深情，所以面对一切不能永久的事物，起点只能是终点，所爱不得长久、完全于是只能是所恨，看透这一点，酒便不必喝，喝便不必醉，醉便不必迷离虚妄。 　　然而事事通透这世界又有什么意义呢？有一个晚上，我点了一支烟，坐在人群中，我似乎看到一个真实而梦幻的浮世相：那些把孤独错当作寂寞的人，那些把悲伤错当作习惯的人，那些罪愆强加给自己或他人的人，那些心如累卵而面容憔悴的人，那些把人生的某一个阶段夸大到整个人生的，那些作茧自缚不肯逃脱的人……酒里的醉人就是自己故事里的罪人，多么神奇，有复杂故事的人几瓶下肚却最终变成了一个个拥有“罪名”具象的角色：这位是因为婚姻而悔恨的胖子，他的悔恨那么胖；这位是因为生计而自怜的瘦子，他的自怜那么瘦；这位是因为爱情而不甘的矮子，他的不甘那么卑微；这位是因为责任而懊恼的高个，他的懊恼那么庞大……这如同话剧一般角色明晰的众生之相，每天都在夜幕灯火里起起伏伏，还有什么能在这鼓掌之地以杯水的能量便演得如此绘声绘色、苦乐无边了呢？ 岁月如同奔涌的河流，一切来不及挥手道别，它把每个不由自主的人推推搡搡掀进沧海，成为泥沙。成年人的世界多了得失，少了决绝，在一切权衡中度日，喜中悲多，明中亦暗。大多数的人都想不通自己的轮回，因为人究竟是在自己的故事逻辑中自以为是的，少数的人也不愿意去想，记忆越清晰，问题就越尖锐，所以无论如何，事到如今，过去的事情一件都没有解决，全部搁置在那里，堆成一堵厚厚的墙；事到如今，只好学着醉生梦死以躲避清醒，变成一介俗子，不让一阵一阵的情绪抓紧胸口，蓬头垢面自保于周遭；事到如今，只好学着藏住一切黑色的、难闻的火药，炸成碎片，燃成烟火，以十分的绚烂奉献世人。我想，这就是这家酒吧摇晃的全部意义。 在这家酒吧里，我总是想起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写过的那句话，有的时候，它就像是对坐在桌子那头的陌生人，忽然斟酒与我碰杯满饮，并说：“生命中所有的灿烂，终须用寂寞来偿还。”这句话使我在昏昏欲睡的醉意里对未来有可能遇到的幸运又悲又喜、望而却步。 野之 2021年7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