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河子的阿玲。 一路向西之新疆

香溪居士

二

石河子的阿玲

　　我和阿玲的相识绝对是一场蓄意的安排，不过，那安排的主角不是我，是同学Mike。

那是1991年的春天，我还在省城读大二。这是一所当年名闻全国的重点大学，那时的大学生还被尊为天之骄子。春光里，校园里到处是英气勃发的年轻人，目光高傲，个个都自命不凡。五月的阳光和煦温暖，紫色的丁香花开的正艳，浓烈的花香搞得学子们心猿意马，空气里混杂着各色花香和荷尔蒙的青春味道。

Mike 是我的同学阿明，我们读的是外文系，按惯例，大一那年，我们每个人都被那个外教按花名册给分配了个洋名字，那是位和蔼胖胖的美国老太太。阿明因为名字里有个M，所以老太太给他起名叫Mike，我呢，名字里有个P，所以叫Peter，我俩很高兴，因为平日里就知道这么几个洋名字，结果被我俩先到先得了，要知道外文系近百人呢，老太太要穷尽所学才能一一就位，感觉我俩很幸运。现在，我几乎忘记了那位慈祥的美国老太太老师的名字，但她给我们留下了那个重要的遗产，英文名字，每个人都用了一辈子。

Mike天生就是个花花公子，眼睛鼻子都灵敏的跟狗一样，他总能准确的发现校园里的各色美女，尤其是在五月的春天。

夏天无丑女，这是我的人生观察，在男生眼里，女人的美貌总是跟衣服的减少成反比，穿的越少，魅力就越大，人就越漂亮，越勾魂。五月的泉城已是骄阳似火了，这里的春天出奇的短暂，女孩子们跟比赛一样都纷纷脱下了厚重的冬装，换上了夏装，各色的连衣裙纷纷现身，在洪家楼的校园里来来往往，像一群翩翩起舞的蝴蝶。

Mike发现了一只令他着迷的蝴蝶，那是校园南边图书馆系大一的一名女生，她叫阿丽。巧的很，阿丽是班里老原的山西老乡，通过老原，Mike找到了结识阿丽的路子，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Mike 导演了一场与阿丽的邂逅。

按说Mike那天一个人去邂逅就行了，但他非要拉着我进来，我至今搞不懂。但我知道，他是主角，是少爷，我是少爷的跟班小厮。我这个人，瘦弱胆小，跟女孩子说话会脸红，不是讨女孩喜欢的那类，也许Mike就是看重了我这点，让他放心，更能衬托出他这朵红花来。但Mike的安排后面证实是对的，对方阿丽也带着伴，带着一个丫鬟，她是大小姐，少爷和大小姐，门当户对。

穿过外文楼小树林，跨过马路，再绕过图书楼，就来到了一片大草坪上。今天是周末，又是临近傍晚，西斜的阳光打在洪家楼教堂高高的塔尖上，闪着仁慈的霞光，又穿过远处一片高大的杨树，斑驳的光影便洒落在大草坪上，难得的好天气，不冷也不热。今天人可真多，人群三三俩俩也散落在草坪上，或读书或聊天，还有些赶时髦的男生，拿了把破吉他，一头披发，跟个瘪三一样，故作深沉的在边弹边唱，唱那些当年最流行的校园民谣。我真的很羡慕他们，周边围坐着一群女孩子，目光虔诚。可惜我五音不全又不通乐器，只剩下羡慕的份。

阿丽就坐在那里，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阿丽，一位漂亮的山西妹子，一头披肩长发，有双会说话召人的大眼睛，一身蓝色连衣裙，露着雪白的小腿，人显得很活泼泼辣，果然，Mike的品味不凡，但我第一眼印象是这姑娘不好惹。阿丽的旁边还坐了一个伴，她就是阿玲，衣着朴素，起初阿玲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我的目光也被大小姐吸引了。

“哟，这不是阿丽吗？外文系杰森原的老乡，我们是老原的同班同学。正好，老原托我告诉你点事情。”

Mike故作惊讶的迎了过去，拉着我在两个女孩的对面坐了下来。女孩子们似乎也百无聊赖，见我们坐下了，也没有显出讨厌的神色，看得出，阿丽是老手了，对于Mike这样的货色，她见识的太多了。他俩在不咸不淡的寒暄着，我只是善意的朝她点点头，又朝她的丫鬟给了个微笑。

Mike朝着自己的蝴蝶一个劲的献着殷勤，他自有自己讨好女孩的语言和手段，那只高傲的蝴蝶也不是善类，见招拆招，跟Mike聊的火热。我坐在一旁，话也搭不上，眼睛都无处存放，囧的难受，另一边那位小姐的丫鬟，似乎跟我一样，也不搭话，只是耐心的倾听，听到有趣的，浅浅的微笑，很有分寸。

“都知道外文系的漂亮女孩多，怎么跑我们这里来了？” 阿丽看着Mike问到，有种挑衅的味道。

“兔子不吃窝边草，再说哪有你们系女孩子漂亮啊，比如说你吧”，Mike笑嘻嘻的回答。

“你是兔子吗？”阿丽反问他。

他俩的聊天是在太恶心了，我只好把目光移向了丫鬟，小厮对丫鬟，也是蛮般配的嘛。

“ 我是外文系的Peter，你呢？” 我开口了，对着这个素眉素眼的姑娘。

“阿玲，阿丽的同班同学，图书馆系大一。” 阿玲很大方的回答我。

“你是哪里人呀？” 我实在找不出更多的话头。

“新疆石河子，你呢？” 阿玲的普通话很标准，听得出是那种从小就说普通话的家庭长大的，一点方言的影子都没有。

“新疆啊，可真远，我没有去过，不过我有个舅舅在那里，阿克苏，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我们的谈话开始渐入佳境了。

“石盒子在哪里？为什么你们那里叫石盒子，是石头盒子的意思？”我一下子抓到了话题，她似乎也很喜欢和我聊天，她纠正我

“不是石头盒子，是有石头的河流，石河子”，语气里带着一丝顽皮的嗔怒。她也是兵团的子弟，爸妈老家在湖南，石河子是兵团的老家。

　　这是我第二次接触来自新疆的人，又认识了一个叫石河子的地方。我从小就对新疆充满了好奇，对来自那里的人充满了好感，因为家里每年总是能收到舅舅寄自遥远阿克苏的信，但家族里却没有一个人去过那里。新疆，对我来说，仍然是一个神秘的地方。

石河子，真是个有趣的名字，我玩味着，我开始细细打量眼前这位来自神秘新疆的姑娘，心里充满了好感。

阿玲，真的算不上是美女，身材小小的，有些偏胖，一件白色的衬衣裹在身上，下身是一件连褶的蓝色裙子，也是偏短的披肩黑发，但阿玲皮肤特别的白皙，一双眼睛很漂亮，嘴角总是带着微笑，一看就是那种讨巧的文静女孩子。

我说我没有去过新疆，但舅舅告诉我需要做很多天火车才能到达，去一趟不容易。

“嗯，四天四夜呢！” 她皱起了眉头，“我坐火车都做够了。”她肯定想起来做长途火车的苦头，这神态深深记在了我的心里。

那边，少爷和大小姐似乎有些不和谐。少爷为了逗大小姐开心，从地上捉了只蚂蚁，不经意放到了大小姐雪白的小腿上，是想揩油吗，还是让蚂蚁替代他去探险，不知道，Mike有时候胆真肥。大小姐可不是吃素的，只见她抽出一只粉手，对着那只游走在自己腿上的家伙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直接击毙。

“哦，你好狠心啊，杀生了” Mike玩世不恭的叫道。

“我这是消灭色狼呢，管你屁事。”大小姐有些恼怒了。看得出，他俩的聊天彼此很不开心，似乎这桩美事就要划上句号了。

后面就没有情节了，一场所谓的邂逅，主角们没有搭上线，但小厮和丫鬟却看对了眼，真是没有浪费Mike的心血。

Mike倒不在意什么，他是只辛勤的工蜂，校园里到处都是鲜花，足够他整日的忙碌。不久他就觅到另一朵，嗡嗡地去采蜜去了。

从那以后，我和阿玲便结识了，认识了这个来自新疆石河子的女孩子。

我不知道我对她是不是一见钟情，应该不是，我们毕竟是看过多眼才被迫聊上的，我是先喜欢上了她，还是因为他来自我喜欢的那个地方，继而我才喜欢了她？我有些拿不准。但，肯定的是，我们彼此都给对方留下了好印象。接下来日子，对于一个即将陷入相思的我注定是艰难的。我开始打听她的一切，我还不敢约她，我说过，我是个胆小懦弱的人，我想再求Mike帮忙，给创造一个再次邂逅的机会。

Mike对我的心思嗤之以鼻，他说我缺乏起码的贼心和贼胆，在追女孩子这条道路上注定没有建树。但机会还是来了，日语班顾桑的女朋友和阿玲正巧同一个班级同一个寝室，他自告奋勇要求帮忙，托他女朋友从敌人内部给我消息。但顾桑指出，一切都需要我自己主动，他和女友支持我，会经常给阿玲替我吹吹风。

起初，我鼓起万分的勇气去约她，但她没有出来。我很丧气，又有一次，我在学校小树林遇到了她，她坐在那里温习功课，我很激动，但故意装作无意间看见了她，跟她打着招呼。她还是那么恬淡，圆圆脸上挂着微笑，礼貌而又不失分寸的和我打招呼。我坐了过去，我们这次有些尴尬，尤其是我，一旦心里有了那种想法，我的脑子和嘴巴忽的变得迟钝了，我结结巴巴地又问起她家乡的事了，我还是对那个神秘的新疆感兴趣。我们就这么干聊着，她看得出我的窘迫，似乎眼里有些失望。

她是一定知道我喜欢她的，顾桑的女友就是传话筒，这么劲爆的事永远是寝室的第一话题，无论是男生还是女生。但似乎她对我不咸不淡，我拿不准她是不是能接受我。

在那个时代，大学里如果男生女生可以一起去餐厅打饭，一起在一个饭盒里吃饭了，这就是间接向大家宣示俩人的关系。这也是我一直期盼的事，但，似乎我还没有成功，我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单相思的境地。

思思念念之中，时间过得很枯燥，但还是迎来了暑假，阿玲要回家了，她马上就要跨上西去的列车，面对那难熬的四天四夜的慢慢征途。我眼前忽的显现我们第一次见面时，说到这个，她那恐惧的神色，那个表情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四天四夜啊，人被困在一个小小拥挤的车厢中，一个闷热的囚笼，人人如同罐头里的沙丁鱼，动弹不得，各色味道连同绝望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我能想象那是怎样的一个场景。好好的一个人，会在那里面给憋疯的，何况我那白净恬淡柔弱的阿玲呢，我不敢想象下去了。我决定要为她做点什么，但做什么？我自己也没有想清楚。

顾桑的女友告诉我，说阿玲他们一众新疆同学明天下午三点的火车。

第二天中午，我敲开了阿玲寝室门，怀里抱着一个大西瓜。她正坐在床边，旁边放着打好的行李，一个大大旅行包，她看到敲门的是我，感到有些惊讶，我事先并没有告诉她我要过来，这时顾桑女友赶紧欢迎我，对阿玲说，

“哎，阿玲，今天有帮手了，Peter来了。”

说吧就拉我做到了阿玲面前。同寝室还有几个姑娘，她们也一起起哄，搞得阿玲一脸通红。

“我去送送你吧，你要做四天的火车呢。”我小声的对她说，“顺便给你们带上个西瓜，路上吃。” 这就是我的心思，我期望这个西瓜能缓解她旅途的痛苦，这两天我满脑子都是那趟西去列车的场景。

“不用的，我们有好多老乡一起的。”阿玲红红的脸，小声对我说，眼光又瞟去那些同寝室的姑娘们，似乎觉得不好意思。

“让Peter去吧，你看你的行李那么沉。人家可是一片好心啊。阿玲你好幸福吆。”大家一起起哄。

这次她并没有拒绝我，我还是陪她去了火车站。一路无语，我一手拎着这个西瓜，另一只手和阿玲一人一边拎着旅行包的包带，先去了公交车站，那里有他们新疆籍好多老乡一起集合，然后大家挤上公交去了火车站。公交车也是人挤人，我们没有机会说悄悄话，但这正和我意，我就苦于无话可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对她还是对自己，我只想把一份心意用行动表达出去。一路上，看得出，阿玲对我眼里含着柔情，她没有拒绝我，公交车上，我俩身体隔得很近，我们都有些拘谨，彼此能体味到对方蓬蓬的心跳。多年以后，我每每回想起来，这是我唯一对泉城公交的最好印象，它强行的把你爱的人推到你的面前且理由充分。

难得，大西瓜经过公交的挤压并没有破裂，我完璧归赵的把它和阿玲送上了西去的列车。上车的场景也深刻在我的记忆里，我记得，车门一开，大家蜂拥而至涌向车门，那些身强力壮的汉子们捷足先登了，其中就有他们新疆学生。然后，他们打开车窗玻璃，招呼大家从窗户里爬进去，尤其是这些女孩子们。阿玲就是这么被人推着从车窗里爬了进去，然后我在下面把她的包和那个大西瓜递进去。眨眼间，列车内部人就爆满了，大家抢座的抢座，安排行李的安排行李，人人都是身手敏捷的铁道游击队员。

我看着阿玲安顿好，那个大西瓜放在她面前的小桌板上，她朝我挥挥手，说谢谢我，我也超她挥挥手，说再见，我们如同电影中的场景互相道了别。列车缓缓地开动了，我望着西去的列车，心里突然有些激动，我想到了当年大家送别舅舅舅妈回新疆的场景，那是怎样的一场离别啊。而此刻，我在这里同样的送别阿玲，我并没有把这个想成一场没有归途的离别，为什么会有同样的伤感呢？我的眼里浸出了泪水，为什么？是因为阿玲的离去吗？应该不是，我伤感的是这趟西去新疆的列车，它带走了我的感情，我的灵魂，但无情的抛下了我的躯体。

　　漫长的暑假对一个相思过重的年轻人来说，绝对是一个煎熬。也许是阿玲临别前对我的脉脉含情俘虏了我的心，让我误判了形势，以为她心里也接受了我，我想到，一定是列车上的那个大西瓜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当她在污浊闷热的车厢里咽下那一口甘甜时，肯定是想到了我的好，我的温柔和体贴。我现在完全认为她就是我的女朋友了，少年维特之烦恼如今灵魂附体，我陷入深深地相思之苦中了。我开始书写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纸上到处都是她的名字，爱乌及屋，我开始对来自新疆的一切感到亲切，新疆的新闻，新疆的出产，新疆的地名，新疆的天气。我开始冥想我俩相处的场景，睡梦中她那一嗔一笑都令我意乱神迷。我真的中魔了，我茶不思饭不想，我终于体会到为伊消得人憔悴是怎样的一种状态，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来自新疆的一个普通的女孩子，阿玲。

其实阿玲并不是那么完美，她长得完全算不上漂亮，只是很温暖很恬静，一个邻家女孩的形象。我甚至开始按我的意愿梦里勾勒阿玲的形象，觉得她应该这么打扮，觉得她应该个子再高的，身材再瘦点，就像现在流行的PS，我在PS一个自己理想的阿玲。完美的女人总是要经过男人的设计和塑造，最后才称得上是完美。

可惜那个年代还没有手机，没有微信，没有邮件，甚至我们也没有电话，我们无法联系，无法交流，只能自顾自地凭着想象勾勒自己的爱情。虽然我嘴巴有些笨，在女孩面前过分的腼腆，继而失去本有讲话水准。但我是个聪明的人，我有一肚子的好文章好语言，有一肚子的才华，如果那时我们有微信，可以不必面对面地沟通，彼此提防对方的眼神，我打赌阿玲会被我的华丽的语言征服的。

可惜，我过早地生活在那个纯情的年代，我的木讷拘谨葬送了我的爱情。

暑假过后，我们都返了校，但阿玲却不见我了，她在有意地躲避着我。我一脸的茫然，不知道为什么，单相思之苦仍然笼罩着我，我很痛苦。我自认为是个优秀的男人，优秀的男人在这个世界上是个稀缺资源，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似乎优秀的男人比优秀的女人要少。但人和人的缘分，并不是简单的条件排列，我们注定无缘，这不过是我一场单程的爱情车票。

不久，顾桑女友传来消息，说阿玲有男朋友了，本系的一个黑大个，顾桑女友觉得我们可惜，她觉得那人不如我。听到之后，我的心都碎了，趴在床上大睡一觉，梦醒时分，便开始独自疗伤，慢慢释然了。

几个月后，我们已形同陌路，那个来自新疆的女孩从我的生活里慢慢淡出了，留下的只是些碎片化的记忆，但深深记忆在脑海里的，是那列西去的火车和那个叫石河子的美丽遥远的地方，那个地方在新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