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生命中的白莲

贺静

时间似流水，又是一年的这一天，北京三里河的12月，依然是一片金黄色。楼下的那棵雪松，依旧一片浓绿。

一阵清风拂过，树叶飒飒作响，飘落在杨绛的耳畔，宛如熟悉的一声“季康”。她抬起头，看看浅蓝的天空，微微地笑了。初冬的太阳带着几分暖意，温柔的抚摸着她消瘦的脸，铺满阳台地面，折射出星星点点耀眼的光芒。

阳台没有封闭的好处此时尽显其中，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人生的客栈”更为妥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都走了，回去了，只剩下她还在这里踟蹰，或许，她认为这是在“清理现场”吧。

她记得，媛媛生前就说，坐在阳台上看看天，享受阳光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是的，在无数个梦里，她和媛媛、钟书都还在这个院子里，沐浴同样的阳光，过着平淡安宁的日子。

“我做坏事了。”

“不要紧，我会处理。”

时光清浅，对于习惯闯祸的他来说，她就是上天派来专门为他善后的天使。所以，这样的对话在过去的62年里，从未间断过。有时一天都会重复好几次。只有杨绛的“不要紧”三个字，才是钱钟书感觉最踏实的。原本是什么都不做的千金大小姐，一结婚就变成了管家婆婆，但杨绛却从没觉得厌烦，反而，她感觉就是她生活的一部分。

你不会生活，我来。

你喜欢安安稳稳地读书，我成全。为你抵挡一切世俗繁琐。

这就是月老在人世间最好的安排，爱的最高境界——成全，而不是改造。让不会家务的他，遇到无所不能的她。个子不高，面容温润的女子，在浓眉大眼的书生面前，成了最温暖的依靠，一生的靠山。生活上的互补，学问上的互助，成就了她们今生的爱恋。

你很好，我也不差。彼此才能更长久。

现在，她要开始慢慢适应，拿着他的文字，在浅淡的墨香里，触摸他的心跳。

季康，你来了啊？

嗯，我来了，来摸摸你的额头。

爱如淡淡流水，静静流淌，从牵手到钱钟书光阴的尽头，他们已经相伴走过了整整七十年。坐在岁月的斜阳里，携一份深情，在灯火阑珊处沉醉。她将他的悲喜，连同一粥一饭的点滴，装帧在心底。

温和明净的画面，让她已经忘了，自己是谁，因为她感觉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里装的，都是一个人。每一根神经，系着的是他的欢喜和哀愁。生活中的酸甜苦辣，都不过是为他而已。当然，他也常常给予她惊喜，轻轻抖落一肩的疲惫。

每年的农历七月十七，是杨绛的生日，钱钟书总是会提前告诉钱媛，那一天一定要早点回家。因为爱是需要学习的，钱钟书和杨绛生活了一段时间后，他也懂得了用行动代替语言。

每到这一天，他都会要她去附近买只鸡回来，等她把鸡宰杀拔毛剖开掏净之后，便会让她去阳台坐坐，他来操铲烹调。平日里“拙手笨脚”的他，此时也会变得麻利，烹调拿手好菜——炖鸡汤。每到这时，她和媛媛都会温柔的相视一笑，顺着他的意思，在阳台一隅看看书，或听听媛媛说说她学校里的见闻。

过不了多时，房间就会被浓郁的鸡肉香味笼罩。她微闭着眼，忍不住深深呼吸，让香味顺着呼吸进入五脏六腑，宛如一坛绍兴黄酒，让人微醉。钱钟书是不太爱喝酒的，不过，如遇到绍兴黄酒，还是会喝几口。杨绛记得，公公钱基博也爱喝，以前他们两家在湖南蓝田时，就常常要老家的人带来几瓶，在家珍藏。

“妈妈，爸爸的钱家美味出炉了，”媛媛总是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看着钱媛绯红的脸上飞扬的喜悦，眼睛成了两条弯弯的细缝儿。杨绛心里像灌了一瓶蜜，感觉全身每一根汗毛都活泼得跳了起来，此时的她感觉这才是人活着的幸福意义。脸上带着动人的微笑，像只鸽子似的不住地点头。

哪怕人到中年，在自己母亲面前，永远都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在这一点，她发现，钱媛像极了钟书。在她眼里，钟书从来没有任何改变，即便是进入了老年，他的内心世界还是一个纯真透明的孩子。

特别是无意间把什么弄坏了的时候，他会像一个小孩子，立马跑过来，大声说道“我做坏事了，我又做坏了”。看见他紧张的神情，惊恐无助的眼睛，她回复的第一句话是“没事，没事”。她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一句，因为他需要的是安抚，犯错不犯错都是其次。

在杨绛看来，爱情，是懂得，也是慈悲。她要给他母亲般的温柔和关爱，竭尽全力保护，不让他受到世俗事务的纷扰，填补他童年的缺憾。

“妈妈，妈妈，爸爸的鸡汤熬的太香了”

女儿一边走向厨房，一边喊着。

钱钟书听到女儿的欢呼，顿时心花怒放，喜悦飞上眉梢，两只眼睛在镜片后眯得像两个小小的月牙儿，脸上泛着红光，乐得合不拢嘴，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他呆呆的站在厨房门边，双手不住的在互相摩擦着，她知道，这是在等她走近，等着她的赞语，她微微一笑，浅浅的回眸，使得他脸上立马露出了羞涩的红晕，多了一份娇羞与柔情。她不由多看了一眼，心底暗自低语：有他，生活真好。他纯真得让人心疼。五六十岁的男人还能有这般透彻，实属罕见。

生命中永恒的东西不多，惟对他的感觉不变。这让杨绛感觉自己来到这世上，生命中的的千回百转，或许就是为了遇到这样一个人。

在结婚不久，她就发现，眼前这个看似沉稳的男人，内心深处却保留着孩子般的纯真，她无限的怜惜！想保护这份美好，给予他轻盈，是她不可改变的习惯。家里琐碎，她尽量全包，包括他喜欢的那只猫。

他喜欢养猫，喜欢把猫养的胖胖的，总是把猫拾掇得漂漂亮亮。橘黄色的猫，毛茸茸的身躯，像个毛线球，灵巧的四肢，行走时悄无声息，长长的尾巴悠然自得地摇着。

他说猫温柔，黏人，就和他一样，需要有个人陪着。不过，他忘了，喜欢在房顶上跳来跳去，发出”喵喵“的叫声，难免惹得邻居不高兴。为此，她是一边安抚他，一边给邻居致歉。毕竟生活，不是浮在纸上的华丽，而是要落入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现实中，经历绵长日月的熏染。

钱钟书说，管他风月流转温凉交替，红尘熙攘、世间百态，皆与他无关。他就是喜欢心念如水的日子，喜欢阳光的沐浴，小草的清新，崇尚自然和简单。因为简单，心是澄明的，且波澜不惊。光阴，虽静寂，有他喜欢的温暖而清凉的味道。不过，这一只小小的猫也有让他发愁的时候。

那是1949年，在清华大学居住，林徽因搬来做邻居的一段时间，林徽因也喜欢猫，她是一个比较注重打扮的精致女子，养的猫也是漂亮至极。

一身的羽毛洁白如雪，炯炯有神的眼睛好像两颗黑色的小灯泡，闪呀闪。一条短短的胖乎乎小尾巴，远远看去像一团毛茸茸的白色毛线。两只小精灵碰一起开心得不可开交。偶尔结伴翻墙，打架嬉闹，时间一长，两家的猫就有了矛盾。只要一碰头，林家的猫就发出呼呼的叫声，对着黄猫又撕又咬，钱钟书的猫打不过林徽因的猫。

看见黄猫一身狼狈的样，钱钟书特别心疼，为了防止再次发生事故，钱钟书特意找来一根长竹竿放在门口，只要听见有猫的打闹声，钱钟书立刻就冲出门愤怒地抄起竹竿打林徽因家的猫，让白猫落荒而逃。几回下来，白猫的精气神渐没，小模样也没有以前那样鲜亮，这让爱美的林徽因很是郁闷。

为此，杨绛也给钱钟书提醒过几次，但收效甚微。为了避免因猫结怨，杨绛对猫的关注度也是日渐提高，一旦看见它们快碰面了，就想法拦阻，使其俩不相见。不懂人情世故的钱钟书，容易因些小之事与人无端生发龃龉。还好，在清华园也没住多长时间，杨绛和钱钟书就搬走了。小黄猫也就再也没有和白猫相遇。

岁月无言，凝眸不语。

钱媛婚后在自家住的时间不多，家里常常就杨绛和钱钟书两个人。在平淡相守中，生活无奢，每每一粥一饭，简便清淡度日。杨绛也更加了解钱钟书。因为离家也不远，每隔两三天，钱媛就会回来看看他们。

每天黄昏，她都会为爱着的那两个人，点亮家里温暖的灯，然后，等着他们的出现，一起分享着生活的点点滴滴。

听着钱媛讲这一天的经历，陪着钟书笑。每次看见他像孩子般灿烂时的模样，她就会感觉特别踏实。流淌着的漫长光阴里，那一刻，三里河狭小的房间里溢满了烟火的味道。然心，满是欢喜。

爱一个人，就是愿用一颗平和温润的心保护他的心，给予他寻常温馨的生活，胜过所有的语言。陪他看花看雪、看月升月落，在向晚的黄昏里，斜倚窗台，看万家灯火，相伴到老。或者聆听浅淡的心语，老了就相互搀扶在夕阳下，百转千回，暖这一路的山高水长。这才是岁月静好。

作为当时公认的青年才俊，虽然爱出风头是那个年龄的特性。但钱钟书从来不弄虚作假，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他个性秉直，从不遮掩自己的想法。相比而言，杨绛比他温顺沉稳一些。

从红颜到白发，夫妻之间，除了生活上的伴侣，还应是朋友、知己、情人。

正如钱锺书后来说杨绛绝无仅有地结合了各不相同的三种身份：妻子、情人、朋友。其实她对于他来说，在这三者之外还有一个隐藏的身份——慈母。

因为钱钟书婚后六十多年，杨绛心甘情愿承担起照顾他衣食住行的义务。而钱钟书也离不开杨绛，就像幼童离不开自己母亲一样。

尘世恍如一梦，回首，不过一指流沙。

2003年，杨绛用沉定简洁的语言把一家三口的往昔汇集成一本书，题目叫《我们仨》。里面既有她们幸福的时光，也有不堪回首的往事，但此时的杨绛已经拥有不枝不蔓的冷静，看似平淡的背后却发人深省。

或许，正如媒体人罗志渊所言：“杨绛先生不仅给我们留下了文字，而且给我们提供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就是不争，只专注做好自己。爱世界，便是她的归途！”时间，是锤炼人的一抹暗香。

杨绛爱静，钱钟书爱动。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帘江南烟雨。疏影篱落处，一个铺着一笺桃花诗，一个弹着一曲云水逸。

互补的两个人，若无相欠，怎会遇见？

爱情这个神奇又充满诡异的世界，让人在独自静默处淡然芬芳，成魔、成神。

半个世纪走过，在远离红尘喧嚣的青山绿水旁，在一衣一饭的朴素里相依相伴，杨绛和钱钟书一起看朝霞起，夕阳落，一起经历人生的聚散，已经在纷扰的尘世浑然一体，血肉相连。

钱钟书和钱媛都回去了，留下杨绛置身红尘深处，独守一座城，独听一首曲，但杨绛的生命并没有褪色，相反分外娇艳。她依旧带着一份沉甸甸的爱在人世间修行，这份爱至今让人深深沉醉。

如果说茫茫人海，总有属于自己的那一半。只一眼，便似万年。隔山隔水的牵挂，散发着同样的光芒。注定的，漂洋过海也会来。那么入了心的人，才最难忘。动了情的人，才最难放。纵然尘世多喧嚣，她依旧深深爱着。

杨绛的温柔和细腻，正好成全了钱钟书的坦荡和自由。杨绛的大度和淡定，给予了钱钟书生活中想要的安宁和从容。

没有轰轰烈烈的甜言蜜语，也没有惊人的壮举，两个人默默走过的六十多年，屹然超过任何动听的语言。从来不说爱，却朝朝夕夕，一起看野花开在山坡，平淡远胜于坐在繁华里。

因为沉默的守候里，一份懂得就是灵犀的诠释。陪着钱钟书看过了烈焰繁花，也经历了清白年华，用一生来印证了彼此之间最美的遇见，仿佛就是遇见另一个惊艳的自己。

因为心灵的相契，是灵魂深处最深的懂得，彼此靠近，才是一个完整世界，才有今生的牵挂。

如果说，在世俗面前，在日月积累中，杨绛是钱钟书远行的眼睛，保全了他的乐观和活泼。那么，杨绛是钱钟书温柔的心，一指柔柔情愫，萦绕出家庭的祥和。彼此没有山盟，不争不吵，却彼此在意，形影不离。

钱钟书走到哪，杨绛跟到哪。

杨绛牵着钱钟书的手，钱钟书靠着杨绛的肩。

相互依靠，相互支撑，平淡的度过自己想过的日子。点滴的蔓延，情感，看似淡若清风，却是深情款款，回味无穷。就好似明代书画家赵孟的夫人管道升所写的《我侬词》：“尔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捻一个尔，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起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尔，尔泥中有我。”一生最温暖的事，就是途中与你相遇，然后相濡以沫，共闻花香。

正如那首《当我老了》“当我老了，眉眼低垂，鬓染风霜，唯你心中深藏着我的青春，仍那般葱茏，当我老了，背影弯曲，步履蹒跚，唯你眼里洋溢着爱恋仍那般澄澈。”

岁月匆匆，流年逝水，唯爱永恒。

虽然后来在北京三里河居住时间最长，猫就没有再养，钱家鸡汤的香味，在这里也就间断几年。然而，女儿每次回来，看见他们时的兴奋，却从未消失过，定格成一个温暖的画面，始终如阳光般，缓缓弹奏光阴的弦，温暖着杨绛寥落的孤单，眷眷经年。

转眼钱钟书（1998.12.19）离开已经五年整，让人回忆过去，恍如隔世。

半窗疏影，一梦千年，她愿意用一生的时光守候，和他走过的岁岁年年，不羡鸳鸯不慕仙，只想好好爱护钱钟书的心。

这些年来，从没在他们耳边轻声呢喃，但在字里行间里，却天天和心中的人儿缠绵，常常忍不住叫声“钟书”。从没和他在天上云中漫步，但在心里，却时时和梦里的他偎依，视他为自己。只是因为今生感受过他的温度，看见过他透亮的双眼，听过他的心跳，玲珑的初心，带着有他的记忆，静默着随时光一起荏苒。用一行行深情的文字去记录，去隽永，去珍藏，与他一起走过的岁月，是杨绛生命中不可缺少的部分。

回忆总是伴随着剪不断的想念，所有的深情叠加而愈加深厚。在看不见钱钟书的日子，每当夜深人静时，所有的柔情轻轻地落入笔尖，字里字外，充满诗情画意。杨绛在时光里过着青绿的生活，做着如水的女子。

用回忆勾勒出无数个钱钟书，和她默默相恋。只是这一世太短太短，他们仨有太多太多美好，太多太多的点滴，还没来得及慢慢分享和体会，走着走着，慢慢就走散了。即便如此，在杨绛心里，他和她的宝贝从未曾远离。

思念，成了一瓣瓣染香的心事，用缄默的方式把爱凝成永恒，让杨绛的生命因此没有孤单。

也许这一生最幸福的事，就是牵起所爱人的手，于平淡中，走过风，走过雨，走过所有的悲喜，然后，庭前煮酒看落花，对看霜染白发。

让她在尘世烟火中，洗尽铅华，翻开记忆的扉页，将柔情翩然于轻敲的指尖，与往事淡淡相依，低眉成一朵莲，在柔软的心底，把爱熬成最美的月光。

2007年，她完成了《走到人生边上——自问自答》。文风韵致淡雅，独具一格，让人宁静。在书中，她说，人这一世就是一场修行，你遇到的那些让你愤怒的事、让你不开心的人，其实都是来磨练你的。你越是去做一个正能量的人，就越会在正能量的循环中成为更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