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寿新邨的故事之新邨乐风——故宅旧忆之一

蓝天白云

梦里经常回淮海中路老家，可是真回到淮海中路却完全认勿出哪里是哪里了。以前淮海中路陕西南路口的六一儿童商店，寄存了我童年许多的美梦。放寒暑假时经常去那里蹲在橱窗前看七角四分和八角三分一把的两款玩具子弹手枪，还有更酷的一块二一把的驳壳枪，可打二十发塑料子弹。最拉风的是五块五一辆的电动坦克了，看得我两眼发直。可是爷娘不给买，只好过过眼瘾（如今儿童商店早拆掉了，连个尸首都不剩）……

爷娘不给买枪就自力更生。有年暑假我和邻居同学沿淮海中路从淡水路一直往西到陕西南路一路检冰棍棒，捡了一大把后回家洗净再用开水煮过凉干，然后配上火柴盒橡皮筋，做成把“纸弹枪 ”，“准头”不错“杀伤力”还蛮大，和邻居小朋友玩打仗，一枪正中对方额头，居然起了个包——看来爷娘不给我买枪还是有道理的。

——这一段是读了畸笔叟先生《梦回淮海路那个最后的街角》一文后引发的回想，而我魂牵梦绕更多的，是生我养我的那所老房子，那条老弄堂。

淮海中路到了成都南路丁字路口北拐，左边第一条弄堂就是我家老宅：仁寿新邨。

“仁寿新邨”弄口，文革时期此弄改名叫“东方红新邨”，弄口的铁门在“大跃进”年代被拆去“炼钢铁”了，这个铁门是几十年后新安装的。

仁寿新邨九个门户，一号至七号是类似装饰艺术主义风格的新式里弄住宅，八号九号是石库门。其中一号至五号是出售出租的，六号七号原来是房东家族自已住。房东是本地米商，财力雄厚，成都南路街面成片住宅都是他家斥资建造。六号七号底楼两个前后客堂之间都是活动板壁，折开来就是个八十多平米的大厅，可举办宴会舞会（当然后来连房东一起，大家都成了“七十二家房客”）；八号九号的东南向石库前门，在淮海中路光明邨点心店东侧582斜弄内，现已拆除，连582弄也是尸骨无存了。

右边有半楕圆形阳台的是一号至五号楼，左边的是六号七号楼，两幢楼的制式很不相同。而弄底的四层楼房是淮海中路584弄的一至四号楼，我一直不明白为何弄内居民都称这隔壁弄堂的楼墙为“红墙壁”。前几日才从老邻居阿姐处得知，弄堂底原来有一堵与六号七号楼外墙一样的红色砖墙，故称为“红墙壁”。大跃进时与弄堂口铁门一起被拆除了。由此推断，淮海中路584弄的一至四号楼的建造年代，要晚于仁寿新邨，这才会在新邨弄底造一堵“红墙壁”以划界区隔。

六、七号楼的阳台在楼南侧“前弄堂”，底楼门廊是六、七号的前门，进门就是两个可以拆壁互通的前后客厅。

这是六号楼东侧，三楼阳台内的东厢房就是我出生、长大的老屋。而转角有弧形窗户，象个望楼似的房间，底层是厨房，二、三层是“亭子间”，最上层是晒台。这“亭子间”采光极佳，视野宽阔，足有十一平米大，可算是“亭子间”中的上品了。

换个角度看老屋——这也是我第一次从这个视角看六号三楼东厢房的老屋阳台。

六号南立面三楼东厢房老屋的梯形窗台。

仁寿新邨现在清净多了，弄口铁门一关，弄内鲜少见人走动，主要是弄口往南的成都南路街面房都拆了（街面房住户进出都在仁寿新邨弄内的后门，所以都算作142弄居民），弄内八号九号也拆了，而六号七号的住户也被淮海集团置换房屋全部搬离，当年把弄内人气弄得很旺的我们这代人大都离开了老宅，剩下没几个也都成了老头老太，闹不出动静了。

回想我小时候，仁寿新邨可不是一般的热闹！可以说弄内几乎天天人气鼎盛：小朋友们玩“造房子”的，跳橡皮筋的，“盯橄榄核”的，“打弹子”的，“滚铁圈”的，滑自制“溜冰车”的，下“四国大战”军棋的，两帮男孩各以前后弄堂为据点，“集团斗鸡”的……还有站弄堂聊天的（有点象“打桩模子”），那种热闹，现在几乎在市井弄堂里巳经绝迹。而这里要说的，是仁寿新邨的另一种热闹：音乐。

从我很小时起，仁寿新邨人好象就有热爱音乐的风气，我六岁时，歌剧《江姐》风靡全国，到处可闻《红梅赞》，我家楼下一位大姐姐，是弄内的“金嗓子”之一，歌唱得极好（按现在说法，她应该算“民族唱法”）见我喜欢唱歌，就天天上来教我唱《江姐》里的唱段，《红梅赞》自不在话下，她还教我唱剧中类似于“咏叹调”的大段唱腔，不光有江姐的，还有华为的，我到现在还记得华为的唱段：

“华瑩山上莽苍苍啰唻哎，万年的青松遍山岗啰唻哎……”。

我少年时弄内玩民族乐器成风。三号二楼大哥文革时期是上海高桥化工厂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乐队的成员(当年的上海，除了几个专业样板戏剧团外，名气最大的就是高化厂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了。当时指导他们的，都是专业剧团的演职人员 )，后来他随高化厂支内到江西，六七年开始跟沪上名师林石城学琵琶演奏，并在林先生指导下创作了琵琶独奏曲《井岗山上太阳红》。他曾被江西省歌舞团短期借调去参加省文艺汇演，回上海休假时带动弄内一帮青少年玩琵琶二胡高胡板胡秦琴。数十年后我在看一部音乐家传记电影《刘天华》时激动不已：片中刘天华创作演奏的所有曲目我都耳熟能详，都能跟着哼唱——这可全拜少年时弄内的音乐氛围滋养所赐啊！

除了民族乐器之外，弄内有的青少年还流行玩吉他——我记得曾在邻居家听九号里的另一位“金嗓子"大姐姐（她应该归“通俗唱法”）弹着吉他哼唱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的插曲《赶快上山吧勇士们》：

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加入游击队。

敌人们的末日即将来临，我们祖国就要获得自由解放……

和俄罗斯民歌《纺织姑娘》：

在那矮小的屋里，灯火在闪着光，

年轻的纺织姑娘坐在窗口旁，年轻的纺织姑娘坐在窗口旁……

——这样的情调，在那个年代里，该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啊！

最夸张的，是文革时弄内的一场家庭音乐会了：一号三楼有个阿姐学美声的，居然在文革盛期的1969年夏天某一夜晚，邀一帮音乐爱好者，用小号、手风琴、小提琴、大提琴、单簧管、玲鼓等乐器在家开了场家庭音乐会。六号我家晒台正对一号三楼阳台，就成了最佳包廂，站满邻居街坊，弄内连成都南路弄口都挤满看客，真是文革年代一次奇观，使少年的我大开眼界。

一至五号楼正立面的半楕圆形阳台、门廊和客堂间的梯形窗户，再加上拉毛水泥墙和横向装饰线条的镶拼处理，颇有装饰艺术主义的现代派建筑特色。

令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们的器乐合奏《中阿友谊之歌》，“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异国风情的旋律，带着不时出现的切分音节，那小号奏出的前奏使我的小心灵极为震撼，而那场音乐会的主奏乐器手风琴迷倒了我。由于家里穷，买不起手风琴，可我被那场“家庭音乐会”感召后的“爱乐心”却蠢蠢欲动，于是只好去买与手风琴音色相近的口琴来自学——我家里大概买了六，七支口琴，不同调号的，经常晚上在晒台上练琴……(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