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家话”七 《杏花飞雨四月天》

羞刀难出鞘

<p class="ql-block">  《杏花飞雨四月天》</p><p class="ql-block"> 清明节临近,满树杏花峥嵘绽放,花瓣由红转粉,转白,远远望去,如雾,如雪,那临水独照影、尽日难成别的凄清绝美姿态,正似古人所描摹的那样:“红轻欲愁杀,粉薄似啼消”。微风轻摇,但见落英飘落,枝头萧索。杏花飞雨,把离别与忧伤留给这个春天。</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也是一个忧伤的春天。我踩着一地花瓣,去医院探望一位同事,一位我亦师亦友的同事。</p><p class="ql-block"> 病房渐近,心中忐忑。但见他瘦弱的身躯痛苦地蜷缩在病床上,双手无意识地攥紧床单。病房里闪动医生忙碌的身影,围满来看望他的亲友。哀伤在房间里弥漫,大家明白,这也许就是诀别。忽然,他眼睑颤抖着,慢慢睁开眼,看到满屋的人,闪过感激眼神,挣扎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谢——谢——了,谢谢——大家!”就在大家以为奇迹发生时,他却重又合上双眼,从此,再也没有睁开……</p><p class="ql-block"> “谢谢了,谢谢大家!”这句话,是他生命乐章的休止符,他揣着感恩之心告别了人生。</p><p class="ql-block"> 这就是他,一生帮人无数,从不求回报;但别人哪怕是一个关切的眼神,都会在他心里播下感恩的种子。他的心,是一块净土,根植着对一切美的人、美的事物的回忆,播种他能够给予别人的爱的温馨。</p><p class="ql-block"> 他记不住自己曾把多年积存的100多斤计划粮票全部送给家遭火灾的工友,却记着帮自己偷填“力资单”的装卸队哥们那份情意,珍藏着让自己在彷徨、迷惘、困顿、挫折中振作的爱的力量;他记不住自己把当午饭的馒头塞给家境困难的同学,饿着肚子欣慰地看同学狼吞虎咽,却记着在寒冷的初春里跳下通扬运河推搁浅水泥船前工友递来的二两烧酒,那土烧,让他的心像月光,像水色一样柔软。我与他同一办公室整整十年,十年里,我见到无数认识与不认识的人找他帮这帮那,从没听他说过“不”,他脸上始终洋溢着热情地笑,眼里闪烁着睿智的光。</p><p class="ql-block"> 如今,通往这睿智双眼的大门关闭了,围在病床周边的人,眼里奔突出泪的涌泉。我不忍卒看,悄悄离开。走在料峭的春夜,花瓣雨在身后飘落,一瓣,一瓣,像晶莹的泪。</p><p class="ql-block"> 那年春天,奇冷。南通医院后门旁的吊唁厅张挂着他的同学施德祥和我的同学雷震合撰的挽幛“一弯冷月冻苍穹,两行热泪沸九泉”。他安静地睡着,薄衾挡不住春寒侵袭。守在他身旁,幻想那双眼忽然奇迹般地睁开,说:“外边柳树发芽了吧?桃花也肯定开了。我要出去看看春天,看看小时候曾经住过的那些地方”。这话,不久前他曾经在昏迷中醒来时,对妻子说过,妻子第一次当着他的面泪流不止。现在,这话成为我们心头永远的痛——他怀着对春天的希翼离开我们。</p><p class="ql-block"> 二十年了,那疼痛,像槐刺,扎在心里。二十年了, 每见杏花飞雨,都会想起那个寒冷的春夜,想起他领我们编写《苏南经济考察报告》的日子,想起他与我们灯下商讨出版《南通盆景》的时光,想起他率我们去平潮饭店集体采访的情景,想起他跟我们就着豆瓣海碗喝酒的豪情。</p><p class="ql-block"> 他善交友,尤其与归类为“贩夫走卒”的草根百姓天生亲近,这也许与他的人生经历有关。文革初期,他独自一人走南闯北,爬火车、登长城、逛草原,一走就是半年;他下过乡,撑粪船,罱河泥,打麦莳秧,工分不比农民低;他当过装卸工,与那些粗豪汉子一起跌打滚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结下生死之交;他在校办工厂和乡办企业做过采购员,挤过长途车,睡过洗澡堂。即使后来到报社工作,也曾经因为没有高等教育学历被“打回票”,自学考试获得扬州师范学院大学文凭后才被报社“回炉”召回。这样的经历,使他拥有了别人所没有的财富,具备了别人所没有的才气。他出去采访,从不做记录,但一篇篇眼光敏锐、思想超前、角度独特的文章却倚马可待,唾手可得,令人啧啧称奇。</p><p class="ql-block"> 他喜酒,他在一篇文章中说:“我是能喝几杯的,熟悉我的人都知道”。酒熏陶了他的豪爽性格,也成为他结交朋友的粘合剂。酒品即人品,他真正把“感情深,闷一闷;感情浅,舔一舔”当做信条奉行。菜肴未动,先自喝三杯,称为“放样”,然后殷勤敬酒,频频布菜。往往,客人还没怎样,他先喝倒了。他私底下对我说:宁伤身体,不伤感情,只有先把自己放倒,才能让客人喝好。</p><p class="ql-block"> 酒,成就了他的美名,可也毁坏了他的身体。他是知道自己肝脏有问题的,每次单位体检,他从不参加,说:身体没问题,查不查无所谓;身体有问题,查了也没用,该怎么活还怎么活,何必给自己精神添压力。我常常驳斥他这观点,但无用。只有一次,我们介绍一位朋友的朋友的老婆去工人疗养院找一位擅长治疗不孕不育的魏医生,他顺便请魏医生摸了摸自己肚子。魏医生摸后,惊讶地说,你有肝腹水,再不治疗后果严重。于是,吃了魏医生几个月的中药,说:好了。复又喝酒,而且变本加厉。1994年中秋前后,听说他病了,我和雷震抱着两箱啤酒去看望他,他悻悻地看了下,说,现在不能喝酒了。从此,他与酒绝了缘。</p><p class="ql-block"> 一个普通的人,一个普通的记者,人生中也没有慷慨悲歌的壮烈,没有伟人的彪炳功勋,在离开我们二十年后,我们聚在一起,仍时常谈论他,时常回忆他,念叨着他的好,回味着他的温暖,就是因为他有令人钦佩的人格魅力!他的人格魅力,一如他的名字:蒋德才。</p><p class="ql-block"> 德才德才,有德有才;德才兼备,名副其实。</p><p class="ql-block"> 杏花飞雨,年复一年,我仰望如雪的树冠,思绪像纷纷扬扬的花瓣雨。低首徜徉,自度一曲:</p><p class="ql-block"> 月冷星稀,晓寒处,沧桑归路。凝眸望,杏花飞雨,飘零何处?百感都随流水去,一念犹被东风误。闻濠河,哀恸起呜咽,孤魂舞。</p><p class="ql-block"> 鬓间发,只初雪;未酬愿,身先故。任河洲鸥鹭,独飞独宿。横江轻舟摇月影,仲春雨坠狼山暮。诉衷情,唤来故人归,和春住。(《伤春曲·忆德才》)</p><p class="ql-block"> 转身,花瓣雨,在我身后飘落,一瓣一瓣,像晶莹的泪,牵绊着我。</p><p class="ql-block"> (写于蒋德才去世二十周年之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