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婚感言，吵着、吵着，就老了

開明

2018年应该是老王夫妇的金婚之年。那年，我很想为他们写点东西以兹纪念，可老王多次婉拒，揺着头说沒有什么可写。

其实，凭着老王经历的坎坷人生和他自强不息的那些故事，虽说不能作出鸿篇巨著，至少也可写一本厚厚的书。

我的父亲是老王的发小，很多关于他的故事都是从父亲那儿听说的。

一九四五年二月，大雪纷飞，天寒地冻。老王选择这样时候来到世上，注定了他要经历坎坷曲折之路，却也成就了他坚靭不拔的性格。

在生他之前，他母亲本来为他生了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可惜都夭折了。因此，这次给他起了个牲口的乳名叫“牛马”。有人问为何改这样名？他父亲笑笑:这名字还不好呀，烂賤，易活。母亲却气得半死，哭吼着:你们王家就这样作贱我的儿子吗，呃！

六个月后，一埸感冒引起的大病差点要了老王的命。有一天，他母亲抱着淹淹一息的孩子哭得死去活来时，惊动了一位路过的老太婆。她进屋看到孩子病情严重，于是立即吩咐找来一只斤把重的小公鸡，又拿来一把飞快的菜刀，手起刀落把一只小公鸡活生生从脊背上破开，立即敷在孩子肚脐眼上。良久，肚脐上鲜红的鸡血变成了黑色，孩子终于哇哇大哭，吐出二口又黑又臭东西。见此，老太婆才松了口气。“孩子冒事啦，明天找郎中开几付药吃就好了。”说完，喝了口水便匆忙赶路去了。第二天，他母亲带着孩子找郎中开了几付药，果然药到病除，老王就这样撿回了一命。事后得知，救他的老大婆就住在山背的烧田村，经常出山去县城卖山货，来回都要经过他家后门口。象许多路人一样，或进屋讨口水喝，或进屋休息，都能得到他母亲的热情以待，深得路人的点赞。这也应了那句善有善报的古话。

解放前，老王的祖父凭着祖传留下的几亩田地，带着四个儿子辛勤耕耘，收入颇多。生活水平算不上全村最好的，至少也中上水平。一九四八年，一些识时务的城里人将鄉下的田土便宜甩卖，老王的祖父却认为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把全家积蓄加上向亲戚朋友借来的资金，大量的购置了一批田地。结果，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接着“土政复查”老王祖父家当时的田土达到地主成份的标准。而老王的父亲由于是全家主要劳力，分家后政府便给老王家的成份降低一个等级变成富农。其实，到后来都是打击对象没有什么区别。从此，老王跟着父母过了半辈子的低头做人的日子。也许是这个原因吧，老王一值到现在都过着低调的生活。

由于家庭出身不好，老王不知受过多少委屈。读小学时，有一次放学后想尽快赶回家帮父母干点活，在超过前面一个同学时实然被打了一个耳光，问其原因，荅曰:你个地主崽竟敢超贫农的前，该打。

一九六二年读髙二时，学校男侧所发现一条反动标语，学校治保科立即把老王关进治保室，大概认为在当时只有家庭出身不好的人最反动。好在笫二天公安局就破了案，是一个出身很好的学生歉自已的助学金不是最高的，便隨手写的。这样，老王只被治保主任关了大半天就放出来了。

由于家庭出身不好，在那个年代婚姻问题就是难上之难题。

不过，那时的老王似乎还没到对异性渴求的年龄。时值史无前例的“文革”刚刚开始，到处兴起书写毛主席语录的壮举，于是生产队安排老王把各家各户外墙和室内的墙壁刷白一遍，写上毛主席语录。几个月来，老王竞竞业业，认真书写，不但自已书法有了长足的进步，而且得到当时在他们大队蹲点的地区妇联蔡主任的好评。

某日，蔡主任听说老王为办丧事的人家写祭文，便找到他批评了一顿。“你出身不好还去写祭文参与迷信活动是很错误的。你不如写点有用的稿件让我带到地区报社去发表。”于是，老王听了蔡主任的话连夜写了一篇短文让蔡主任带去报社，想不到竟在地区报纸上登了一个“豆腐块”位置。虽然那时只得到五毛钱稿费，可他看到自已的稿件笫一次变成“铅字”时，兴奋到一夜未眠。从此，他沉迷在写稿件中，时不时又会在报纸上收获些“豆腐块”，对自已的婚姻大事更是不屑一顾。

为这事，可把老王父母急得如热锅上蚂蚁。他是家里唯一的独子，担负着传宗接代的重任。加上当时的政治环境恶劣，家庭出身不好的女孩都想嫁成份好的男人，以此让自已逃出“苦海”，成份好的有谁愿嫁出身差的男孩让自已往“火坑”里跳？

也许婚姻是有缘分的。就在老王父母急不可奈之际，他的一个表叔便自告奋勇要把山背刘家的女孩介绍过来。

据说，山背姓刘的女孩也是个苦命人。虽说家庭成份是富裕中农，但她十岁时父亲就去世了。全靠她母亲把四个女儿拉扯大。由于母亲是家中唯一的劳动力，小刘又是四姐妹中的老大，因而刚读小学三年级就被迫辍学在家带妹妹，还家务全包。就这样苦苦挣扎中慢慢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

有一天，当时在大队驻队的公社革委会付主任发现这里还有个如此漂亮的女孩，便托人说媒想介绍给他儿子做媳妇。小刘母亲一打听，革委会付主任的儿子是个患过恼膜炎后遗症的傻瓜，便不同意，但慑于当时付主任的淫威，又不敢直接拒绝。于是只能委婉地回话说孩子还小，以后再说吧。可转而一想，这也不是办法呀，得尽快定个合适的男孩，免得今后付主仼再托人来纠缠。这一情况刚好被老王表叔了解到，于是他便想把这桩婚事尽快促成。

好事沒经多磨。几个月后，这桩婚姻竟被表叔促成了。六八年五月，他们简单办了几桌“定婚酒”，这事就算定了下来。可从此开始，他们的婚姻却进入了严峻的考验期……

正在大队蹲点，忙于领导当地文化大革命的公社革委付主任得知这一消息后，脑羞成怒，暴跳如雷。“好哇，有女不嫁贫下中农，却许给阶级敌人，看我怎么整死你们。”吓得刘家人个个战战兢兢。因为那个年代，只要手中有权便可无法无天。

当然，作为革命干部，他是懂政策的。刘家是富裕中农，是团结对象，对他们不能采取过分的动作。于是，老王便成了打击的重点对象。这既符合当时潮流，又可让刘家人知道与阶级敌人结亲的后果是多么可怕。

就在老王定婚后不久，大队党支部书记就通知他去队部反省。公社革委付主仼亲自对老王进行了审查。

“知道为什么找你来吗？”

“书记要我来反省。”

“准备反省些什么？”

“不知道”

“你和原来在我们大队蹲过点的地妇联主任有什么联系？！”

“没有，她只是帮助过我”

“顺便告诉你，她是走资派，被打倒了，保不了你啦。你要揭发她的罪行，反省你干过的坏事。你的反省书不要之乎者也的写，我们贫下中农看不懂。”

……

就这样，老王与全大队另外揪出的几个反革命、伪军官、老地主、老流氓和盗窃犯等在队部反省了半个月。其间，大队要求老王的妻子送飯，送衣，没能得逞。于是，当年以莫须有的“分裂主义操纵者”的罪名对老王进行了批斗，并剪了“十字头”。

此后，又因老王妻子末到年龄就领了结婚证为由按“破坏婚姻法”罪和他不应该把家中多余的木炭，竹扫把拿到市场出售为由，以“走资本主义道路”罪进行多次批斗。

而更为糟糕的是，这些批斗刚刚结束，一埸席卷全大队，针对“地、富、反、坏、右”的抄家之风，一夜之间把老王家变得一无所有。没办法，他只好劝妻子回娘家稍住时日，自已和家人苦苦挣扎。可几天后，妻子又回来了，说是放心不下。

面对如此反复的折磨，老王心痛妻子跟着受罪，几次想放弃这段婚姻。刘家人也担心女儿苦海无边，纷纷劝她离开。可她不加思索，竟说:不离，不离，就不离。此话在老王心中记了一辈子，也为此感动了一辈子。所以，在后来生活中，即使夫妻之间发生矛盾甚至很激烈的时候，老王每想到妻子曾说过的三个“不离”便会自觉地“败下阵”来。

老王夫妇的婚姻虽然经历了严峻的考验和种种磨难，但他们以苦为乐，和命运搏击着。有时候，老王也后悔不该和公社革委付主任争抢他未来的儿“儿媳妇”，可如果妻子落入虎口和一个“傻子”生活在一起，又何来幸福可言。他深知，在当时的形势下，即使没有革委付主任的“私仇公报”，也难逃劫难。至于让他揭发地区妇联主任一事，他更不能昧着良心凭空捏造，甚至投井落石。

一九六九年，他们终于有了爱情的结晶。

五月，一㘯罕见的洪水把老王家湮没了一半，而他妻子正临盆待产，几经转移后，妻子在一个地势较高的人家顺利产下一男孩。从此，一家大小欢天喜地，享受了虽苦仍甜的天伦之乐。

有时候命运真会作弄人。就在老王儿子半岁之时，因肠炎引起的腹泻造成孩子严重脱水，差点丟了小命。虽然这和老王自已小时的命运重演了一次，但时过境迁，当今的医疗水平不可同日而语。经医院抢救，孩子有惊无险终于保住了性命，恢复了健康。于是，老王把孩子交给了自已的母亲精心照料。

然而这事被公社革委付主任知道后，大为不满。“贫下中农都在田土里劳作，怎能让一个富农分子在家享资产阶级清福？！”于是第二天由大队组织让老王母亲拿面破铜锣在全村游斗，还特别叮嘱游斗到刘家时要多待一段时间，目的是要让刘家人颜面丟尽。后来，由大队勒令，老王母亲每天到生产队劳动，每天只记五个工分，再从老王家每天划出七个工分给本队的一个“五保户”，孩子交由“五保户”带。此后才免受了由带孙子而遭游斗之苦。

命运的跌宕，生活的艰辛，让老王本该朝气蓬勃的青年，曾一度感到人生的绝望。他对妻子深感愧疚，沒有绐她带来安稳、幸福的生活，他愧对父母，沒有尽到孝心反而让母亲因带自已的孩子而遭受游斗之苦。他很想出外荡世界，挣更多的钱，或者在本大队当个民办教师。他更想脱离苦海结束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可是他又很无奈。在那个时代，他的一切想法都痴心妄想……

想不到，就在老王感觉绝望之际，命运之神突然降临了一个机会给他。

一九七零年的某一天，他检了个别人不愿干的民工指标，并得到大队书记的恩准，去参加修建井岗山“战备铁路”。此时，尽菅他们结婚不久，而且孩子也不到周岁，夫妻双方都有不舍，但妻子还是默默支持丈夫远行。

然而，好景不长。林彪事件发生后，这条“战备铁路”便暂停了，眼看民工队面临解散，老王只能作返乡务农的准备。

可谁曾想到，某煤矿来到工地招收下井工人，老王又捡了一个怕煤矿危险，临时退出的指标，补检成了一名正式的煤矿工人。从此发生了命运转折。

初到煤矿，一切都是那样新鲜。人与人之间就是同事关系，很少有老家那种阶级、成份的歧视。老王浑身是劲，工作热情高涨。他吃苦耐劳，干劲十足，业绩突出，年年被评为先进生产者。那时，虽然工资不高，但煤矿有下井费补贴。于是他不休星期日，就为多得几毛钱的下井费。他省吃俭用每月把剩余的钱寄给母亲，补贴家用。他想，从此以后，他的家人会慢慢的过上幸福的日子。

可是，有一年他的妻子来信却提出和父母分家居住。

这可把老王气坏了。他是父母的独子，自已也有四个儿子了，不和父母一起生活就等于不孝敬父母，这让他情何以堪。何况自已的负担很重，还要靠父母帮助哩。为这事，他和妻子大吵一、架，最终妻子为顾全大局而作出了妥协。

其实，这次争吵主要责任还是老王。尽菅他每月省吃俭用把剩余的工资都寄给了家人，他母亲每月也会拿些零用钱给儿媳妇，可老王偏偏忽视了自已的妻子，没有单独寄点给她给予适当安抚，因而妻子对他有怨气也在所难免。此后，老王也吸取教训，学会与妻子相敬如宾，相互关心。

一九八六年，按照当时中央关于解决煤矿职工家属“农转非”的政策，老王终于把妻子和孩子的商品粮户囗解决了，并迁移到煤矿一起居住，结束了十几年来夫妻两地分居的生活。一家大小欢天喜地，过上了其乐融融的幸福日子。

可是时隔不久，妻子发现老王对家几乎不菅不顾，生活的重担基本落在一个女人身上。这与她原来期聁的美好日子有着天壤之别。

此时，老王由原来普通员工，逐渐成长为一名矿务局的中层干部。他以矿为家，一心朴在工作上，繁忙的事务使他无法兼顾大多的家庭生活。

老王深知，他有愧妻子，也知道妻子有所埋怨，于是找了个合适的时间想和妻子好好沟通解释一下。

这天，他顺便买了一包妻子爱吃的多味花生米，边吃边聊。可没聊几句，妻子便火冒三丈。呵，你买包多昧花生就算是跟你吃香喝辣吗？跟你过了半辈子苦日子，呜呜……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此时，她把与老王结合以来所受的苦和委屈，如缺堤的洪水倾流直下。弄得老王一时束手无策。

也许是他们对新生活的期望过高、过于完美，也许是妻子从农村到矿山的生活还不完全适应，从此后，他们往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在家吵、吵……

几年后，老王因一场小病被某医院误诊为“肝癌”，夫妻俩这才“大彻大悟”，终于停止了无谓的争吵。

十几年前，老王退休了，几个儿子也各自成家立业，并且有了他们儿女。老王夫妇终于可以享受天伦之乐。他甚至规划着带妻子到风景区周游一番。

然而，这种舒心的日子仅过了几年，妻子突发脑溢血，他们的生活又遇到一次波折。

那是某年元旦的上午，大雪纷飞把老王家通往外面的道路封堵了。妻子在外上公厕回家时，突然倒在自家的菜地不能动弹，生命垂危。好在五岁的孙子发现及时，赶紧打电话告诉爷爷，并及时送到医院救治。经过二十三天的住院治疗，终于转危为安。这段时间，老王日夜陪护，精心照料，给了妻子极大的安慰和感动。尽菅出院后，妻子能够生活自理，但身体大不同以前，特别是妻子的性格变得急躁，唠叨。

老王妻子原来就是个急性人，做事麻利，仼劳任怨，尽菅有时脾气不好，但心肠不坏。现在，她不但性子更急，而且仼劳不任怨了。同时，她有“洁癖”，对卫生要求特别挑剔，过去能身体力行，现在却能说不能行，因此与老王处事总是矛盾重重，争吵不断。

对此，老王也能理解也能包容，只是偶尔怼上几句，过后双方便也相安无事。如今，老王妻子疾病腾身，行走不便，两老出门都要互相扶助，已经是谁也离不开谁了。正应了“年青夫妻老来伴”那句古话。

老王说，千年修得同船渡。夫妻结合也是一种缘分。且行且珍惜，爱，便会为之深远。夫妻之经常吵闹故然不好，但象他们这种吵闹却如生活中的连绮，也有另外一种嗞味。你看我们，吵着，吵着，就老了，说不定哪天开始不吵了，我们夫妻缘分也到头了……

但愿老王夫妇身体健康，继续痛快地吵下去！

附:文中的故事都是真实的，只是作者水平有限，写得不够生动。另外，为确保老王个人私隐，文中人名一概省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