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吹塌天的传说</p><p class="ql-block"> 且说那日崔家女要风光大葬,大黑河方圆百里的鼓乐班都请了。有名的三庆班五奎班老兰存……各家各有特长,有一谣为证:三庆凭号,五奎凭嚎,老兰存大戏,瞎留柱小调。这些鼓匠各持一技,名闻遐迩。但是崔家葬女提出必须要十八班,郑家怎么凑也凑不够。眼看就要到出殡前一天了,郑家派出的人好不容易才雇定十七班,已是在方圆两个县的范围内了。从哪里找一个呢?有人出了个主意,一户大人家有一个小长工,二年前瞎了双眼,自个整天拿个唢呐在野外瞎号,最近好像有了些腔调,不如这样……于是就凑合了临时班。心想十八班对擂,等轮到他呜哇几声就过去,完了给上几个钱一打发,自己还花东家的大价钱买头小叫驴,明里充数,暗地赚一笔。</p> <p class="ql-block"> 真有这么个小长工,为啥瞎了眼?</p><p class="ql-block"> 有个故事不能不说,其人时年十八九,机机灵灵,很讨人喜欢,一种说法,说他和东家的儿媳私通了。一种说法,说他和东家女儿好上了。总之,他的七老八少的祖母在一天早上起来,发现孙儿奄奄一息,倒在小院门口,血渍满面,细一看,一双清澄澄眼珠被人挖了去。婆婆一急,昏倒在地,叫了一声:“谁这么狠,让我们怎么活?”一口气上不来,也就含恨而去了。</p><p class="ql-block"> 恰好三区区长程高升正在村中,先把小长工送到暖泉沟八路军医疗队治伤,然后和村民们安葬了那位老奶奶。程高升和李区长工作方法大有不同,李区长仗着自己是本地人,做事走熟人路子。程区长外地人,他是处处结善缘,渐至树起威信,有了铁心的堡垒户。一个月后,小长工眼伤痊愈。如何安置让程高升为难了,一个双眼瞎的年青人有怎样的活路呢?在当时无非是要饭、算命、当鼓匠。于是程区长就带他到了三庆班,三庆班在大黑河一带同行里是乐魁,程高升献上拜礼,假说自已一个队员战场上炸坏了双眼,来找个安身之地。老班主庆德也是盲人,便说:“先试试他能不能吃这碗饭。”让人拿出一把旧唢呐让小长工吹一下,他弊足气一吹,发出一个响屁似的声调,连程高升也禁不住笑了。庆德睁大灰白的眼睛:“孩子,别怪老瞎子不收留你。你没有这一行的天分,我教你一个调,练上一年半载,也能活命。”接着呜哇吹了一个低沉的音调,程高升明白了,这叫讨吃调。要饭到人家门前,这么一吹,惊动主人出来给个馍或一把米面。老瞎子让徒弟把拜师礼退还,程高升那里肯收,最后老瞎子送了他们一把旧唢呐还有一小包哨嘴,小长工跪下磕了头便告辞了。程区长把这小长工送回他的家乡,这孩子本村有个堂姐,留下一些钱物给她,让关照一下。然后程区长吩咐了几句就离开了。</p><p class="ql-block"> 小长工其实人极聪明,他知道老庆德是让他去要饭当乞丐。他内心好强,自小在那大户先当小羊倌,后做小长工,老东家出门他就赶一辆红骡小轿相随,不然怎么能和内眷相混,遭了劫运。难道就连个鼓匠都当不了。于是他在自家小院里整日练吹,开头左邻右舍还很同情,那尖一声闷一声的腔调还能耐得住,日子长了,实在忍不住了,便说:“你能不能换个地方吹吹,或者干脆你学驴叫吧!”小长工惨然一笑,凭着记忆,摸索到野外他祖母坟前,整日价干号。日子长了,竟成上班一样,晨出晚归,累了就在坟头睡上一觉。这是个偏僻所在。除了放羊的到这里没人前来,自他来了,羊群也不到了,你想羊们正平平静静吃草,猛地一声泼天怪叫,吓得羊群惊魂四散了。羊倌一边骂一边追着羊群跑。那一日胡老财的羊群一惊,漫山坡跑散了,费了大半天功夫才拢在一起。那大羊倌一生气,让小羊倌看住羊,他一路骂骂咧咧过去,抡起鞭子把小长工一顿狠抽,然后几脚下去把唢呐踹了个扁,扬长而去。小长工爬起身,浑身是伤,摸到被踩扁的唢呐,想到一生遭际,自幼孤儿,祖孙相依,恋人分离,双目被挖,今又如此,不禁放声大哭。不知在旷野哭了多久,心里却有了一个主张,今夜不再回村了,这山野里有的是恶狼,葬身狼腹,省得拖累堂姐安葬。有了主张,便不哭不笑的僵卧在地。</p><p class="ql-block"> 其实,此刻已是日斜西山,八月将尽,大青山草木将枯,凉风骤起,簌簌作响。朦胧夜色里,已有多处瑟索草丛中闪着几束绿光,几头恶狼已闻腥而来了。但是一个人一旦万念俱灰,在世上也就无所畏惧了。反而蜷缩一团昏昏入睡了。狼越凑越近,有一只上前嗅嗅他的脚……</p><p class="ql-block"> “起来,”耳边有人轻呼,像祖母柔声细气,“拿着这把唢呐,来,老夫教给你怎么吹曲。”平沙落雁、昭君出塞、阳关三叠……演奏着一些从未听到过的曲调。而且一学即会。“好啦,孩子!走了。”小长工醒了,是梦?不,手里正握一支全铜唢呐。不是梦!却空谷无声,大声叫:“师傅是哪个?”“当我的徒弟还不够格,但能名动一时了,练好了,才能报我名号:燕北胡僧。”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像从山外飘来,“不练过百日,不得做生意……”山西口音。猛地小长工站起身,手里是握着一支铜唢呐,吹了一下,一支悠扬悦耳的曲子自然流动,这是自己吹的吗?回顾刚才学过的曲子,就一支支的演奏……许久,他才歇了一口气。是个梦吧?他掐掐大腿。</p><p class="ql-block"> 却让清晨赶来的堂姐夫妻俩傻了,他们早上给他送饭,发现昨晚送的几个馒头还未动,就找来了。只见一地白霜,地上围着自己苦命兄弟的全是狼的脚印,堂姐扑过来抱住他:“傻兄弟,你就吹了一夜,你知道有多少狼就在你周围蹲着!”他苦笑了:“姐,我看不见。”他姐夫也是个好人,流着泪说:“兄弟,别练了,今后我养活你。”说着背起瘫软在地的小长工回了村。</p><p class="ql-block"> 有人说,那一夜有十几只狼围着他,静静听着吹奏,到精妙处,狼都流下了伤心的眼泪。这个情节有点玄虚。不足为信。</p> <p class="ql-block"> 且说此日郑家葬媳,那排场,崔家女灵堂设在前院,尸身经过两次验尸,又经两月,已败腐不堪。据说用白布缠身,浑身浸透烈酒。各种纸扎摆满灵棚,棺椁五寸厚楠木。</p><p class="ql-block"> 这十八班鼓乐的葬礼史无前列,排列也有讲究,最有名气的六大班如三庆、五魁自然在前院灵旁,中六班如麻有有、老八在大院门外两侧,接下来六班已排到门前的麦场上了。这个顺序从何而来,当时风俗,每年正月要办社火,常是鼓乐笙吹较量的机会,每年会评个优劣,但大家多有不服。今天这际遇,除了王爷哪里能够,十八班比拼实属罕见。殷实人家婚礼葬礼多则请三个乐班就够热闹了。于是这些鼓手们非常看重这个机会,卯足劲要拼出个名头。四乡人众被这件官司轰动已久,认定这葬礼一定奇峰迭起。郑家大院门前有个比足球场还大的麦场全集了看热闹的人。</p><p class="ql-block"> 鼓手比拼,各炫绝技,有一口气吹完一支曲的,有仿效各种年龄男女哭丧的,有嘴里叼支烟卷,边吹边吸的,有的用鼻孔吹,有一口叼着两支唢呐吹的,有口琴相和吹二人台小调的……各班不是一起吹,一家落音,另一家响起,看热闹的人可真看到了热闹。</p><p class="ql-block"> 崔家来人可就不是这样心思了。正所谓鸡蛋里挑骨头,找个由头搅乱葬礼,来发泄丧女之痛,败讼之耻。郑家自然明白,请来几位有名头的人物,其中有保安团团长、卓县县长来坐镇,郑家父子更是时时留意,步步小心,说尽好话,陪尽不是。但还是让崔家女的亲二舅找到破绽,此人名叫刘天财,一般红白礼仪请他代东,乡间社火担任会首。他一眼就发现排在第十八班的鼓手是杂毛充数。你看,只有一个鼓手,还是毛娃娃,头戴一顶破毡帽,双眼蒙着一条黑布,不知是真瞎还是假瞎,瘦削憔悴,直楞耳朵听着此起彼伏的比拼的鼓乐声,微颔,啧舌,嘴角微撇……像在对鼓手的演技作评点,很内行一样。一个拉二胡的,不停地调弦,鼓手一个,兼司大锣,另一个大钗小铙,兼司小锣。总共四个货,明明临时凑合的。刘天财顿时有了主意。此时院内六大班表演完毕,门外中六班正比得如火如茶。刘天财找到总管,说亥时“送行”,要让师付们“送行”回来再比拼,每个班子只奏一曲即可。娘舅最大,怎么吩咐就怎么办。刘天财已招来十几个崔姓后生,等这第十八班表演露了丑,先砸了他,顺着捎带砸这下六班,看他怎么说。十几个后生齐集在小长工的棚口,其时已是黄昏,棚内点一盏半明半暗素油灯,燃着一个烧着羊粪砖忽亮忽暗的泥火盆,棚内白烟缭乱。那琴师有点慌乱,一开始冷冷清清,人连正眼也不瞧他们。而这会突然集来诸多汉子,暗中嘀咕着什么,这琴师就是小长工的姐夫,他的二胡不叫拉,叫锯,平时在办秧歌时拉几把,心里早没了底。暗暗掐一下小舅子,那瞎货仍然支楞着耳朵听第十七班的鼓吹,神色不动。</p><p class="ql-block"> 这时最慌乱的是郑家四下雇佣乐班的那人,他已看出苗头,不得不和老东家郑善和说了实话。老东家马上慌了,父子俩分别找人,一时间整个大院弥散着一种紧张或压抑的气息,人们神神叨叨传递着什么,第十八家乐班前人越聚越多,保安团长,县长、几个有头有脸的人都到了。人们意识到了什么,或者说企盼着发生点什么。第十七班已无兴致了,一曲吹打冷冷清清落下。</p> <p class="ql-block"> 人们齐齐集中在寒伧的小乐班前,希望是一场罕见的出洋相与大闹剧。要不这名动绥远的一场大财主官司,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收场?</p><p class="ql-block"> 只见那年青鼓手站起身,那鼓钗便咚咚喳喳敲个前奏,比起那十七班来,叮呤嘡啷,让人好笑。郑家父子已无主张,崔家故意又高挑了两盏大猪油灯,灯光下一个瘦精精小后生全露在人前,最多刚出徒吧?明眼人都为这小瞎子捏把汗,如狼似虎的崔家后生们先要把气撒在他头上,闹不好会出人命的。这就叫打鱼捎了个鳖。</p><p class="ql-block"> 此时听得“苦哇——”那唢呐吼道,一个长调,像憋足了多少苦水一样,突然找到发泻口,那苦水不是落在地上,低时若在花间,高时若在玉盘,所有人不禁一震,从下午一直听到戊时,从没有听到这种唢呐声音,干干净净,就像一股清泉轻飘轻落。别的吹鼓手声腔里总掺杂几分唇音鼻音,俗称肉音。而这小后生的声腔如清水揉搓了几遍后,白白亮亮,一口气落下,已经扣响了听众的心弦,接着转入《哭灵》,那琴师忙着吱哑呼应,这哭腔是女调,如泣如诉,如怨如恨,所有鼓手都怔住了,这是哪里的师付?有人在悄悄问询,但马上被人以手势止住。常见乐班,班主吹主调,要么自已用口弦呼应,要么副手用唢呐低几度相和,或者笙歌伴奏。</p><p class="ql-block"> 而此曲一叠落下,那师付竟依曲而歌: 青天蓝天瓦蓝蓝天,</p><p class="ql-block"> 老天爷杀人没深浅。</p><p class="ql-block"> 尖溜溜钢刀插娘心,</p><p class="ql-block"> 嫩芽芽闺女赴黄泉。</p><p class="ql-block"> 天呀,这对于当时的人们太意外了。而这歌又是以一位老妈妈的口吻唱起,声音微带沙哑,但吐字亲切。闻者无不动容。</p><p class="ql-block"> 接着第二叠唢呐声起,恰像个含怨女儿在与妈妈哭诉,呜呜咽咽,如有不尽委屈。人们听得迷了,整个场院静悄悄一片,只是琴师伴奏倒成了杂音。接着歌起: </p><p class="ql-block"> 我的闺女呀,你睁开眼,</p><p class="ql-block"> 亲娘站在灵堂边。 </p><p class="ql-block"> 娘怀你十月三百天,</p><p class="ql-block"> 养你养到出嫁前……</p><p class="ql-block"> 这时完完全全是一个老妈妈痛断肝肠的哭诉,女人们已噙不住泪了。唢呐呜咽,像个一脸委屈的女孩抽抽咽咽扑在妈妈怀里。不知那一个乐班的琴师忍不住了,提把二胡过来拉上了,这师付是个高手,与之相匹,俯仰顿挫,节奏和谐。接着最后一节歌起: </p><p class="ql-block"> 只想你抱着外孙来相见,</p><p class="ql-block">谁曾想你孤魂一个到阴间。</p><p class="ql-block">苦不过白发人送黑发人,</p><p class="ql-block">老天爷呀老天爷! </p><p class="ql-block"> 歌声一落,鼓乐大作,这时门外十一个班子中,打板鼓的,吹笙的,拉板胡的……自持一技的,都自动前来伴奏,仍为《哭灵》,虽为听众听腻了的老调,却是这般音腔,低回时莺啭花间,高亢时碎锦裂帛,倾诉如面前人语,呼唤若远山传音……顿然,声调落平,哽哽咽咽,仿佛那失去女儿的妈妈倒地昏绝。 </p><p class="ql-block"> 院内院外,麦场远近,悄然无声,格外的静寂,那鼓手琴师笙师……都流着泪。那小吹鼓手放下唢呐,向四下拱拱手,摸索着坐下来,他姐夫递到手上一碗茶水。 “好!”听得一声吼,保安团长大叫一声。这一叫,崔家人哭出了声,郑家人松了口气,看热闹的直往近前凑,争着看这是一位什么样的一鸣惊人的师付。</p> <p class="ql-block"> 那准备闹事的刘天财,无话可说,但还是有话,高叫道:“这么好的师付,给撂在麦场上,啥球安排!”说着话让崔家几个后生抬起小吹鼓手:“到灵前吹!”那后生直叫:“东家!东家!别坏了规矩……”啥球规矩,说话间将这小后生抬到灵前,那里早有人叠起两张八仙桌,将他扶在桌上,他那姐夫忙忙护在桌边:“小心小心”地直叫。</p><p class="ql-block"> 欺人哩,院内六大班班主都这么想,但刚才已被他那“如闻仙乐耳暂明”的技艺慑服了。刘天财本想由此引发乐队间的大乱。谁曾想是这阵势。又生一计:“刚刚是娘哭灵,吹个爹哭灵,词要现编的。后生们,不想听了,就踹倒这桌子。”听听,全在找茬。</p><p class="ql-block"> 只见那后生单腿跪下,向四下拱手,朗声道:“各位班主,情势所迫,小后生失礼了。”外面那十一班的人也挤进来不少,先前拉琴的打鼓的吹笙的……已带着家什自动凑上一班,这些人正想借机出一出多年屈人一头的郁闷。那后生还想说什么,这几位已经起了牌子调。</p><p class="ql-block"> 苦哇——这一声起势高亢,似在旷野撕心裂肺的呼唤,一个长调而后转入宛转倾诉,声调有几分沧桑,确如一个老父亲抚摸女儿尸身哀泣。仅这一节,那上六班班主肃然了。整个院里一片沉寂,连后院厨房炒菜铲锅声也听得。一叠落下,丝竹咿呀,却是白帝城刘备哭弟之腔,听得歌起: </p><p class="ql-block"> 叫声闺女好可怜,</p><p class="ql-block"> 怪只怪爹爹瞎了双眼。 </p><p class="ql-block"> 你本是三月桃杏鲜又鲜,</p><p class="ql-block"> 却把你抛进三九天。</p><p class="ql-block"> 这时,那崔老爹已从正房走来,正站在小舅子刘天财身边,刘天财听着这歌词暗中叫好,解气。而崔老爹听了,心中一阵绞痛,为求个门当户对……怔怔地想起女儿许多事。</p><p class="ql-block"> 又一声苦哇唢呐声,像是一个人自怨自艾,懊悔万分,这时墙上屋顶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许多人。后院的厨工提着铲,提茶的提着壶,温酒的捏着杯……连那恶婆婆金娥几天不敢露面,也从一间厢房伸出头来。</p><p class="ql-block"> 至于麦场上的众人正在月下,时维九月,习习凉风,悲凉之声幽咽传来,更让人心颤。好在歌也听得明白:</p><p class="ql-block"> 女儿啊! </p><p class="ql-block"> 奈何桥上你脚莫偏,</p><p class="ql-block"> 迷魂汤喝了不要咽。 </p><p class="ql-block"> 来生转世睁开眼,</p><p class="ql-block"> 别再遇上个糊涂爹。 </p><p class="ql-block"> 那刘天财有了话了:“怎么成了当爹的糊涂了?”一拍那吹鼓手站的高腿桌。“说对啦,可说对啦,”崔老爹泪流满面地拉住了小舅子。这时唢呐拔高一调,是一种激越的悲愤,仿佛老父正擦干眼泪,怒目杀死女儿的生死仇人。远处静观的郑善和打了一个寒战,悄悄到儿子身边低语什么。恰在此时最后一节歌起:</p><p class="ql-block"> 女儿啊! </p><p class="ql-block"> 望乡台上睁大眼,</p><p class="ql-block"> 把那人鬼细分辨。 </p><p class="ql-block"> 公道的苍天会做主,</p><p class="ql-block"> 莲座接引见青天。 </p><p class="ql-block"> 在场其实有不少文化人,卓县县长饱读诗书留学东洋,听这歌词,怨中有恨,哀中带刺,既代苦主抒尽冤气,又让事主暗觉锋芒,不失颜面,不禁出口高叫:“小师付,是谁给编的这词?”那小师付在高台侧耳寻声,苦笑一下,只作一揖。这县长叫声:“本县长再点一曲。”</p><p class="ql-block"> 正在这时,阴阳先生高叫:“亥时已到,亡灵起行。听歌听曲的大爷,死者为大,送行之后,各位再行红火。”这是总管的即时决断,发现刘天财正把一把大洋塞到护桌子的那汉子:“告诉小师付唱个解气的。”他已发现这师付能够见什么唱什么,让他贬损郑家一番。总管和阴阳师一合计,赶快“送行。”缓一下这态势,郑家父子一直捏把汗,那唱词字字入心,但又合情入理。忍着吧,无可奈何。 </p><p class="ql-block"> 再说这送行,则是当地葬礼中最神秘的一个程序,说是今夜亡灵要正式进入阴籍了。先是开棺让亲人作最后告别。然后盖棺。吹吹打打,哭哭啼啼绕街一周,而后送到村西十字路口,跪拜烧纸,用柴草烧起一道火墙,那阴灵便永别了阳世。活人们、乐队便不发出声音,不能回头看,悄悄地匆匆回到主家。大门口又是一道火焰墙,人们一一跨过去。剰下这大半夜,便是活人们的娱乐。喝酒的喝酒,赌钱的赌钱,听曲的听曲。最辛苦的两种人,一是厨工,汗流满面,准备八八六六的大席菜肴。另一个是鼓乐班,一整夜吹拉弹唱,班子多了,还要较出个白黑红蓝来。 且说送行仪式,乐队只吹一种曲《送灵》,似人哭号而已。年青的班主自已去,像院内这上六班班主派个徒弟就够了。由于一鸣惊人了,小长工的姐夫硬气了:“都送灵了,我们还水米没沾牙呢?”原来也有个规矩,鼓手吹完第一曲,就送上肉潲饸饹,吃过再吹。等轮到第十八班,早过两时辰,吹完了,却让抬到灵前吹了。总管是个灵活人,陪了不是,让回棚用茶饭。那知那棚刘天财已让崔家子弟拆了,当不当正不正地搭在正对灵棚的东厢房下,能说什么呢?送行开始。 大街上人挤人,那十七位吹鼓手泼天价吹起“送灵,”地动山摇。有人数着发现少了一班,问询到那神秘的小师付尚在院中,干脆连热闹也不看了,抢先来院中占个位置。只见那小师付胡乱吃了半碗饸饸,喝了几口水,不停地打磨哨嘴,然后抚摸那支褐黑油亮的古铜唢呐。有人悄声凑来问:“师付,师承何人?”小师付仰一下头,只微笑,但不回答。问话之人十有八九都是业内人士了。此时上六班内几个班主仍不屑来见,看一会儿开了正本如何?送行回来,要吹大戏曲或民间小调,比拼的是技巧与功力。</p> <p class="ql-block"> 郑家所在村落,是乡公所所在地,周围四乡人口最多。沿街转上一圈,送行回来已到夜里十一点时候。灵前一曲后,便是小辈子凑份子钱,一般说这份子钱全赏鼓乐班。崔家女嫁过来才二年,族中小辈也不多,老东家早已吩咐份子钱全包,各班师付均有所赏。所以送行回来这一曲只是序幕,以后的鼓吹叫坐夜,在坐夜再作真正较量。</p><p class="ql-block"> 此时死了老婆的郑仁德按父亲吩咐,把二十块大洋塞给小师付姐夫手里,悄语待会儿如此如此,大意是唱词留个脸面。他们是抢个主动权,免得让崔家借机冷嘲热骂。并且让保安团长、县长、还请到日本翻译官作陪,在上房请刘天财崔老东家等崔姓亲属坐了满满一客厅。那上六班班主还在狐疑,这送灵回来一曲是谁来吹奏呢?三庆班本为一方乐魁,这时老庆德也没了底,拉琴二弟庆义吹笙的三弟庆和悄悄私语:“这小后生也不懂规矩。”老庆德咳了一声,大家便无语。这小师付大出人意料,腋下夹着那唢呐,竟摸摸索索到了灵前,郑仁德以手相搀,小师付半跪下,郑仁德明白他是要给亡人烧纸,便帮他点燃纸钱放在一个积满纸灰瓦盆里,小师付低低一句:“小莲子,收钱。”声音沙哑,郑仁德一怔,这小师付怎么得知自己妻子名字。只见那师付后退几步,操起唢呐,一叫板,是山西梆子《孔明柴桑口吊孝》,原先那几位师付应声和应,熟门熟调,声乐格外和谐。接着应是口弦琴演奏了。那知又是一曲清唱,本是老生哭腔,竟成小生:</p><p class="ql-block"> 小莲妻哇——</p><p class="ql-block"> 叫声贤妻睁开你那喜眉笑眼,</p><p class="ql-block"> 为夫我半跪在你灵堂前。</p><p class="ql-block"> 只指望鱼水相依到百年,</p><p class="ql-block"> 谁承想把个苦人儿抛在阳间。</p><p class="ql-block"> 曾有过百花园中双蝶恋,</p><p class="ql-block"> 曾有过月下西厢结良缘,</p><p class="ql-block"> 曾有过举案齐眉甜蜜蜜,</p><p class="ql-block"> 曾有过鸳鸯戏水情绵绵……</p><p class="ql-block"> 这一声声诉说,字字泣血,这郑仁德自妻死后,身心疲惫,明知事情底细,又得为了家族颜面而遮掩,多少天奔走衙门豪宅,送钱送钱送钱……尽知世间炎凉人情冷暖。这时,无限委屈,全由这吹鼓手唱出,便再也撑不住了,伏在妻子的棺头号啕大哭。又听那歌: </p><p class="ql-block"> 今夜里我陪你一整夜,</p><p class="ql-block"> 到明天你孤坟一座卧荒野。 </p><p class="ql-block"> 小莲呀小莲,我的小莲妻,</p><p class="ql-block"> 你让我痛断肝肠到哪年?</p><p class="ql-block"> 这时院外院内麦场上闻声不落泪者,除非他是聋子,不过真有一个人,那就是凶手二后生,他正蹲在厨房烧火,老掌柜已吩咐他出灵后就远避他乡。歌声落下,本该结束了。</p><p class="ql-block"> 那知小师付重起一曲,所有伴奏乐师都怔住了。从没有听过这支曲,极悲极哀,声起心颤,音落心抖。老庆魁不禁起身站在棚口,各个班主几乎不约而同地伫立自家班子棚口前,聆听这陌生而动人的鼓吹曲。有人发现魁首老庆魁脸上挂了泪,喃喃自语:“高人,真有高人,几人能奏《断肠调》,是《断肠调》……”</p><p class="ql-block"> 插几句闲篇,此调起于南调,说的是祝英台出嫁路经梁山伯葬身的清道山下,《宁波府志》所云“……风涛大作,舟不能进。祝乃造冢,哭之哀恸。其地忽裂,祝投而死之。”此调是以祝英台口吻而起,宛转凄抑,本名《英台近》、《宝钗分》、《寒食词》等。流传北地,经人演绎,叫《断肠调》,或《追魂曲》。音乐意境是:梁山伯鬼魂在奈何桥头徘徊挣扎,鬼使牵扯,就是不肯登桥,割不下人间那段情恋,身后英台哭喊追来,故名“追魂”。北方曲词是: 人鬼分,黄泉路,望奈何桥头。独自踌躇,犹闻花前语,断肠寸寸孤魂,天地不留,飘悠悠,何处可住?</p><p class="ql-block"> 下阕是……未待小师付吹起下调,只听老庆魁惊叫一声:“大师付,不可再吹,阴灵已经不安了。”那阴阳师早已赶到,一手持七星剑,一手按下小师付唢呐,几乎哀求:“是我怠慢师付了。”他以为高人在与他比法。阴阳先生也是一方高人,择日看风水,降妖捉鬼,传说多多。送行回来,如卸大任,正在与人喝茶闲聊。忽然手中茶碗坠地,心知有异,急忙赶来。人们分明看见那小师付煞白的脸上,从蒙着的黑布条下淌下两道黑血。人们未及回过神时,只听由远而近,一阵阴风骤起,簌簌洒洒,冷森森,每个人背心发寒不由相互靠近,那墙上的屋顶上的人们纷纷爬下来。又听灵前纸扎发出哗啦啦响声,鼓乐班棚口灯、厢房檐下灯、灵前灯忽明忽暗,又听那烧纸盆叭一声清脆响,碎了八瓣。阴阳师挥动七星剑念念有词,隐隐约约似有女子哭泣。老庆魁见过世面,大吼一声:“师付们快掌号。”老庆魁张起长号,内行知道,吹得调简单:南——无——阿——弥——陀——佛,十七把长号吹起,声如雷动,那阴风渐渐平息了。此时阴阳师搀扶小师付回棚坐定,拿出一块黄帕来替换那黑布条,、这师付的真容暴露了,一双深陷的眼窝,白煞煞无血色的清秀面庞。崔家人中有人一声尖叫:“是喜子,喜子!”人群中一阵噪动。就在这时,阴风又起,而是一团旋风,势道不大,但灵棚、乐班棚吱呀响成一片,院中牛马鸡犬叫成一片。村中群犬齐吠。</p><p class="ql-block"> 众班主不敢怠慢,长号又响,这次又添一把,是老庆德拔下唢呐嘴,凑成十八罗汉法号。说来也怪,那风又渐渐平息了。有人发现郑仁德僵死在棺前,郑家人赶快抬回正房,灌水掐人中。那金娥在两个女儿护持下早躲进佛堂,至死再没有离开过。这是后话。</p><p class="ql-block"> 那时节阴阳师厉声高叫道:“众乡邻,这位师付吹塌了天,天亮前只能吹法号了,大家散了吧。”众人已见怪异,纷纷散了。吹塌天从此有了吹塌天的艺名,这个艺名伴他一生。</p><p class="ql-block"> 多少年后,亲历这场葬礼的人们津津有味的回忆,最热闹排场的葬礼,也是最单调的一场。本来应该是深吹细打的一个夜晚,结果吹了一夜的长号,直到天亮第一声鸡叫才消停。留在郑家的各色人众惊惊慌慌的熬了一个夜晚,其间还发生了几桩怪异,因为事涉幽冥,不便向今人言传。</p> <p class="ql-block"> 必须补叙一节,这喜子师付,也就是一夜成名的吹塌天,正与棺中人崔小莲是一对恋人,由此被挖去双眼。此过节也是崔老东家和刘天财合谋,那日在场的崔家子弟中就有两三个亲自动手的人在。试想,无论吹奏还是歌唱,发出的能不是泣血之声吗?于是把个神传古曲翻新到“生死肉骨”化境。天明后十七个班主在老庆德带领下,主动拜见吹塌天。老庆德恭敬问道:“敢问大师付师承何门?”那吹塌天恭敬还礼,似要下跪,旁人赶快扶住,听他说:“恩人程区长续命,师承燕北胡僧,也曾受庆德师傅恩惠。”老庆德先倒一口凉气,后一句却让他莫明其妙。所惊的是燕北胡僧,他小时候曾听师付讲过一个传说,明清时期,有一个雁门关守将,得一胡僧,每出征,先由胡僧吹一曲,曲动群情,每战必胜。后来敌方知道,暗杀了胡僧,自他死后,那将军不久兵败而死。据说,这胡僧阴魂不灭,挟支唢呐做个八方游魂,遇缘则授古曲。老庆德百疑顿生。不禁屈下双膝,众人见了,无不惊骇。从此吹塌天有了个业内一统天下的地位。</p><p class="ql-block"> 因为是年青人之丧,按当地风俗,太阳出宫,就草草出殡。一夜怪诞之相环生,崔家人也不纠缠。不到中午,人众四散。</p><p class="ql-block"> 这少东家郑仁德驾一辆小骡轿车亲自送吹塌天回家,这也是破天荒之事。郑大少爷如大病初癒,煞白着脸,默默地搬在车上许多东西,诸如米面油肉,还搬了自已的被褥,众人都很诧异。吹塌天坐在轿中,他姐夫来时拉了一头驴驮了小舅子的,这回他自个骑了,褡裢里装了一笔比他种地一年收成还多的钱,欢眉笑眼的在前引路。临出门时,郑家人又是一惊,那郑少爷到佛堂给继母金娥磕了三个头,又拉拉两个妹子的手,像是生离死别一般。然后给他爹磕了头,一句话没说,吆起骡轿,载着吹塌天绝尘而去。</p><p class="ql-block"> 这一去,竟然再没有回郑家大院。他成了吹塌天的大徒弟。他用一笔钱购置乐器,成立了吹塌天鼓乐班。又三年,当地又立了个小吹塌天鼓乐班。郑仁德做了班主,得了吹塌天真传,腔调也是揪心揪肺,后面的故事还有他,就不必牵扯了闲事。说正事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