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摇落的何集老酱园

齐襄儿

风中摇落的何集老酱园

孙晓芳

六月底，我来到何集老酱园。老酱园已不复存在，几年前，因为迁村腾地，老酱园的房子悉数被拆除。瓦砾砖头被推土机推走后，这里变成了一大片山岗旱田，原址上种满苞谷。此时，绿油油的苞谷杆子长得一人多高，西湖的风徐徐吹来，苞谷杆子在风中摇曳着，婷婷俏立，一股好闻的苞谷叶的清香扑面而来。

岁月流转，沧海桑田，老酱园曾经的烟火不知漂向何方，只剩眼前这片绿意盎然的苞谷地。

苞谷地里不时传来叽叽喳喳的虫鸣，一群不知名的鸟雀，在苞谷杆上飞起飞落。我沿着苞谷地的外缘走着，脑子里全是孩童时的老酱园记忆。

沿着苞谷地转了一圈，我转到老酱园的最后面，那座溢洪道上的小石拱桥还在。记得小时候，在潘台奶奶家度暑假时，常和小伙伴来溢洪道玩。夏天，溢洪道成了孩童们消暑的天堂，许多孩童在溢洪道里捉鱼、捕虾、戏水。孩童们大多光着屁股在水里玩，裤头就扔在渠道两边的石头上或草窝子上。每见有小女孩过桥时，他们顿时就有了羞耻心，把小身板藏在水中，露着个头，对我们小女孩大声喊着：快滚开，滚远点。听到桥下的喊叫，我们总是吓得一阵小跑，跑到西湖大堤上去玩。

我从溢洪道石拱桥走下来，这时，一辆黑色奥迪朝溢洪道石拱桥开过来。因为土路很窄，车子开得很谨慎，慢慢停在石拱桥旁边的小路上。

从车上出来一对50岁模样的男女。男的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的宽松短袖T恤，下面是条灰色休闲的八分裤，蹬着一双白色旅游鞋。男人高高的个子，短平头，他一下车就迫不及待地从裤袋里摸索出一根烟，点燃后，惬意地抽了起来，一边抽一边望着绿油油的苞谷地。女人身穿一件湖绿色罗绸丝质连衣裙，枣红色的头发在脑后束成马尾状，女人身材高挑，曲线分明，显出中年女性成熟的韵致，一看就是个很善于保养的女性。女人指着大片大片的苞谷地，惊讶、遗憾、带气地对男人大声说，几年前就叫你来，你偏不听，来晚了吧？男人感慨地说，谁知道那么大个酱园，说拆就拆了，拆得连个影子都看不见了，真是来晚了，要是早些年来，兴许还能拍几张老房子的照片。

看了看他们的车牌，是外地牌照，我猜想，他们大概是从外地来看老酱园的。也许他们小时候在老酱园住过，也许他们的父母在老酱园工作过。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男人和女人沿着苞谷地的边缘走着，边走边争论，边走边比划，好像在争论着他们的某个共同记忆，也许是在比划着他们曾经住过的房子的位置。

望着他们的背影，我心想，老酱园已在风中摇落了，再也找不到了，只能在记忆中去回忆了。

小时候，我常随奶奶来老酱园打酱油、打醋、买酱菜，对老酱园的记忆特别深。我有个远房的姑奶住在老酱园，那些年，逢到过年，常来给姑奶拜年。

记得每次来老酱园时，走着走着，半道上就能闻到一阵阵的酱味；等来到老酱园的铁栅门时，能闻到一股更浓郁的香气，让我陶醉不已，总会下意识地闻着嗅着。奶奶就笑我，说，瞧你，真没出息，像只小狗似的。我问奶奶，这是什么香气呀？奶奶说，这是炒芝麻、磨麻油的香气。

老酱园是个正方形的大院子，四周瓦房环绕，这些瓦房里设有多个车间，生产不同的酱品，如酱油、香醋、小磨麻油、蚕豆酱、辣椒酱、芝麻酱、泡辣椒、油萝卜丝、蓑衣萝卜、榨菜、腐乳、八宝菜、甜茭头、咸脆花生等等。我记得老酱园还生产过一种汽水，叫“格瓦斯”，1角5分钱一瓶，我很喜欢喝。当年，潘台队的小卖店里有卖的，一箱箱地堆在小卖店里，很受孩子们亲睐。有一次我去小卖店买“格瓦斯”，店主递给我一瓶，叮嘱我就在店外喝，瓶子不能带走，他要回收。我只好坐在店前的小竹椅上，咕噜咕噜地一阵猛喝。“格瓦斯”很冲鼻子，因喝得太急，喉咙里就开始胀气，喝得我一个劲地打嗝。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

老酱园的酱品当时很有名气，销路已辐射到随州、应城、京山、天门、沙洋、潜江、钟祥等地；而手工小磨麻油，八宝菜，天府花生走得更远，通过省外贸远销到了广东、香港和东南亚地区。

记得在潜江读书时，有一天和同学一起闲逛，在学校附近的一家杂货店外，我猛然看见一些空腐乳坛子和空榨菜坛子，整齐地码在店外。我盯着这些坛子看，很眼熟，心里突然一热，这不是我家乡老酱园装腐乳和榨菜的坛子吗？腐乳坛子一尺高，大口直肚，有陶盖；榨菜坛子三尺高，小口大肚。这些坛子，是老酱园附近的龙窑专门为老酱园定制的。

我心想，难道家乡老酱园的酱菜卖到了我们学校附近？

按捺不住心中的惊讶和好奇，我跑进店里问老板娘，这腐乳和榨菜是哪里的？老板娘望了我一眼，以为我要买，热情地介绍说，来自五三农场，五三农场的酱菜特好卖，我卖了好几年了，货真价实，很受欢迎，要不要买点尝尝？我高兴地说，我就是五三农场的呀，这是我家乡老酱园的酱货呀，我家离老酱园只一里多地呢。知道老酱园的酱菜卖到了自己学校旁边，我很激动，很骄傲，当时高兴得差点流出泪来。老板娘问我，小姑娘，你是五三农场的？我兴奋地点了点头。

记忆中，老酱园最为壮观的景致，是院子里那600多口排列得齐齐整整的晒酱大缸。每口大缸的口径约有一米五，缸上都顶着一个大大的竹篾斗笠。600多口大缸一年四季有序排列在酱园里，十分震撼，蔚为壮观。

我曾问奶奶，大缸上怎么都戴着一顶大大的斗笠？奶奶说，大缸里装的都是酱豆，有太阳时，取下斗笠晒酱，下雨天就戴上斗笠防雨。奶奶说，酱油是从酱豆里用大太阳晒出来的。

老酱园的腌菜池子是地下水泥池，池上盖着瓦棚。腌菜池有十多个，又大又深，人要下去得架木梯。一个酱菜池子能腌2万多斤萝卜或榨菜。池子为长方形，像天坑，往下面看时，心里真有点害怕。我们小孩子在酱菜池子边玩耍时，腌菜工总是吓唬我们说，一边玩去，掉下去就爬不上来了。

每到秋季，萝卜用盐腌制好后，就从池子里捞出来，开始切蓑衣萝卜。切蓑衣萝卜是女工的活，车间里坐着一排排女工，一把刀，一个案板，一个箩筐，女工们切着说着笑着，很有气氛。

老酱园外有条公路，路两边种着杨树和柳树。蓑衣萝卜切好后，工人们就在公路两边的树上拉起长长的铁丝，让蓑衣萝卜在铁丝上慢慢风干。一时间，公路两边的铁丝上，挂起一串串蓑衣萝卜，看上去就像在公路两边竖起了酱色的屏风，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

筷子长的一个白萝卜，被心灵手巧的女工们切成一条条拉开后长达一米多的蓑衣萝卜条。当时年龄小，不明白那是一种特殊的切法，觉得很神奇。若干年后，在电视上看一个烹饪节目，头戴高顶白帽的大师傅正在切蓑衣萝卜，一边切，一边解说，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在老酱园看到的凉晒在铁丝上的蓑衣萝卜。原来，老酱园的女工们许多年前就懂得传统的“蓑衣花刀”。“蓑衣花刀”的切法是，先在萝卜的正面按45度斜角开切，然后翻过来在萝卜的背面再按直角切。“蓑衣花刀”的巧劲在于刀功和力度，要把一个萝卜的正面和背面切得似断非断，产生一种“藕断丝连”效果，必须有熟能生巧的功夫。

小时候，我提着一个颈小肚大的东洋瓶子，奶奶提着一个穿着麻绳的双耳陶罐，一老一小，隔段时间就来老酱园打酱油买酱菜。大多是奶奶不下田的日子，或是雨天不能下田的日子，我们才来老酱园。我们走的是一条田间小路，眨眼的功夫就到了。

去潜江读书后，遇到放假回来，我总要去老酱园买些酱菜带回学校吃。我带到学校去的酱菜有两种，一是油萝卜丝，腌制得金黄透亮，特别开胃下饭；其次是蚕豆酱，是吃馒头的标配，把馒头掰开，抹上蚕豆酱，我一口气能吃两个馒头。那时，家里很困难，我在生活上总是节俭又节俭，学校食堂的小炒和荤菜，我从来不敢问津。现在回想起来，老酱园的酱菜，在我读师范的那三年，的确帮我节约了不少菜钱。

老酱园的家属区在一个不高的台子上，正中有个二十多米高的水塔，站在水塔处，可以望见北面烟波浩渺的西湖。

老酱园的家属房是清一色的红砖红瓦排房，每排房子前面是各家各户自己建的低矮厨房。这些厨房因为是各家自建的，显得大小不一，高低不齐。

记得老酱园有八栋排房。东面有三栋，紧靠溢洪道排水渠，房子为东西走向，第一栋前有个大水泥晒场；中间有五栋也是东西走向的排房；西面有几幢古色古香的青砖灰瓦老屋，这些老屋自成院落，有正屋，有东西厢房，有天井，有亮瓦。这几家住户都是京山本土人，在建农场前，他们祖祖辈辈一直住在这里，农场建立后，把他们划进了农场。老屋古风古韵，掩映在浓荫匝地的大树中。记得有一幢老屋前有几棵大皂荚树，冠盖如伞，耸入云空，高达三十多米。皂荚树上挂着许多像剑鞘一样的皂角，一吊吊的，呈浅绿色。记得有一次，我去这幢老屋前玩，看见树上的皂角，就挪不动脚了。一个读初中的小哥哥坐在廊檐下专心雕刻着自己的木手枪。我怯怯地向他要皂角，小哥哥赶紧放下还没雕成型的木手枪和那把小凿子，从后院里拿出一根长长的竹杆，然后在竹杆的一端绑上一把镰刀，没一会就为我割下来十几个皂角。我高兴地抱着皂角走了，没走几步，小哥哥对我喊道，拿回去别浪费了，把皂角煮成汁，可以当肥皂洗衣服。

在这几幢老屋的后面，还有密不透风的一丛丛竹林，林中的鸟雀叽叽喳喳，很是热闹，给人一幅古树苍苍、竹语潇潇、百鸟争鸣的画面感。与老酱园家属区那八排通透的红砖排房相比，密林中的老屋，总能给人一种幽深的神秘感和无尽的想像。

多年后，偶尔也会想起那个拿竹杆为我割皂角的小哥哥，一脸的善意，而且慷慨大方。有些童年往事，像一张白纸溅上的几点墨汁，擦不去，抹不掉，成为我生命中永恒的美好记忆。

听一位酱园的老职工说，老酱园初建于1958年2月，当年起家时，几间草棚，几个工人，一头毛驴，一盘石磨，两口大缸……后来逐渐发展成五三农场有名的酱品厂。

老酱园的辉煌岁月远去了，这里曾经的人间烟火，已经被一片绿油油的苞谷覆盖在了大地的深处。

作者：屈家岭管理区易家岭办事处 孙晓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