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冬今夏,八十九岁的二姨夫骨折后,行动不便,八十七岁原本硬朗飒爽的二姨,因之疾缠少语。 大同的三姨、太原的四姨四姨夫,友梅、三虎、桂芳、建春等兄弟姐妹相继赶来探望。 <p class="ql-block"> 之后,母亲便越发惦念,多年未见的大姨。九十一岁的她,已不能做饭,母亲忧虑日胜。我脚趾新伤,还是车载父母和妻玉玲,在流火的七月,四日一大早,驱车西去永嘉堡。</p> <p class="ql-block"> 万全怀安交界的东洋河,桥阔壑深,一股细流在砂砾中蛇行。西洋河南侧,洋新线公路筑基正忙,东侧的景观河坝已蓄水。再往西南,南洋河里洪流水浊,葱郁塞满了宽敞的河道,一直爬到南边山上。每过这三条洋河交汇之地,八百一十年前,那场蒙金野狐岭大战,重要战场“浍河堡”中的金戈铁马,便脑中袭来。</p> <p class="ql-block"> 县道沿着京包铁路线一路西行。北侧燕山沉降带形成的群山也陪同蜿蜒,这是蒙古高原和中原腹里交界的坝头险地,历代胡兵蒙将,常沿山间要冲南下劫掠,故山势起伏间,烽火墩台如缀,边墙长城,或隐或现。沿线,还有大小军堡设防,要去的永嘉堡就是其中之一。如今,山上风电白塔如林,新能源建设一年年在加快。</p> 从原国务院副总理康世恩的家乡田家庄往西,过高崖村,到永嘉堡,因是河北怀安和山西天镇两县交界地,道路建设被边缘化,二十多里的距离还是几十年未变的田间土路。 <p class="ql-block"> 昨又大雨侵过,山洪冲刷,水坑当道,偶有山石坠落散地。怕轿车托底,父母和玉玲不时下车减轻重量,但仍托底阻行,枝杈拂划车壁。这段难走的土路,多年来一直阻隔着姊妹亲情的自由交流。远在太原的姨姐桂芳,看到了路况照片,微信发来一句“爬山涉水来看你!”</p> <p class="ql-block"> 颠簸终于结束,又见似熟非熟的老村堡。</p> <p class="ql-block"> 大姨拄着木杖,率领着大姐、大哥、二哥、二嫂迎了出来!略带浑浊的眼,仔细打量着每一个人,竟然多年前只见过一面的玉玲也轻易认出。我踏实了,大姨仍然宝刀不老,在姊妹五人当中稳坐头把交椅!</p> <p class="ql-block"> 儿时,我和二姨家的四哥,经常结伴去七里之外的姥姥家,李信屯。随后,就步行趟过南洋河,踩堰踏垄,穿林过田,来大姨、四姨同村的永嘉堡,和四子、桂芳众兄弟姊妹玩耍。下河捞鱼虾,上树摘杏李,秋收起山药,隆冬滑冰车,往事塞满了年幼的记忆。少时结下的亲谊,人到中年,愈历久弥坚。</p> <p class="ql-block"> 大姨个子高,今虽老迈微驼,合影时在众女眷中仍高大凸显,一杖在手,大有佘老太君遗风。年轻时,大姨就性格爽朗,说话风趣。我爱来大姨家听她逗乐说笑。</p> <p class="ql-block"> “以前,你们来了,在炕上一睡一溜,现在都挣上钱了!”她或是在感慨自己的老去、晚辈的长大,更多的是我们都有了工作,有能力、有念想来看望她而感到欣慰!</p> <p class="ql-block"> 亲人相聚,过去共同的记忆是不变的话题,艰难困苦的日子,深烙在了大姨的心底。“以前,你姥爷焦裕丰(小名焦五子)怕遭灾生病,每年九月初九,敲着木鱼,念着小经子,祈求神灵保佑!”可在缺医少药的解放前,姥爷还是四十七岁就英年早逝。</p> 姥爷家子女多、家底薄,光景过得不好。大姨十六岁就早早出嫁,只为少一张嘴吃饭。十五六还是少年,大姨夫个子又不高,虽时过境迁,大姨仍念念不忘。 “媒人师运发只通说了两次,就写了红贴,定下了亲,年龄一到就过门。” <p class="ql-block"> “十六那年,腊月二十间,我奶奶下世还没过百天,就嫁过来了。实在是不想在他家,大门也不让出。糊糊煮小山药,我只喝一小碗,就回了屋,趴在炕沿上哭,泪流了一大滩。”</p> <p class="ql-block"> “吃罢饭,我端着一大瓷盆泔水,去圐圙里喂猪。等猪吃食的空儿,刚在阳坡坡里站了一会儿,就被老爷爷(指公公)骂开了,嫌我偷懒,我那个死老汉(指已去世的大姨夫)也跟着骂!你别看他人不打斗,可剜眼(即完颜,指机灵厉害)了!”</p> <p class="ql-block"> “还说噱儿话,说我是花到的钱,买到的马,由我骑,由我打!大姨泪哭的,能流它几碗!”</p> <p class="ql-block"> “大姨是命赖鬼,路旁土,正月里的放乏羊(正月出生,属相羊,过去迷信讲命运不好)!”</p> “我坐起来好好和你说,满破上个没气,今儿也要好好告告你!”大姨见我爱道古,喜欢家族历史,就打开了尘封已久的话匣子。 <p class="ql-block"> “大大(即鞑靼,雁北晋语对父亲的称呼)给你寻下个有吃喝的好人家,他家搲米是一碗一碗的,不用搲起再倒出的”其实,大姨父厚道勤劳能吃苦,他们逯家常年小米储柜,姥爷确实为大姨寻了个相对殷实的人家。大姨的痛苦记忆,更多的是来源于解放前生活的困顿,和封建社会三纲五常、男尊女卑的时代桎梏。</p> <p class="ql-block"> 大姨依然声音洪亮,快言利语,思维敏捷,记忆惊人,完全不像九旬高龄,完全印证了我对她们姊妹拥有长寿基因的猜想。性格好,也是大姨长寿的原因。</p> <p class="ql-block"> 可她毕竟年事已高,上炕也困难了。前些时,四姨夫妇回来探望,重感情、心思细的四姨夫,在炕沿下用大城砖,专门给大姨砌了个上炕用的台阶。</p> <p class="ql-block"> 大姨家的大哥也已七十二岁,相聚的多是老人。玉玲主动抄勺做饭,悄悄和我嗔了句“我到了哪里,都是做饭!”</p> “你做的饭好吃!”陪聊、拍照、录像、做饭打下手,我也忙个不迭。 到底是来了古堡,在冬暖夏凉的碹窑中,我们午饭桌下的地面,竟然铺着一块图案清晰的明清花砖。 玉玲,第一次来永嘉堡。午后,我带她外面转转。 <p class="ql-block"> 大姨家巷口,过去有一高阶门楼,门口一对小石狮,精巧可爱。儿时个子小,觉得高不可攀,今看却平常许多。大姨说,这是曾在南京任都尉王姓贵族、四进四出的旗杆院,解放后改成了供销社。石狮子前几年,经过几轮商谈,卖了。坍塌仅剩的南墙,还顽强地保持着售货窗口的模样。</p> 二哥说,这一片几乎都成了空房,去世一个老人,就闲置一处。 <p class="ql-block"> 沿着一面接一面的石砌墙,往南行百十米右转,就是四姨的旧居。石头垒墙,城砖盖房,碹窑形制,是此地房屋就地取材、依需而建的鲜明特色。 </p> <p class="ql-block"> 儿时,这段路走起来,也很长。</p> <p class="ql-block"> 旧居房子已经翻新,大门紧闭,透过门缝,院子还依稀保持着过去的模样,里面的记忆清晰如昨。碹窑的拱形墙上,四姨夫的奖状不少,昏暗的灯地里,我们兄妹们在打扑克玩滚猪,电视里正热播着日剧《恐龙特急克塞号》,街门后、过道边的杏树,正果香飘飘!</p> <p class="ql-block"> 原本,大姨和四姨同村为邻,二姨和我母亲共居一镇,都能姊妹相守,彼此照应。只有三姨远嫁大同,舅舅独居老家。一九九三年,因四姨夫业绩突出,四姨家随迁到了山西省会太原。二十八年前,四姨远迁时,大姨的心情我也可以想象。</p> 看四姨的旧居,成了我每来永嘉堡的必修课。 <p class="ql-block"> 站在村南眺望,落差近二十米的低洼处,是庄稼树林浓绿包裹的南洋河。数百年前,把古堡南门卷袭冲毁的凌厉咆哮,不见了踪影。她没有了青年时的热血沸腾,锐气退了火,曲径逶迤,静谧安详,老友一样偎依在永嘉古堡身旁,哺育着堡人,见证着变迁,无论风华正茂,还是老骥伏枥,都不可逆转地继续上路、前行。</p> <p class="ql-block"> 村中央的村委会,它还叫大队时,大姨家四哥领我们在人山人海中,透过缝隙,看那全村唯一的电视里,播放武侠港剧《霍元甲》。旁边的供销社,中午关着门,见我朝里张望,女主人给打开了。柜台如旧,货也不少,主人说村里没多少人了,啥也卖不动。她一眼失明,鼓成了疙瘩。看来,贫困少医,还未彻底退去。</p> <p class="ql-block"> 多少次,我都想来看看这东门和城墙,近年喜欢历史后,愈加浓烈。堡原先有南门,水毁后建东门,曰“镇远”。门楣曾书,“永嘉堡”三字。</p> <p class="ql-block"> 儿时不懂古堡的老,那时墙体还城砖环绕。如今,东门砖石砌甃的门洞已荡然无存,空余一豁口,供留守的堡人进出。十二米高的城墙没有了砖石的保护,依旧马面突出,高耸挺拔。墙体上浅不过米的洞窟,玉玲问何用,我竟语塞,真还没研究过,随口说是避雨的吧!</p> 遥想这古堡,也曾赫赫有名,史册有载。元代还称作王宝屯的这里,由于明代坝上蒙元的南下入侵,终于迎来了大建设时机。明成化十七年(1481年)在边内首次筑堡,皇家敕赐永嘉堡。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蒙兵由此进犯。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重修,与东南方向的宣府镇李信屯(旧堡建于宣德五年,嘉靖十三年筑新堡)隔河相望,呈犄角之势,共同防御阻击蒙古铁骑。从此,永嘉堡成为明大同镇所辖七十二城堡之一,属阳和道东路,为天镇县“八堡一城”中的第五堡。 大姨说,她刚嫁来时,堡中奶奶庙、土地庙、河神庙、八龙庙、乐楼和王家私人建的关帝庙还有不少,北街还有一座清道光年间的王氏贞节牌坊。想去看看,今已无存。 我们沿着城墙环行。北城墙中段早先就开了豁口,铁道北成了新的居民区,二哥家位于此。豁口两边“与时俱进,文化古堡”的招牌,正与堡中白墙黛瓦的新农村建设相契合。 <p class="ql-block"> 又西行,从堡西北角外的河滩中回眺,高处台地上,西、北两面城墙合围的永嘉堡,尽入眼帘,让人对一千七百米城周的规模,有了直观认识。西城墙也开了豁口。</p> 下午返回时,我们答应大姨再来看她。她坐在石墩上分明是落了泪,拱手遮阳,瞭我们远去。 <p class="ql-block"> 绕远,走了张西河方向的柏油路。路过李信屯,母亲又怀念起故去的姥姥和舅舅,她多愁善感,哽咽起来。我劝她向大姨学习,豁达看开些,放下一些事,才不焦虑,无上清凉。</p> 不见,在庸碌繁杂中,也不见得常有思念。见过,相聚的欢愉后,又生惆怅牵绊。 他乡,故乡,有亲人在,就是故乡。回来了,心如故,乡中有家。<br> 不再回去,便成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