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在陕北(十三)-麦收(4)</p><p class="ql-block">小曲好唱口难开,五谷好吃地难栾。</p><p class="ql-block">汗尽才知山野苦,精疲方悟世事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封面为邢仪油画《春春记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图片摘自网络,致谢。)</p> <p class="ql-block">云伯雨师莫缠绵,审时度势佑平安。</p><p class="ql-block">起早贪黑感天地,拼死拼活动神仙。</p> <p class="ql-block">筋力殚竭度饥馑,时来运转迎丰年。</p><p class="ql-block">好活孬活一张嘴,穷汉富汉庄稼汉。</p> <p class="ql-block">木格升子分新麦,磨盘碾碎筛出面,</p><p class="ql-block">锅中米脂笼中馍,羊腥饸饹不熬煎。</p> <p class="ql-block">夏季的打麦场最红火,赶上了正月十五闹元宵,超过了扭秧歌看大戏赶事情吃大碗。</p><p class="ql-block">咋家这来热闹,听我一一道来。</p><p class="ql-block">村里的能人、强人都出来,一展风采,从不露面的人也出来,和众人一搭里畅快畅快。</p><p class="ql-block">老桐坎不动声色地静静地圪蹴着,他在观察,突然一声呐喊:“风来呀。”站起,用木锨将众人连枷将才拍打过的混杂一起的碎秆、糠皮和麦粒撒扬向蓝天。碎屑飘落一处,麦粒堆落一处,麻麻利利。有人扫拢。一排中青年婆姨背对着青平川,用宽大的簸箕将麦粒再簸上一遍,就可以装袋了。</p><p class="ql-block">收麦子不能有雨,打麦子不能没风,也难为了风伯雨师,待做好了羊肉面就上一碗。</p><p class="ql-block">云和雨总是在一起,“山雨欲来风满楼”,“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见风就是雨”。说“云伯雨师莫缠绵”,是让他们暂时别贴得太近了。</p><p class="ql-block">在仙境,雷公电母是法定的一对夫妻,但风伯雨师只是搭档,或者叫朋友。“咱捞不成那捞饭咱闷成粥,咱谈不成那恋爱咱交朋友。”</p> <p class="ql-block">最引人注目的是胡平妈的。脸上透着幸福、平静、祥和之气。</p><p class="ql-block">婆姨家婚前,也就是做女子时都有名姓,婚后就变了。例如二队美女勤勤嫁了我们房东王富儿不灵,叫个不灵婆姨。勤勤家姓武,就是陈小悦和丁爱笛弟弟丁小立插户的那家,在村里属贫困户。丁小立回忆说:“在二队武忠寅家里和陈小悦在一个炕头睡了三个月左右,还探讨过解析几何的问题。” 生了娃随娃的名字叫,比如胡平的妈妈就叫个胡平妈的。胡平有个妹子叫玉兰,于是也有人叫玉兰妈的。玉兰妈的最受村里人羡慕的好婆姨,做什么也行。簸得麦粒上下翻飞,一尘不染,直接就能上磨盘磨面。</p> <p class="ql-block">队里的保管和会计已经开始分粮了,用的是方口斜面,上大下小的木格子,也就是升子,每人先分上两升。升子装得满满的,然后用一把木尺轻轻地刮平。我觉得这也不科学,往下压一压,或往上抬一抬,就能差出一些,和在学校里大师傅用铁勺盛菜一样。碰上嘴甜的,就多擓上点,碰上焉头耷头的,就少给一些。</p><p class="ql-block">新麦子馍馍味道极好,香喷喷,甜丝丝的,城里人很难吃到。队里再宰上十几只羊,这便是陕北的一句老话:“六月里来六月六,新麦子馍馍熬羊肉。”哪会儿的羊肉也鲜嫩,只是肉不多,一只羊出十几斤。</p> <p class="ql-block">好婆姨的标准还有许多,例如擀面、纺纱、织布。胡平妈的待人和善,人缘好。四队12个知青上感着叫干妈,这可是一项特殊的荣誉。哪是从永坪川嫁过来的,娘家住的是大块青条石垒的石窑,而青平川受苦人梦想的是能住上碎石垒砌的接口窑。只这一点就比下去了。更使人羡慕的是胡平妈的在窑里说话算数,概因出嫁时不但没要婆家一分钱,还带过来厚重的财礼,包括银元和首饰。胡平大的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赶上这等好事。婆姨願当家就作主吧,落得个清闲。</p> <p class="ql-block">胡平妈的旁站得是平清妈的,两人都是小脚。我印象里我奶奶和外婆是小脚。但村里的小脚婆姨们当时也就不到40岁,受咋了。由我们插队的1969年上推30多年,正是中央红军到陕北之时,“挖断了苦根翻了身。”我国正式禁止裹足是1912年,陕北晚了一代人,由此可见其闭塞。平清妈的轻易是不出门的,即使是春节,这不仅因为小脚,再就是嫁过三次。</p><p class="ql-block">陕北人苦重,生存环境恶劣,命短,鳏夫多,寡妇也多。但寡妇不愁嫁,俗话说:“宁娶寡妇,不娶生妻。”陕北更有“榆林的寡妇金不换”的说法。</p> <p class="ql-block">但这事也两说着。</p><p class="ql-block">越是大户人家,越是受传统封建礼教限制。永坪川的寺村就有一座石牌坊,是清末用来表彰某位贞洁烈女的,其实有几个年轻的小寡妇願意守节呢。</p><p class="ql-block">青平川地窄人稀,这等事儿就少。但平时也很少出门,只除了打麦子等大忙时期,看平清妈的眼晴,总是顺着,虽没有幸福感,但祥和中带有兴奋,精神状态亦好,端庄得竟像是一尊圣像。场边坐着贺拐子和无所事事的年长者。争分夺秒的抢收抢种甚至改变了人们日常的礼教观念。显然,吃上是第一位的。关键时刻一个也落不下。</p> <p class="ql-block">平清妈的旁是旺婆姨,麦场上便是旺家。她养得那一群鸡时不时地忍不住就想冲下麦场。这母鸡下蛋常寻个没人的僻静处,有时就下到别家的草窑里,有一次旺婆姨因此事与邻舍争吵,被我撞见。哪一支左臂一点一点地向前指戳着,一条后腿一下一下狠命地跺地,气得不行,后来伤了身子。我前年回村,她问我还认识不,我说认识。因为我事先问过,老婆姨已经不多了。旺早就殁了,那么精壮的汉子,那么老实巴焦的男人,说殁就殁了。以后再回去,认识的更少了。太多的人殁了。只是旺婆姨并没有再嫁的意願,虽然村里又多了几个鳏夫。以前有些事也是迫不得已,“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尔格环境宽松了,不缺吃穿,嫁什么呀嫁,一个人过不是挺好,况然儿女孙辈一大堆,侯清家有20多个,旺家也不在少数,各家都有一、二十个,不像城里人,倒金字塔。更主要的是,她心里应该还想着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图片为寺村的冯氏节孝坊牌楼,延川县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照片由九凤提供,致谢。)</p> <p class="ql-block">天晚了,场院边挂起一盏煤油灯,老婆老汉也不说回窑里去睡,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还在闲聊。</p><p class="ql-block">贺拐子说:“要说咱知青真是好福气,不的也不会有这样的好运道。”</p><p class="ql-block">我听着想笑,心里却美滋滋的。</p><p class="ql-block">晚上侯清请我吃白面羊肉胡萝卜的扁食,我又吃出一分钱钢嘣,侯清说:“好福气。”</p> <p class="ql-block">山里人一家一年到头的厮守,几乎没有分开的时候,守着守着就守出了感情。</p><p class="ql-block">前几年,侯清夜里上山捉蝎子,掉洞里摔死了。他跟婆姨分睡,婆姨睡坡上老窑,侯清睡坡下新建的砖瓦房。一晚上没能发现,早起去寻,已经凉了。</p><p class="ql-block">有人说侯清亏心,待婆姨不好。侯清私下跟我说:“婆姨得的是哮喘病,他一直想出去闯闯,却离不开。他是个活泛人,年轻时就好强,当过民兵队长,74年开手扶拖拉机给孙立哲送药,四里八乡地跑,也就算见了世面。尔格出不去,心里憋屈。他的话我相信,他走后不久,婆姨也跟着走了。</p> <p class="ql-block">解词:</p><p class="ql-block">栾:方音,陕北话说哈(瞎)栾,意思是瞎弄,弄是侍弄,意为经营照料庄稼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筋力殚竭:蔡文姬《胡茄十八拍》:风霜凛凛兮春夏寒,人马饥豗兮筋力单。单: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