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铁马冰河

邵闽/文

去年年末，我来到丽水龙泉的下樟村小住了一段时间。下樟村距龙泉城区6公里，是一个具有一千多年历史的文化古村落。这里常年云雾缭绕，幽若仙谷。秀水奇岩怪石，白云茂林修竹，土屋石墙，雕花窗户，有着秀美的田园风光和深厚的文化底蕴。

因为我去的时间是十二月，天气变得越来越冷，我没事就缩在被窝里。那天早晨拉开窗帘，就看见远远对面的山坡上，有个人忙碌着在劈柴，然后端了个火盆点燃后取暖。看样子他有六十五岁左右，个子应该不矮，但是背驼的厉害，就矮了很多。

后来又来了两个和他年龄相当的人一起围着火盆边说边笑。我因为很多年没有烤过这种火盆，就好奇地爬上山坡，和他们打了个招呼，那个农民把凳子让给我，我也没有客气，坐下来和他们一起烤火。

我坐在山坡上，可以看见客栈，我的蓝色衣服非常醒目

尽管他们聊的热火朝天，而龙泉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只能装着听懂的样子，不时地点点头附和着。看着眼前的美景，烤着火盆，思绪被拉得很远……

后来那两个人走了。我百无聊赖地坐着，不知该走还是留。忽然听见他问我：你从哪里来呀？

我一下子精神起来，“你会说普通话呀？”这么多天没有人和我说话，我都快憋闷死了。

“我从天津来。”

“哦，天津很远的。我曾经去过……”只见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像打了鸡血似的，来了精神。

“您去过天津？”我有些半信半疑。在我的感觉里，像他这样的农民一般都在山沟里呆了一辈子，去一次丽水也不容易呢，谁想到他居然去过天津。

他见我忽然像是看见了亲人，向我讲述了他一生中最美也是刻骨铭心的一段旅行。

那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全国上下都在大串联，他在龙泉中学上初一，于是也跟着同学们从丽水龙泉一路走到了天津。在天津水上公园游玩的时候，两支红卫兵队伍相遇了。于是他认识了一个天津姑娘。火热的年代，火热的青春，两个年轻人怀着革命的热情如火如荼地相恋了。两人相约一起串联去北京，接受检阅，之后回浙江，回龙泉。

但几天以后他们在北京接受检阅的人潮里走散了。他在北京找了好多天，又回到天津满街转悠，再也没有找到那个姑娘。只好先随着串联的人潮回龙泉了。遗憾的是，他只知道女孩叫小秋，连姓都不知道。

尽管他家在农村，但是他的父亲是龙泉一所学校的老师，他也受到了良好的教育。有一年，一个空军学校来龙泉中学招兵，他因为各项条件都很优秀，很快就应征入伍。谁知他在新兵连训练了一个月后，一封匿名信寄到了部队，说他父亲有历史问题，他被彻底退回了农村。

从此，他的前程一败涂地。找不到工作，只能在家乡做个农民。和大部分农民一样，为了温饱拼命地劳作，一直打着光棍。本来打算攒点钱回头再来天津打听女孩的下落，谁知岁月蹉跎，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但是心底始终不能忘记年轻时候的爱人，想再见一面。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这种渴望就越来越强烈。

十年前，他终于来到了天津，可是一下火车他就蒙了，天津这么大呀！茫茫人海，到哪里去找一个连姓都不知道的人呢？在天津他找了个小旅馆住下，谁知道第二天就开始水土不服，上吐下泻，身上起了很多红疹。没办法，住了几天他不得不返回了家乡。

他忧伤地说：“年轻时嘛，没有时间没有钱，年纪大了，钱也攒下了几个，但是身体不行了。一辈子晃眼就这么过去了，我已经老了。”

他只知道小秋是杨柳青人，家里有父母和两个弟弟。

我说：“凭这么点信息要找到一个人，而且是四十多年前认识的人，希望太渺茫了。现在都变了，肯定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他叹了口气道：“我自己也知道不可能。但是总归是个念想，这是一辈子地唯一地一个愿望。来了，了了。不来，死也是不甘心。”

有生之年，“我想着嘛，趁能走动，再去水上公园看一眼我们认识的地方，水上公园一定还在吧？走一走我们年轻时一道走过的地方。还想去她的家乡看看，看看她生活过的地方。见面的希望肯定是很小，她后来又不知道嫁到啥个地方去了。”他眼里有一种明亮的神情，一闪而过。

我想办法安慰他，问他：“小秋漂亮吗？”

他笑了：“漂亮，真当是个漂亮姑娘儿。”他停了一下，眼睛有点不好意思看我，笑道：“特别爱笑，我跟她讲龙泉话嘛，她听不懂，听不懂她就要笑，我学普通话，发音不准嘛，她听了也要笑，有时候笑的腰都直不起来。我嘛假装不高兴，她见我不高兴，就唱歌给我听……”他眼神明亮，向着无人的虚空，脸上带着有点不好意思的神情，微微笑着缓缓讲述。年轻的岁月在对面的虚空潺潺上演，如河流般流淌在心间。

“您年轻的时候也很帅吧？”

他笑笑，摇摇头，然而还是很得意：“帅嘛谈不上，但也总归不难看。那时侯年轻，个子嘛高高的，人也白白净净，哪里会是现在糟老头子地样子啊。”

“人都会老的。但是你每次想起小秋的时候，还是她18岁时候的样子。对吧？她在你心里，永远都那么年轻美丽。我相信小秋想起你的时候，也是你年轻时候的样子，永远都那么帅。你们在最好的年纪相遇相爱，爱会伴随年轻的岁月烙印在心底，这是一辈子最美的记忆。何必执着相见呢？见上一面，以现在这副老去的样子换掉心里最美好时候的样子，那多残忍啊？而且你们也不可能怎么样了，对吧？”

他愣愣地望着墙壁，半晌点头：“是啊，都是老头老太了，也不可能说爱来爱去了。一辈子都过去了啊。”

又叹息道：“有缘分的话，我们就不会走散，对吧？说来说去都是我们没缘分啊，没有缘分，我来找也找不到。我走一趟算是了结自己这一辈子的一个念想啊。有些人缘分只有那么多，也就是说，一辈子只有这见一次的缘分。多了，就没有了。”

火盆里，炭火慢慢地熄灭了。一声叹息，我告别他转身下山。

坐在火盆前，立刻温暖了很多，顾不上火星会烧着我的鞋子。

那天夜里，我睡在龙泉下樟村的客栈里，风一直敲打着窗户，惆怅又伤感，突然领悟了一个普通农民对爱情的理解。说来说去，这只是个简单的故事。遇见，别离。转身，一辈子。那么远，那么近。远的是人生，近在心底。

我隐约担心着快要下雪了。每当，下雪的时候，恋人们就要分别，今生永远不会重逢。

今天，我坐在窗前，仿佛又看到了漫天飞舞的雪花，那是龙泉的雪，由远而近……

龙泉下樟村全景，我常常呆呆地盯着看，哪个是我住的客栈？

下樟风景

我写文章的客栈，舒适，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