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边杂记之六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r></h1><i> 那是我青春岁月里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br> 那是在苦闷灰暗的时代我生命中的一抹亮色。<br> 我一直认为,薛红是我认识的重庆支边女知青中最聪明、最有才华的一个,没有之一。</i><div><i><br></i>一、<br> 薛红是我成年之后接触最早、相知最深的异性朋友。<br> 薛红和我同校(重庆市官井巷中学)同级(新三届69级)不同班。初中时,男女生界限森严,同班男女生之间尚且不说话、不来往,更不要说不同班了。但在学校时,对薛红还是有所耳闻。一次是我们年级的语文老师,在布置一次不命题作文时,在全年级打出了三个“96”的高分,其中一个女同学、两个男同学,女同学就是薛红,男同学之一有我;一次是在学农劳动中,据说她“出言不逊”,老师发动全班“批判”。薛红独坐台上,“舌战群儒”不落下风。事后听他们班的朋友传出消息,我暗自感叹:这个女生厉害!但在校期间,一直“不识庐山真面目”,没有任何交集。<br> 支边后我们分在同一个连队:十六团十一营四连。知青男女混合编班,天天劳动在一起,互相之间有一些交往。薛红是副班长,据说她对同班的小男知青很关照。那时,我一个人分在菜班,仍然与女知青“绝缘”。<br></div> 二、<br> 和薛红有所接触,还是在我们分别调到营部之后。一九七二年,我们先后调到小学校(薛红)和直属排(我)。由于营部是一个团支部,经常一起过组织活动,慢慢熟悉起来。一九七四年初,我们自发组织学习小组,我是发起人,薛红担任语文、英语两门课,算是核心成员,这时我和她的交往就比较多了。这个阶段的交往主要还是学习方面,相互感觉学习的进度、知识的广度、理解的深度都比较合拍,许多问题都可以展开讨论,基本不会出现“我说的你不懂,你说的我不理解”的情况,因此,我们都非常珍惜这样的交流。当然,交往多了,共同语言多了,也会对各自工作、生活方面的问题、国际国内形势交流看法、讨论分析。<br> 到学习小组被迫解散时,我和薛红已经算是很好的朋友了。周末不上班,我们往往会聊得很晚。由于我是和兄弟伙住在一起,而她是一个人一间宿舍,所以都是在她那里讨论、聊天。现在想来,真不知道那时怎么会有这么多话,好像永远都说不完。有时我们甚至会聊一个通宵,有话题、有兴致,至少我没有看出她有不耐烦的表示。记得有次聊到清晨四五点钟,我实在困了,她就说:你就在桌子上趴一会儿嘛。于是我就趴在书桌上眯了一会儿,迷迷糊糊中感觉她把一张床单盖在我身上。好在那时是夏天,也不容易受凉。那时我已经对薛红有好感,但不敢挑明,我在等待一个时机。<br> 机会出现在当年的秋季。一九七四年九月我们先后回重庆探亲,薛红是暑假回去的,但由于生病动手术,就在重庆多呆了一段时间,而我是九月底回重庆的。得知她生病,我当然会去看望。到她家时,她还躺在床上休息,一副病号模样,看到我也很高兴,连忙叫她爸爸削水果。国庆后她身体基本恢复,我们就约好一起回云南。我们相约一起去买火车票,那时会仙桥的“人道美”对面有一个火车票预售点,我家离那里比较近,就提前帮她的票一起买了。那天薛红和她妈妈相伴而来,拿到票后,本应马上把票钱给我,但她装着懂不起,只是和我东拉西扯的聊天,我也不好意思催她拿钱。走了一段,还是她妈妈忍不住了,说“你还是快点把钱给小熊”。她这才“噗嗤”一笑说,“我逗他的”,娇憨之态毕现。我也不解风情:“你现在不给我,我回到农场找你要。”<br> 重庆没有直达昆明的火车,必须在贵阳中转。在重庆晚上上车,坐一晚上,早晨到贵阳,要到下午才有去昆明的火车。那天车上人不多,我们坐了两个靠窗的位置,薛红喜欢面朝前方,结果不多久她的眼睛落进了一粒煤渣(那时火车烧煤),她就叫我帮她吹。这是我第一次和薛红有肢体上的接触。在火车上,她说在贵阳有亲戚,离火车站不远,可以去休息一下,同时叫我跟她一起去。我说,我怎么称呼呢?她说,我怎么叫你就怎么叫。听了这话,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是不是薛红给我的一个暗示呢?在贵阳,她家亲戚很热情的接待了我们,还带我们去品尝了地道正宗的“肠旺面”。到昆明后,我们各自都有亲戚,就分开行动。她说她还有假期,要在昆明多呆两天,而我的时间是抵满了的,不敢超假,只能按时返回。<br>三、<br> 回到农场,一切又恢复到从前。但我已经不满足我与薛红之间仅仅维持一般的友谊,希望能够更进一步。于是在又一次屈膝长谈临别时,我终于鼓起勇气向薛红表白。她沉默了一阵,然后很委婉但明确的拒绝了我,理由是:她已经有男朋友了。我登时懵了,直觉就是她在找借口。但我也没法质疑、求证,只有黯然神伤。后来她又说了很多,我已经听不进去了。人生第一次向异性表白,本以为有把握,结果铩羽而归,心情沮丧,大脑空白。<br> 是夜,无眠,辗转反侧。清晨起,书“夜不眠”一首,其开头两节是:<br>“风萧萧兮有声,夜漫漫兮无眠;瞻前程兮惆怅,聊以慰兮何人?<br>盈盈之容兮亲切,娓娓之语兮动听;明之意兮难过,思之再兮伤心。……”<br>这里当然不必把那首诗都写下来,其内容无非是失恋痛苦,长歌当哭。<br> 那时,学习小组虽然解散了,但早晨的锻炼还一直坚持下来。在早上长跑时,我把写好的“夜不眠“悄悄递给了薛红。<br> 第二天还是早上锻炼时,薛红拿着一本小书递给我,说“借给你看看”。我回到宿舍,发现书里有一张纸条,写着一首诗:<br>共驾离渝值深秋,<br>重逢始知君所求。<br>肝胆相照姊妹情,<br>腹心同分愁与忧。<br>富不思乐穷益坚,<br>少当努力老不羞。<br>愧借小册以赎罪,<br>宏图大志永不丢。<br>她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有什么话说呢?<br> 过了两天,薛红专门叫我去她那里,详细说明了她男朋友的情况以及她的恋爱观。这个男朋友是她七三年暑假到蒙自参加英语短训班时的同学,云南当地人,老三届知青,在短训班时就猛烈追求她,她当时并没有答应。回农场后那人一直锲而不舍,几乎每两三天就写一封信。直到七四年春节前后,薛红才答应可以和他交往试试。薛红说,我既然已经答应了他,就不能再接受你了。为了证明真实性,薛红还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和在哪里工作(好像是蒙自的一所中学)。其实对她说的这些,我并不在意,因为我知道,我与薛红精神层面的交往比她那个所谓的“男朋友”要深得多,我在她心里的分量似乎也不比那个人轻。然而薛红后面的话,却让我基本死心了。她说,她的恋爱观就是要么找一个“将军” (即她要仰视并服从的人),要么就找一个“奴隶” (即对她俯首帖耳、言听计从)。而我既无法成为她的“将军”,也不可能成为她的“奴隶”,那个“男朋友”对她是百依百顺,属于后一种。然后她一再强调,她非常珍惜我们的友情,希望我们的友谊不要因为这个“插曲”而受到影响。<br> 薛红的真诚感动了我,我也不想失去这样的朋友。既然不能进一步,那就维持友谊吧。放下了心结,我反而感觉轻松了,我和薛红的关系也似乎升华了,更加纯粹,更加坦荡,更加心意相通。<br>四、<br> 不久,薛红因为几篇文章被河口农场宣传部门看中,上调到场部通讯组,成为专职“笔杆子”。这样,写信笔谈成了我们之间主要的交流方式。<br> 那段时间几乎每周、最迟半个月,我和薛红必有一次书信往来,而内容主要就是“打笔战”。每封信五六页算“短小精干”,七八页正常,十来页也不少见,偶尔还有要贴两张邮票的“超重”信件。我这个人与人相处比较随和,但在理论探讨、观点辩论时却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在薛红眼里,我就是固执死硬、“顽冥不化”。她曾经在一封信里“骂”我说:“说人牛脾气,可见此人之犟。而你则是牛中的犟牛,只有用N次方来表示了。”不过,很快她就发现了我的“阿喀琉斯之踵”(即我的致命弱点)—我的母亲。<br> 我支边后,我和母亲基本保持每月一次的书信往来。我几乎事无巨细的向母亲汇报我在边疆的生活、工作及学习情况,同时也讲述我所遇到的各种问题。母亲在回信中并不是一味的宽慰或居高临下的指导,而是像朋友一样平等的和我一起探讨、分析,引导我自己得出正确的决定。而恰恰是这样,使我更加尊重母亲的意见。薛红知道这个情况,当有时我回信迟缓一些时,她就揶揄我说,“是不是重庆的指示还没有到啊?”当我们的“笔战”打得“硝烟弥漫、战况惨烈”时,她就祭出终极“杀招”:我给你妈妈告!最初只是口头“威胁”,后来就付诸行动,直接写信给我妈妈,告我的“刁状”。一到这个时候,我立马“放弃抵抗,缴械投降”。当然,她告我“刁状”不会是我们理论的探讨、时局的分析,而是她认为我在十一分场的一些做法不妥、一些态度不对而对我进行批评、规劝(她有另外的消息来源)。我也知道她是为我好,不希望我走弯路、栽跟斗,但我总是不服气、不认输,总认为自己想的、做的都是对的。<br> 我从来没有告诉薛红我家的地址,而且支边期间我们家还曾经搬家,但薛红总是能找到我家的地址,原因就是她有“卧底”。薛红家只有两姊妹,她有个弟弟。世间事就是这么巧,她弟弟和我弟弟居然高中是同班同学,不仅同班而且同桌,不仅同桌还是最好的朋友!因此,她要想知道我家地址,就易如反掌了。我弟弟到边疆来耍,去河口时我就把他交给薛红,她把我弟弟也照顾得很好。<br> 七六年之后,我们通信的频率逐渐降低,基本维持在一两个月一次,“火药味”也没有当初那么浓了。<br> <p class="ql-block"> 营部、河口并不隔着“千山万水”,其实我和薛红要见面交流也不是办不到。不过,为了避免给她造成“不良影响”,我去河口时,从来没有去找过她。反而是她时常回营部来,我们就有机会见面交谈。时间长了,“舌头和牙齿都会打架”,我们的交谈也不总是云淡风轻,偶尔也有争执、甚至斗气。现在回想起,我那时真的还是不太懂事,不知道宽容、让人。有一次,薛红回营部找我聊天。那天我不知有什么事,心情不好,于是和她聊天时心不在焉。她看我如此,就很快告辞了。我在外面转了一圈回到宿舍,发现门缝里塞进一张纸条,上面是一首小诗:“思遇知音实不易,志同道合难得己。谁想出言不投机,无奈一场空欢喜。”看了小诗,我知道这次是自己不对,同时也有些感慨。我觉得我们之间交往出现一些障碍,责任也不全在我,她有时也会发小姐脾气,对我爱理不理。于是我就和韵回了一首:“春催谊花开不易,夏夜更长感知己。秋空高深难相测,冬冻严冰非人喜。”(当时正好是冬天。)</p><p class="ql-block">当然我也不是完全被动接招,我有不满,也会去诘问她。我曾经写过这样一首诗去埋怨她:“昔函迹犹新,凝目忆往亲。一颗心无窍,三更梦常惊。茅屋犹感暖,砖舍冷似冰。既是如今景,何谓姊妹情?”遗憾的是,那时候我们的通信及唱和的诗词绝大多数都没有保存下来。</p><p class="ql-block"> 虽然吵吵闹闹,但我和薛红这样的交往一直保持到七七年高考,我们分别考上不同的大学。这期间,她曾经有意无意中表示,我是她在知青中最好的朋友。而我除了有一批过命的兄弟伙外,就精神层面的交流而言,薛红也是我最好的朋友。</p><p class="ql-block">五、</p><p class="ql-block"> 大学期间,我在蒙自、薛红在昆明(云南大学),我们之间的书信联系进一步放缓,大约一学期一两次吧。内容也归于平淡,大致就是互通信息而已。七九年大返城,我毅然退学回重庆,她则继续留在云南攻读。</p><p class="ql-block"> 我回重庆后,除了工作学习,就是完成人生大事:恋爱、成家。一九八零年暑假的一天,薛红弟弟到我家来玩,这也是很正常的事。当时我正在热恋之中,那天正好我的女朋友小吴(后来成为我的妻子)也在家。薛红弟弟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后来他告诉我弟弟,当时他带了一封薛红给我的信,看到我女朋友在,就把信带回去了。</p><p class="ql-block"> 再后来,又了解到一些薛红恋爱方面的情况。不出所料,她和蒙自那位没有走到最后。她当初那种“将军奴隶”的恋爱观肯定是幼稚的,不可能找到真爱。生活会按照自身发展的轨迹纠偏,只是纠偏后的河水已很难再流入原来的河谷。薛红最终在自己大学同班同学中找到感情的归宿:那是一个北京知青,也是一个有作为、有担当的汉子。</p><p class="ql-block"> 一九八一年暑假,薛红携新男友回重庆见父母,其间也邀请我夫妻去她家做客。事后,她专门给我写了一封信夸奖小吴,说她们一家都认为我找了一个好妻子。她爸爸的评价是:很懂事;她妈妈的评价是:很得体;她弟弟的评价是:很亲切。而她在评价时还不忘“踩我一脚”:比她丈夫会为人。</p><p class="ql-block"> 一九八六年暑假,小吴单位安排她去四川外语学院进修英语。川外旁边就是西南政法大学,而薛红父亲是西南政法大学教授,她们家就在校内(支边期间她家住在市中区)。得知小吴要到川外进修,薛红就力邀小吴到她父母家去住。我们也想,住在薛红父母家肯定比每天跑或住学生宿舍好得多,于是就接受了邀请。在那一个月里,薛红父母把小吴当做亲闺女一样照顾:早餐提前准备,鸡蛋牛奶不断;晚餐炖鸡蒸鱼,荤素营养搭配。晚上怕影响小吴学习,早早关掉电视回卧室休息。薛红妈妈是中学英语教师,还可以给小吴辅导。之后每提于此,小吴都万分感慨。</p> <h5>这是一九八五年春节期间,我们一帮支边战友在华岩聚会合影。</h5> 薛红大学毕业后考上研究生,研究生毕业后结婚并分配到北京一所大学任教。这一时期,我与她的交流开始有了明显的时代政治烙印。虽然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但那些内容似乎还是敏感的,这里就隐去吧。记得一九八九年春节,薛红回重庆探望父母。一个周末她进城来办事,事先告知我,我就在解放碑二路车站等她。接到她后,我们就一边交谈一边朝小什字方向走。她要去朝天门附近,我要去消防队的岳父家。然而走到罗汉寺,我们都感觉需要继续谈下去,于是,我们就站在路边谈论了三四个小时。那个时期,中国思想界异常活跃,各种思潮风起云涌,薛红作为勤于思考者当然不会置身事外,在不断碰撞、探索、求证之后,她的思想观念也在逐渐改变。我们的交流是非常深入而坦诚的,不是谁要说服谁,而是都想尽可能完整、系统、全面的把自己的观点清楚准确的表达出来。我认为,像这样的交流,谁对谁错已经不重要,能够毫无保留的交流本身就是最大的价值。这是我最后一次和薛红见面。<br> 八九年下半年,薛红参加一个由学校安排的学术交流活动前往美国,然后就留在了那里。后来,她弟弟也到了美国,再后来她把她父母都接了过去。她结束了中国的婚姻,在美国重新组织了家庭。后来,我们到美国后和他们一家也取得了联系,只是他们在东,我们在西,无缘见面。<br> 二零零五年初夏,我在重庆和远在美国的薛红通过一次电话,只是那通电话有一个我们都很无奈的背景。那个越洋电话,我们打了一个多小时,只要抛开那个“背景”,不涉及敏感话题,我们之间的谈话就像昨天还在一起的朋友,轻松、惬意、不设防。这之后,她大概是为了不给国内的亲戚朋友添麻烦,主动中断了几乎所有的联系,我也再没有联系上她。<br> 虽然音信相绝、地域相隔,但我深信,无论世事变幻、沧海桑田,无论鹤发鸡皮、背驼眼花,只要我们还在这个人世间,我们的内心深处都会有一个小小的角落留给对方。<br> 薛红,我知道大概率你可能看不到这篇文章,我也知道很难再和你联系上,但我还是要在这里问一声:薛红,你现在还好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