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好，只是想你

香草美人

　　 ——谨以此文，祭奠我的姥姥

　　2021年7月16日。

　　距离姥姥离开我，今天整整49天了。在过去的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每每提笔想写点什么，心里便撕心裂肺般地疼痛。老年间人都说，去世的人，过了七七四十九天，灵魂就要走了。即使有再多地难过，我也该为姥姥写点什么了。

姥姥和姥爷

　　姥姥的婚姻属于包办婚姻，在她19岁的时候就嫁给了姥爷。70年来，他们相陪相伴。他们俩的爱情，快和新中国成立的日子一样久远了。听母亲说，在嫁给我姥爷之前，我的姥姥都没有自己正式的名字，只有个家里人呼唤的一个乳名儿。到了姥爷家后，念过书的姥爷才给姥姥取了一个极为好听的名字:牛玉秀。

　　自打姥姥嫁到了姥爷家，姥爷家里上下十几口人，和他家的锅碗瓢盆，都成了姥姥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姥姥和姥爷的分工很明确。姥爷主外，姥姥主内。姥爷的外，大多数都是和自己的工作有关联的。但姥姥的内，真的是各种“内”。家里的大小事务，家长理短，鸡毛蒜皮，都是姥姥不停需要操心的事情。姥爷家兄弟姊妹共8个人，姥爷是家里的老大，姥姥这个大儿媳妇就成了照顾全家老小的顶梁柱。那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养有牲口。每天早晨起来，姥姥都先顾不上人的吃食，先抓紧喂养家里的牲畜。喂鸡，喂狗，喂牛，喂羊，喂猪，喂驴。等这一切忙罢，才开始忙活家里人的早点。那个时候，姥姥白天要给一家12口人做早中晚的三顿饭，要照顾好家里的牲畜，要干农活。到了晚上，还要熬着夜在煤油灯下做针线活，给一家人做衣服，做鞋子。就这样的生活，姥姥重复了一年又一年。慢慢地，随着家里不断进人添口，一直到成为有23人的大家庭时，才开始分家，各过各的日子。姥姥的负担总算也轻松了一些。

　　在我的印象里，姥姥和姥爷没怎么吵过架。每次两个人闹矛盾时，脾气比较急躁的姥爷到最后总是开始大声呵斥，姥姥说不过姥爷，只好不作声。等姥爷气头过去，姥姥才开始“反击”，不停诉苦埋怨，这个时候姥爷只是呵呵傻笑不吭声。再后来都是姥爷开个玩笑哄姥姥开心，一场战争就算烟消云散了。好的婚姻就是互相改变和成长，你在闹我在笑，这大概也是姥姥和姥爷能够维持70年还彼此恩爱的原因。

　　后来，姥姥和姥爷随着年龄的增大，身体也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毛病。记得有一次，新学期上班的第一天，姥爷第一次住院。这下姥姥显得很孤单。姥爷临走给姥姥安顿：要好好吃饭，多喝水。姥姥没吭声。李欣玥跟她开玩笑：太奶奶，你老公跟你说话，你怎么不吭声呢？按往常，姥姥一定会笑着回应，而这次没有。妈妈问姥姥，你听见了吗？姥姥说，听见了。那你怎么不吭声呢。姥姥说不想说话。 自打那天姥爷住院，似乎是心灵感应，姥姥的腿也疼的更厉害了。其实，姥姥的疼，更多的是心病。自己一个人老念叨她好不了了，要怎么怎么。姥爷住院的下午，我在家照顾姥姥。她给我说，她疼的不行了，看来得回了。我问，你要回哪儿啊？姥姥说回定边啊。我说回定边干嘛？她说回家啊。也许这就是叶落归根吧。姥爷住院的第二天，非要赶着陪他的舅舅回家，让舅舅回家看看我姥姥，最后好说歹说才勉强同意视频看看。视频里，两个人互相看了看，姥姥眼睛不太好，看不太清；姥爷耳朵不好，听不太清。虽然就这样，两人说话说不到一起，但就那一眼，也各自安了心。

　　姥爷总喜欢称呼姥姥为“老掌柜”，也没错，这一辈子家里家外都是姥姥操持，是个认真负责的老掌柜。他们两个人，一起吃，一起睡，一起晒太阳，一起看着我们小辈打闹玩笑。姥姥突然的离开，对姥爷打击很大。他时不时地像个孩子一般，张开嘴“哇哇”大哭，嘴里还念叨着：老掌柜，你这就算交代了。你怎么不等我？你不在，我以后不会吃饭了，不会穿衣服了，没人管我了。此时，在一旁的我们，无不动容落泪。姥姥虽然走得突然，但她曾经和姥爷相濡以沫地度过了一生，这样的幸福，她应该是很知足的吧？

姥姥的教育观

　　姥姥自己一辈子没有读过书，但是在对三个子女的教育上，思想却显得尤为超前。

　　那个年代还没有开始计划生育，因此作为农村家庭，几乎家家都八九个的生孩子，甚至更多。姥姥家也不例外。姥姥其实前后生了七个孩子，只不过三个孩子都是月子还没出，就夭折了。只有四个孩子长大成人。但命运总是捉弄人。1975年的腊月，姥姥的二丫头正在窑洞里收拾卫生，窑洞突然坍塌。当时已经高中毕业并学习极好的我二姨，当场死亡。就这样，姥姥只剩下我的母亲，我的大舅、二舅这三个孩子。

　　我的母亲虽然是家中的老大，但小的时候体弱多病。小学时，就有亲戚劝说姥姥：这孩子身体就不是念书的料，别让上了，回家好歹能帮你一把！姥姥笑着说：是不是念书的材料，得大点才知道呢。后来，母亲上初中时，又有亲戚游说姥姥：这娃初中上完就好了吧，多少也算识些字了。姥姥依旧笑着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尽管身边一直不乏有这样的人，不停在劝说姥姥让母亲放弃求学，可姥姥从来没有理会过。母亲也争气，越是有人却说不让念书，她越是要念，还要把书念好。就这样，姥姥成为母亲继续上学的支柱，而母亲也不负姥姥厚望，学习成绩越来越优异。

　　那个时候，正值文革中后期。学生升学不考试，靠推荐升学。1972年，搞了一次教育回潮，初中升高中由县上统一考试。母亲的学校毕业生有78个人，但考试被录取的只有28个人。而优秀的母亲，就是这28个人中的一员。这时，母亲的一个同学想顶替她的名额，家长来说情。一向好脾气的姥姥竟然生气了：我家孩子又是干农活，又是抽时间学习，那么辛苦，好不容易考上了，凭什么让给你家娃？姥姥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不顾家里所有人的反对，坚持让妈去继续上高中，继续去读书。后来，我问姥姥当时为什么那么坚持？姥姥说，我自己在锅灶旁边站了一辈子，做饭的辛苦我太明白了，既然我深知其中的辛苦，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再去受这样的罪。我一辈子就吃了不上学的亏，累死也要让我的娃上学。不要像我一样磨锅台，做针头线脑的，没有工资，只能劳苦受罪。

　　姥姥的开明，让我的母亲从此走上了文化人的道路。 有了母亲在前面的榜样作用，我的两个舅舅也都在学业方面表现特别优秀。大舅考上了西安外国语大学，二舅考上了西北政法大学。不得不说，作为一个农村小老太太，没有一点儿文化，大字不识一个，但是，姥姥对孩子教育上的支持，不得不让人敬佩，是值得称颂的！

姥姥和我

　　在上小学前，我都是在姥姥家长大的。姥姥总给亲戚炫耀我的乖巧和听话，我也没有辜负姥姥的照顾。老家有一句俗话：外孙子是狗，吃完了就走。每次我听到这样的话，就无比的生气。在我身上，也确实让这句话失去了它的效应。我就喜欢姥姥，就喜欢在姥姥家住。只要我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有什么新鲜玩意，我都会偷偷地给姥姥送过去。那个时候，姥姥家就像是我的避风港，开心的时候想去，不开心的时候更想去。记得印象最深的一次，因为自己的调皮做错了事，惹得母亲对我大发雷霆。母亲刚走，我便一路小跑去了姥姥家。进门第一句，冲着姥姥就开始哭诉：姥姥，你管管你女儿吧……

　　关于小时候的记忆，其实，并不是很深。都是后来通过看老照片，才慢慢回忆起一些自己曾经和姥姥一起做的事，去过的地方。

　　我学业结束后，工作，结婚，生子，开始忙活自己的小日子。直到姥姥搬来银川住，我这才又能经常和姥姥在一起。每个周末，带着丫头去看姥姥，成了我雷打不动的习惯。作为家里的第一个重孙儿，女儿和当初的我一样，享受着全家人的疼爱。姥姥更是。只要一看到我们，高兴地像个孩子。端出好吃的让我们吃，做一桌子佳肴填补我和女儿的味蕾。

　　总以为姥姥会永远这样陪着我们。可有一天，突然发现她老了。她走路不再那么快了，做饭不再那么麻利了。记得的事情越来越少，忘记的事情却越来越多。

　　姥姥总是怕给别人添麻烦，年轻的时候这样，年老的时候依然如此。这四、五年她已经不能自己下地走路，妈妈和两个舅舅开始轮番照顾她，她觉得累着儿女，有些不忍，晚上睡觉的时候就自己偷偷下地解手。每次被发现，总免不了一通“批评”。姥姥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做错事低着头。幸运的是，每次自己偷偷下来，总是能安全地偷偷再回到床上。不过有一次，却没有那么幸运。舅舅起来的时候，推开门就看见姥姥趴在地上，舅舅大声喊我，我和舅舅两个人把姥姥抱在床上。姥姥的脸上因为碰撞鼓了一个大包，我们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姥姥和姥爷在我家里住了有一年多的光景，能够每天陪在他们左右，那段时光也成了我最幸福的时光。姥姥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躺在床上的时间越来越多。有的时候，看着姥姥在睡觉，睡得很安静，一声不吭。但腰间、腿部的疼痛，让她眉目时不时地紧蹙。我突然想起她之前疼的不停哼哼的情景，此刻，我宁愿她不停地说哪儿哪儿疼，哪儿哪儿不舒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睁眼睛，不说话。姥姥的记忆力下降的很厉害，一分钟前问的问题，一分钟后再问一遍。我经常说姥姥现在是金鱼的记忆，七秒就忘记了。说她记不住吧，可几十年前的事情却讲得件件清楚。怕她忘记我，每天上班前都去问问姥姥，我是谁。姥姥抿嘴一笑:你是我孙女啊！这样，我也便能安心地去上班。

　　有一回，姥姥发烧了，浑身烫的像火球一样。像小时候自己发烧姥姥照顾我一样，我给姥姥额头敷上毛巾，然后用另一块毛巾给她擦手，擦胳膊。烧退了，我又哄着她像哄着小朋友一般，小心翼翼地给她喂稀饭。边喂边给她讲我早晨锻炼时遇见的新鲜事。半个小时，姥姥终于把一小碗稀饭吃完。拉着姥姥的手，轻轻抚摸。这双从小把我拉到大的手，现在却干瘪的没有一点肉。多想让她再拉着我走一走，让她看看这周围的变化，看看这世间的繁华。

　　再后来，姥姥和姥爷搬回了老家。回到老家后，离得近了，各方亲戚闲了都来家里看姥姥。因为白内障的缘故，姥姥的眼睛这时已经看得不多清楚了，不过心里特别清楚来看她的是谁。偶尔说一句话，还是操心来的人，往里面坐坐，安排喝水吃饭等事宜。为别人操心了一辈子的姥姥，这个时候都还是不忘。

　　姥姥总念叨，她给我们造成了负担。其实，她不知道，能够在她跟前尽孝，听着她跟我们说说话，那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三、四月份好像成了姥姥的难关。每年的这个时候，不是磕碰，就是生病。坚强的她，也从未让我们失望，再难也一次又一次地挺了过来。可这次，她终是累了。

姥姥的离去

　　2021年5月29日晚8:45分，姥姥突然离开了我们。那天是星期六，女儿一天的课，最后一节下课时已经是晚上八点。接上女儿到家没多会，猛然看见大舅在群里发消息说姥姥去世了。一时间，世界仿佛静止了。直到女儿拉着我的手问我怎么了，我才开始反应过来。不可能！怎么会？半个小时前看见母亲在微信群里发的视频，姥姥和姥爷还安好，怎么会？十天前回家给姥爷过生日的时候，姥姥精神状态看着不错，舅舅抱着坐在轮椅上，还和我们一起吃蛋糕，拍照。怎么会？

　　谁又能想到，那天的照片，竟成了我和姥姥一起拍的最后一张照片。

　　……

　　姥姥出殡的那天，是六月一日。她这个人一生喜欢热闹，这么着急地离开我们，是为了赶着去过儿童节了吗？ 当看着装有姥姥的棺木被黄土一点一点掩埋，一点一点掩埋，直到看不见。心里难过至极。姥姥，下面冷不冷？你的老寒腿还会痛吗？ 无聊的时候，会有人陪你聊天吗？

　　人生中的大部分告别，原来都是悄无声息的。之前的相见，竟然已经是最后一面。此后，即便不是隔山隔水，也不会再相见。我们之间缺少了一个认真的告别，少了一句郑重其事的再见。

　　生老病死，从来都知道，但真正面对的时候，还是让人接受不了。看着我和姥姥拍的每一张照片，眼泪不停地流。照片里的姥姥，笑魇如花。我怎么也想不通，活生生地一个人，为什么突然就变成了面前的这一张照片了呢？

　　姥姥一生刚强，我也要像姥姥一样。我也要刚强，我不能哭，我还要照顾妈妈。她失去母亲，没有谁比她更难过了。我要替姥姥好好照顾她的女儿，这样，姥姥才可以安心。

尾记

　　跟姥姥一起的记忆，其实还有很多，很多。越写越多，越写越想她。多想再叫几声“姥姥”，多想再和她拍几张照片，多想再和她一起晒晒太阳，多想再和她躺在一张床上，听她给我讲那过去的故事……

　　电影《大鱼海棠》里说:所有活着的人类，都是海里一条巨大的鱼；出生的时候他们从海的此岸出发……他们的生命就像横越大海，有时相遇，有时分开……死的时候，他们便到了岸，各去各的世界。如此的话，姥姥也是的吧？姥姥突然离我们而去，所有人的心里都有着莫大的悲伤，可再想想姥姥从此能够远离病痛，也算是得到了解脱。也有人说，善良的人死了之后就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自从姥姥走了以后，我愈发地爱盯着夜空发呆。那闪闪亮的深空里，定有一颗星是姥姥。那颗星也定会照亮我们面前的路，让我们越走越好。

　　我们都好，只是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