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今晚的夜色有点诡异。一片乌云遮住了银盘似的月亮，刚才还宛如白昼的龙津河两岸，瞬间隐没在黑色的夜幕中。</p><p class="ql-block"> 在龙津河南岸的田边小路上，拐二拄着木拐，一瘸一拐地走着，木拐撞击黄泥土路面，发出有节律的“卟卟”声。</p><p class="ql-block"> 一聋二哑三瘸，是六十年代乡村人群的标准配置。拐二在家排行第二，四岁时因小儿麻痹症，一条腿落下了残疾，他爸请木工师傅给他做了一支木拐杖。十年来，木拐杖伴随着他身高的增长而加长。从小学到初中，他柱着拐杖上学，同学们给他取个外号: 拐二。</p><p class="ql-block"> 拐二头脑灵活，口齿伶俐。 在语文课堂上，老师点名让他唱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选段，他演唱得字正腔园，配上唯妙唯俏的表情，颇有几分李玉和的韵味。同大队(村)的铁头、黑狗和小石头等小伙伴，把他当成孩子王。有一次，他们一帮小伙伴去龙津河对岸的大队果园，偷摘鹰嘴桃尝鲜。他让小伙伴在一侧埋伏好，自己从另一侧大摇大摆地拐进果园，吸引看园人警惕地跟着他。他一边在果树下兜兜转转，一边对看园人说，我进来参观参观，看看今年的桃子长得怎么样了，不犯法吧？等他慢吞吞地走出果园。小伙伴们早已得手。</p><p class="ql-block"> 今晚，拐二盯着小路前方几个小伙伴的身影，不远不近地悄悄尾随着。</p><p class="ql-block"> 他们有什么秘密瞒着我呢？拐二猜不透。傍晚时分，在晒谷坪边的老樟树下，铁头，黑狗，小石头等几个人在交头接耳商议着什么事，拐二猜测又在商量什么活动了，于是走过去询问，小伙伴们异口同声地说着没事，没事，四散回家了。拐二回家，匆匆吃过晚饭，来到一个巷子口，眼睛盯着远处的老樟树。天刚断黑，铁头，黑狗，小石头等六个小伙伴陆续来到樟树下。一会儿，一群人离开村口，走上浮桥，往龙津河南岸走去。待他们走远了，拐二转出巷口，远远地跟着。</p><p class="ql-block"> 此时，浓云依旧遮着月亮，大地黑漆漆一片。铁头等小伙伴们的身影隐没在夜色中，小路前方虎头岩的山脚下，一座座工棚透出星星点点的灯光。拐二知道，那是龙(岩)——坎(市)铁路工程建设者的驻地。</p><p class="ql-block"> 几个月前，虎头岩下临时修建了二十多座工棚，数百人的铁路工程建设队伍驻扎在这里，修建一条穿山隧道。工地上竖着“ 苦战一百天，凿通虎头岩” 的巨幅红色标语牌。县广播站几乎天天播报有关新闻。其中，由十几位年轻姑娘组成的的铁姑娘突击队，被誉为“虎头岩下英雄花”，通过全县有线广播喇叭，她们的光辉事迹，传遍千家万户。</p><p class="ql-block"> 漆黑的乡间小路上，拐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赶路。透着灯光的工棚越来越近，拐二心里感觉到隐隐约约的不安。昨天，铁头愤愤地向拐二等小伙伴们说了一件事:上个星期天，他同堂哥去后山煤矿挑煤丸子，途经虎头岩建设工地，看见小路边不远处的工地上，放着一顶麦秆编成的大草帽，草帽上印着鲜红的火车头标志，漂亮极了。铁头一时心动，放下肩上的担子，走过去将头上戴的竹凉笠摘下来，换上了草帽，戴在头上。正准备疾步离开，一位二十来岁的姑娘喝住了他，这姑娘穿着蓝色的铁路制服，制服胸口上印着红色的火车头标志。她跑过来一把抢过草帽，还训斥了铁头几句。脾气暴躁的铁头自知理亏，强压着心头的怒火，悻悻地走了。</p><p class="ql-block"> 望着前面的工地，想着铁头的事，拐二心中掠过一个念头: 难道他们要去偷草帽？如果被抓住了，安上破坏国家铁路工程建设的罪名，可比上山乱砍滥伐树木严重多了，如果家庭成分不好， 再被定为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罪行，那就惨了。不行，必须追上去阻止他们。想到这里，拐二快速挥动木拐，一步一颠地往前小跑。</p><p class="ql-block"> 有两座工棚孤零零地建在小路旁，与其他工棚群离得较远。拐二赶到离这两座工棚一百来米的时候，听见工棚那边传来一阵鬼哭狼嚎似的怪叫声，听到这些小伙伴发出的怪叫声，拐二感到纳闷，急匆匆地往前赶，想看个究竟。</p><p class="ql-block"> 突然，一座工棚的门打开了，十来条人影从工棚里冲了出来，并传来姑娘们的声音: 抓牛鬼蛇神，别让坏蛋跑啦！</p><p class="ql-block"> 拐二怔在原地，只见几个人影迅速地往回跑，正是铁头他们。黑暗中，小伙伴们发现了拐二，铁头焦急地大喊: “ 你怎么也来啦？快跑，快跑，别被抓住啦！”</p><p class="ql-block"> ”你们跑吧，我断后！”腿脚不便的拐二冷静地喊道。</p><p class="ql-block"> 小伙伴们像山坡上落下的滚石一样，飞快地往回跑。拐二则静静地站在原地。</p><p class="ql-block"> 不一会儿，几道雪亮的手电筒光柱定在他身上，一群手拿铁锹、扁担的姑娘们围了上来，看见拐二，虽略显惊讶，还是把他押回工棚。</p><p class="ql-block"> 这两间工棚，远离其它工棚，专门拨给铁姑娘队使用。一间大的是姑娘们的寝室，小的是工具房，也作政治学习之用。房中央摆一张木桌，四周几条长条板凳。</p><p class="ql-block"> 拐二被押进工具房，面对桌子站着。姑娘们有的坐在长条凳上，有的站在四周。</p><p class="ql-block"> 一位长辫子圆脸的姑娘对着坐在中间的一位姑娘说: “队长，其他人都跑了，就抓住这个瘸子。”</p><p class="ql-block"> 队长剪着齐耳根短发，皮肤略显黝黑，五官匀称，刘海下两道浓黑的弯眉，似乎透出无形的威严。</p><p class="ql-block"> “说吧。今晚为什么到我们工地来捣乱？” 队长上下打量了拐二一番，用平静的语调问道。</p><p class="ql-block"> “我没有来捣乱。我刚刚走到这里，就被你们抓住了。” 拐二望着队长细长而弯曲的眉毛，也用平静的语调回答。</p><p class="ql-block"> “还想狡辩？你们在工棚外装神弄鬼，想吓唬我们。告诉你，我们是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铁姑娘，还会怕你们这些牛鬼蛇神的小伎俩。”</p><p class="ql-block"> “我们铁姑娘浑身是胆。没想到抓到你这个拐脚的牛鬼蛇神。铁证如山，不容你狡辩！” 几位姑娘七嘴八舌地喝道。</p><p class="ql-block"> 见姑娘们不信，拐二就将晚上尾随小伙伴们来到虎头岩的事详细说了一遍。</p><p class="ql-block"> 姑娘们静静地听着，都不说话。队长轻扬着眉毛，用信任的口气说道:“我相信你的话，你是无辜的。你把那几个装神弄鬼的人的名字告诉我，我明天告诉你们大队。”</p><p class="ql-block"> “我不能说。” 想起前段时间看的革命样板戏《红灯记》，拐二大义凛然的回答:“ 他们是我的好伙伴。我不会出卖他们。我要当李玉和，绝不做叛徒王连举！”</p><p class="ql-block"> “哼！就凭你这个瘸子，还想当英雄？明天把你押到工程指挥部去开批斗会，看看你是英雄还是狗熊。” 长辫子姑娘气得脸色通红。</p><p class="ql-block"> “我瘸子怎么啦？”从小因瘸腿受尽讥笑和白眼的拐二，骤然义愤填膺: “我身残志坚照样干革命！如果我早生几十年，朱毛红军三打龙岩城时，我就参加红军队伍，爬雪山，过草地，解放全中国！”</p><p class="ql-block"> 这番慷慨激昂的话语，把姑娘们镇住了，一时无言以对。</p><p class="ql-block"> “说的好！有点英雄气概 。”队长打破了沉默，话语中带着赞许之意。</p><p class="ql-block"> “不过，”队长接着说道: “你的伙伴们到铁路工地来捣乱，你包庇他们，这可不是革命行动哦。”</p><p class="ql-block"> 拐二机灵的脑袋瓜一转，立刻想好了对策。他把前几天铁头用竹斗笠“换”草帽的事说了一遍，因被姑娘责骂，今晚回敬一个恶作剧，这应该算是人民内部矛盾吧？</p><p class="ql-block"> 接着，拐二尽情发挥自己的演说技巧，声情并茂地说: “我的小伙伴看见你们铁姑娘队身穿铁路制服，头戴印着火车头标志的大草帽，英姿飒爽，漂亮极了。他也想要一顶这样的草帽，就像我们大家都喜欢穿解放军的绿军装一样。”</p><p class="ql-block"> 这几句话把姑娘们夸得脸上开了花。拐二松了一口气: 看来今晚可以化险为夷了。</p><p class="ql-block"> 队长似乎也被感动了。站起身来，上下打量了拐二一番和蔼地说，你在这儿等一下。然后开门走向隔壁的工棚。</p><p class="ql-block"> 一会儿，队长回到工具房，手中拿着一顶草帽。</p><p class="ql-block"> 她走到拐二的面前，把草帽递给他: “这顶草帽你带回去，送给你那位伙伴吧。”</p><p class="ql-block"> 接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果，塞进拐二上衣口袋里，柔声说: “这是我姨妈从上海寄来的奶糖，给你尝尝。没事了，你回去吧，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p><p class="ql-block"> 一股热流，湧上拐二的胸口，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说不出话来。在讥讽声中长大的他，不愿抬起头，让姑娘们发现他眼眶里饱含的泪水。在他面前，队长隆起的制服胸口上，那红色的火车头标志，渐渐被泪水模糊了。他接过草帽，扣在头上，压低帽檐，转身快速地离开了工棚，生怕眼眶兜不住泪水。</p><p class="ql-block"> 此刻，月亮转出了云层，大地一片霜白。</p><p class="ql-block"> 拐二离开工棚，走上了山间小路，心绪一时难以平复。</p><p class="ql-block"> 没走多远，路边跳出几亇人来，挡住了拐二，正是铁头、黑狗、小石子等几位小伙伴。他们聚在这里，正在商议如何营救拐二。</p><p class="ql-block"> 看见拐二头上戴着草帽，铁头欣喜地问道: “你没有被抓住？还弄了一顶草帽。”</p><p class="ql-block"> 铁头想起齐耳短发的队长，匀称的五官中那两道浓黑的眉毛，他模仿队长那平静的语调，轻声说: “ 这顶草帽是队长送给铁头的。”</p><p class="ql-block">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小伙们差点惊掉下巴。</p><p class="ql-block"> 然后他默默从口袋里掏出糖果，分给每人一颗。</p><p class="ql-block"> 大伙儿迫不及待地剥开唐果纸，把糖果放进嘴里。</p><p class="ql-block"> 四野一片寂静，大家细细地咂着嘴，一种从未品味过的、淡淡的奶香，在舌尖上弥漫着，慢慢地融化进心里。</p><p class="ql-block"> 那一缕清冽的奶香，成为他少年时代最难忘的记忆。多年后，拐二听说了上海最出名的奶糖品牌——大白兔。他想，那天晚上的糖果一定是大白兔。</p><p class="ql-block"> 假如不是呢？那它就比大白兔奶糖更香甜。</p><p class="ql-block"> 2021年6月30日</p><p class="ql-block"> 写于布里斯班</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