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阿克苏的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从小我就知道,中国有个叫阿克苏的地方,那时我还没有上学,没见过地图,并不知道中国有多大,只知道阿克苏在很远很远的新疆,新疆在哪里?一路向西,直至尽头。</p><p class="ql-block"> 母亲也知道遥远的新疆,那是她一直挂念的地方。她没上过学,也没出过门,但每年她都要等那封来自遥远新疆的信,信封上写的是她的名字。那封信要坐上一天的驴车从漫漫荒沙中的连部来到团部,又要坐一天的拖拉机从团部来到一个叫阿克苏的荒原小城,再搭上三天三夜的客车穿越茫茫沙漠从这里到达乌鲁木齐,然后又乘上火车,一路向东开去。如同一个荒野求生的旅游达人,见识过所有交通工具的那封信,带着一路的风尘和坎坷,终于在一个多月后抵达了它的终点,山东淄博周村,那是寄信人朝思暮想的故乡。</p><p class="ql-block"> 信虽然做了一次傲人的旅程,但仍然谦虚的被呈现在收信人的面前。母亲会虔诚的擦干净双手,用剪刀小心的剪开信封,里面照旧是一张薄薄的信纸,这时父亲或大哥会担当起读信人的角色,把信读给母亲听。信往往很短,基本总是那么熟悉的几行字,先是问候大家,然后说自己都和家人都好,勿念之类…..写信人和收信人都是农民,文字没有文人那般精致矫情,但字字都经历了万里的旅途,平凡且真切,它们从写信人的心底淌出,散落在纸上,此刻它们终于见到了故乡的亲人,如同河流回到了大海母亲的怀抱。母亲会站着听人把信读完,有时会擦几点眼泪,她在挂念那寄信的人呢,那是她的二弟,我的舅舅,一个六十年代远去新疆的兵团战士。</p><p class="ql-block"> 我小时候对这个舅舅的印象模糊,因为没有见过他,但知道他是母亲最疼爱的弟弟,每年家里只会接到这唯一的一封来信。收到信的日子是家里的一件大事,信件往往要在亲戚间传递好些日子,大家都惦念着新疆的那一家人,但谁也没有能力去看望他们,他们也没有能力全家回来探亲,来回一趟,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和一年的收入,在肚皮还吃不饱的年月里,谁还敢有这样的奢望。一年又一年,一封小小的邮票,串起了了山东与新疆的思念,温情而又无奈。</p><p class="ql-block"> 舅舅本在青岛当兵,六十年代初,响应祖国号召,部队调整,他从青岛踏上火车,穿越了祖国的东西,又越过茫茫沙漠,一路来到了新疆阿克苏,成了农垦兵团的一名官兵。阿克苏,在地图上西北边疆的一个小点,紧靠着中国最大的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遥远的如同远古的故事。在那个饥荒的年代,在那个荒芜的阿克苏,一代兵团战士历经了怎样的艰辛,用手,用脚,用年轻的血肉之躯硬生生的在荒芜人烟的沙漠边缘扎下根来,我不敢想象,那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p><p class="ql-block"> 母亲经常给我夸起她这个弟弟,能出去当兵的,自然都是村里优秀的青年。在舅舅去新疆之前,家里人曾给他说下了一门亲,那边闺女也认可,但自听说舅舅去了新疆,人家便变了卦,不舍得让闺女跟着去受罪。母亲很着急,在舅舅去新疆两年后,又亲自给他说了一门亲,我家邻居五大爷的大女儿。五大爷说立德(我舅舅的名字)是个好后生,闺女跟着他有饭吃,就是离家远,但保家卫国,咱也有份,这亲事成了。半年后,舅舅专程回家探亲,把婚事办了,带着新娘一路向西,一路去了遥远的新疆。</p><p class="ql-block"> 那是1965年的秋天,大饥荒过后的村庄刚刚有了点丰收的影子,庄稼还是如期的收割了,人们的肚皮总算有了点安慰,空气里不再充满了绝望。兵团战士王立德带着新婚的媳妇坐了八天八夜的火车,从遥远的故乡山东一路向西,来到了新疆乌鲁木齐。我的舅妈贾延芹那年才19岁,第一次出门,没想到就横穿了整个中国。在隆隆西进的火车上,偎依在解放军丈夫的身边,开始几天,延芹舅妈是幸福甜蜜的,她上过学,知道歌里唱过,新疆是个好地方,吐鲁番的葡萄,哈密的瓜,天山的牛羊遍天下。她在憧憬后面美好的生活,第一次坐火车对她也充满了新奇。但渐渐的,渐渐的,车窗外的景致开始单调,绿色在褪去,原野越来越荒芜,城市和村庄越来越少,最后竟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连天的戈壁荒漠。我能想象二舅的新娘子当时是是怎样的一副心情,但她不知道的是,这其实只是开始,相比以后的路途,那还是最奢侈的一段路程。</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听舅舅说,乌鲁木齐到阿克苏,路不好走,他们要搭过路的卡车,需要三天三夜,一路走走停停,在沙漠的边缘穿行,到了阿克苏,还不是家,还要赶到团部,然后再下到他驻扎垦荒的连部,驴车和徒步是仅有的交通方式,又是艰苦的两天。我想象,当时,新娘子肯定是绝望的,无论如何,她也没想到迎接她的除了连队的战友们,还有凛冽的寒风和漫漫黄沙。连队干部指着远处刚建好的一个地窝子对她说,那就是他们的婚房。无论是对将来的生活,还是对眼前的景象,娇弱的山东新娘哭了,但英俊的丈夫用坚强的臂膀撑拄了她,告诉她,他是一名兵团战士,祖国需要他献身在这里。抹去泪水,新娘子望着自己的丈夫,她要献身给这个新家了,做为军属,她别无选择,也义无反顾,同千千万万的屯垦戍边的兵团家庭一样,她俩都知道,故乡从此便远离了他们,遥望东方,寄托相思的将是一枚枚小小的邮票了。</p><p class="ql-block"> 自从送二人登上西去的列车,家乡的亲戚们便再没有见到他们的身影,这一晃就是几十年。从此之后,在故乡人的眼里,他们二人变成了信封上那个地址—-兵团某某师某某团,阿克苏。</p> <p class="ql-block"> 那个叫阿克苏的地方,从小就出现在我的记忆里。我在想象那是怎样的一个地方?继而想象新疆是一个什么样子。那丝丝血缘的纽带隐隐带我去描绘阿克苏,一个沙漠边缘的异域城市,沙漠边缘的绿洲,有大片的棉花田,有大片的枣树林?或许,还有大片葡萄园…但我只能想象,做为故乡人的一份子,我们谁也没有亲自去过,它只是存在于一封封的家书之中。可惜的是,每次的家书都是那么简单,舅舅从来没有用语言来描绘一下他献身的这个地方,而且,就连书本和电视,都鲜有这个地方的资料,如同一个被人世间遗忘的角落。而我的舅舅一家,一辈子就居住在这个祖国命令他居住的地方,一辈子都是书信里的那一句,一切安好,勿念。那一句安好的背后,是怎样的艰辛,怎样的牺牲,是一个家庭,一个家族对祖国的伟大奉献。 </p><p class="ql-block"> 舅舅是十年前去世的,没有叶落归根回到故乡,而是选择长眠在了他奉献一生的边疆。舅妈和孩子们也没有打算迁移回来,虽然很多年前他们有这样的权力和条件。来信说,孩子们都纷纷在当地成家立业了,根都扎下了,他乡已是故乡了。母亲那时已经老年痴呆,我们就一直没有告诉她,她疼爱一辈子的弟弟已经不在了。有时母亲会突然想起以前的事,她对几十年前的事有惊人的记忆力,突然会说,你二舅来信了,给我读读。我们会找一张白纸,装模作样的在她面前读新疆舅舅的信: </p><p class="ql-block"> …,我们一切安好,勿念。</p><p class="ql-block"> 弟,立德书。</p><p class="ql-block">母亲会安静的倾听,有时会给我们讲述舅舅小时候的故事,讲着讲着,苍老的面孔上不知不觉中淌下了思念的泪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三年前,母亲也故去了,亲戚里已鲜有人再提起那些远在新疆的亲人,信随着老人们的去世而随风而逝,年轻一代由于没有见过面而渐渐生疏。我也不再年轻,人生半个世纪的岁月已经过去了。这些年来,我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但唯独没有去过新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想去又害怕去,其实我脑海里总是有新疆的影子,有那个叫阿克苏的地方。阿克苏这三个字最近总是在我的脑中萦绕不断,它似乎在召唤我,来吧,来新疆来看我吧,你们早该来看看我们了。</p><p class="ql-block"> 是的,我是该动身了,这是个迟到的旅行,我背负着全家人的心愿,背负着母亲的嘱托,该出发了,去看看新疆,去拜访阿克苏,去见见那些未曾谋面的亲戚们,最主要的,是带上故乡的酒,去到舅舅的坟前,去拜谒这位孤独伟大的灵魂,一位为国屯垦戍边一辈子的兵团战士。</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