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老 罗<br> 蒋小平<br> 老罗其实是小罗,一个挑着担子走村串户做木匠的小伙。<br> 小罗细长精瘦的个儿,眼神里透着刚毅又精明灵气的光。到现在为止也没有搞清楚,村里的人为什么把一个20多岁的小伙叫老了。而他似乎还蛮喜欢大伙这样称呼他。<br> 记得是1981年的初冬,小罗挑着做木匠的工具箱来到我们村找活计,刚好遇见父亲。寒暄中,他递给父亲一根烟。父亲问他从哪里来,小罗说是从衡阳过来的。我们家的祖籍也是衡阳的,抗日时为躲避战乱举家逃荒到骑田岭的瑶山以造纸为生,后来便定居下来。父亲大概早就听出了乡音,便邀请小罗进屋里做,又留小罗在家里吃饭并住了下来。父亲已经很久没有说过家乡话,离开老家的时间太长,大概想从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年轻那儿知道一些故土的事儿,还可以说说家乡话,聊以慰籍思乡的心儿。就这样,小罗在我家住了下来,和我睡一个床。<br> 那年我刚高中毕业,高考名落孙山,在十里八乡东一天西一天瞎逛,不知路在何方,整日胡思乱想。心里想着如果有一天能去当兵,那一定是奔出路的好事;又想着哪天出去闯一下,发了财衣锦还乡的样子也是不错的。那时我们读的9年制,小学5年,中学4年,高中毕业也才15岁,没见过世面,最远到过的地方是还很落后的县城,自然对未来的期待也只能停留各种幻想中。<br> 晚上睡觉时,小罗逗我玩。说道:“你高中毕业了,就该娶老婆了。”我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这可是我从来未曾想过的事儿。也许那时年纪实在太小,加上营养不良导致发育迟缓,哪会想到什么男女姻缘之事。我用脚跟砸了一下小罗的肚皮,说道:“你不害臊。”<br> 叽叽咕咕中,我们入睡了。竟然觉得小罗蛮有趣,没有讨厌他的念头。<br> 第二天就有人来到我们家,说是要小罗帮他们做家具,是准备给女儿出嫁时当嫁妆用的。小罗自然高兴,吃了早饭就把工具箱往那人家里搬,搭了木马,忙碌了起来。</h3> <h3> 见他问了东家的意图和要求,便上阁楼挑了材料。他一会用角尺量,一会用墨斗弹线,锯子斧头刨子轮番上阵,半晌功夫,一根根卯榫木方排了一墙。东家看了,甚是满意,嘴里不由得喷出一句话来:“这后生做事好麻利。”便吩咐他老婆说道:“中午做葱花煎蛋。”那时乡村可真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来招待人。有葱花煎蛋算是一种不错的礼数了。<br> 几天下来,这当嫁妆的衣柜、行礼箱、四方桌做好了,引来好多乡亲来看。见这嫁妆在堂屋一字排开,一眼在视觉上大小高矮长短刚刚合适,卯榫结合紧密,尺寸和以往传统笨重的做法有些不一样,但更让人觉得有一丝俊秀的新意,尤其是上的油漆很是有特点,用褚红色和黄色混合,刷出木纹的样子,还在显眼的位置用牡丹和喜鹊图案装饰。大伙看了都赞不绝口,说这小师傅的手艺不错,手脚又麻利。 </h3> <h3> 都说木匠是“串百家门、吃百家饭”的主,那时候,木匠帮人家做活,东家是要管饭的。活做的顺溜,东家可以省下几顿饭。小罗的名声一下子传开了,来找他做木工活的人越来越多。就这样,小罗在邻近的几个村子里打转转,做家具、做打稻机、做门窗、做棺材。。。。。。做不完的活儿,竟在我们这块小地方呆上了几年。小罗也不与大家生疏,见面就开开玩笑,还学会了我们那的土话,活脱脱一个本地人的样子。<br> 照例,小罗做完活,晚上还是回到我家与我一起睡的。有一次他问我还想不想读书,还说我长得不象个做苦力的,在这大山里会毁了我的前途。我告诉他没有再读书的想法,只想出去跟别人 “打溜”,也许能找到活路。这时小罗突然叹了叹气,拉长着嗓子说道:“可惜喽。”<br> 过了几天,父亲突然和我说:“纵有千金万银,不如薄艺在身。你也这么大了,总得找点活路,去跟小罗学木匠吧。”曾经有段时间,我无聊的时候常在小罗干活的时候看他捣鼓着各式工具,在木马上锯、劈、刨、凿、砸,觉得有趣,便答应了父亲。于是第二天便跟着小罗去学木匠了。</h3> <h3> 小罗和我一起到的东家,大概怕东家有意见,便和东家说道:“石头跟我学木匠了,一日三餐和我一起在你家吃,可以按每天5角钱在工钱里扣。”东家说:“没事,我和石头的爸爸都这样熟悉了,不见外。”<br> 小罗让我做的第一件事是让我磨斧头和刨片。他跟我说了基本的要领,又做了示范。我便拿来磨刀石在门墩上磨了起来。小罗见我学的有模有样,不时夸上几句,说:“这家伙悟性还蛮好的。”<br> 以后每天早上,磨斧子刨片便是我的基本功课,然后就是用斧头修木方,这是个力气活,更是技术活,那时我还小,手劲控制不了斧头,斧刃不时偏离落点。好不容易把一条木方修好,右手的大拇指和虎口已胀痛的难受,总想停下来缓一缓。这时,小罗就会指着挂在墙上的大圆规和角尺跟我说:“以前师傅传下来的,这个圆规叫“规”,这个角尺叫“矩”,这两样东西合起来就叫规矩,帮别人做事要懂规矩,不能偷懒。”说完就要我刨木方。我只好硬着头皮一下又一下的坚持。<br> 有一天,小罗师傅让我修一根大木方。可能是右手虎口和大拇指关节酸胀的劲还没有过,斧头不听使唤,不小心就把木方修坏了。小罗见状,突然大发雷霆,用角尺往我脑门上敲了过来。大吼道:“滚,去读书,你根本不是做木匠的料。”我也趁着年少血气方刚,大吼道:“滚就滚,老子不干了。”将斧子用力往地上一扔,头也不回的回家了。<br> 晚上小罗回到我家,见我睡在床上,也不和我说话。我装着睡着了,也不理他。这时听见父亲和小罗在厅屋里说话。“哈哈哈哈,这家伙今天终于喝到辣椒汤了。”父亲也跟着笑,说道:“就是要这样,让他知道过日子的不容易,让他晓得是读书好还是做苦力好。”我心想着这原来是小罗和父亲“串通一气”做的一出戏,也就没了原来的不快,心里还生出丝丝的愧意来。<br> 过了一些时候,有段时间不见小罗回来睡觉,便问父亲:“小罗走了?”父亲说:“他有一个舅舅在广州部队做官,去他舅舅那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从父亲口中得知,小罗原来是个孤儿,小时候靠乡亲的关心和舅舅的帮助下长大。后跟了村里的木匠师傅学艺,出师后自己找活路。<br> 那天天快黑的时候,小罗回来了,就象回到自己家一样的高兴。见他从帆布袋里拿出各式礼物给我们家,有饼干、糖果、奶粉等。“不用钱的,都是舅舅家给的。”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父亲。“外国的烟,劲很大,很呛。”多年后我才知道那烟叫万宝路。<br> 吃了晚饭,小罗慢悠悠的从口袋里摸出一叠黑白照片给我们看,见他竟然是穿着军装在广州各个景点照的相,很是俊气。父亲说:“你又不是解放军,穿军装在外面照相,不怕人家抓你?”小罗答道:“我舅舅是团长,是他让勤务兵带我去玩和照相的。”他有些得意,不断地跟我们讲:这是海珠广场,这是越秀公园,这是珠江桥,这是白云宾馆,这是南方大厦。。。。。。<br> 临睡前,他又拿出几张小照片送给我,有几张是农民运动讲习所的旅游纪念照,还有几张是三浦友和与山口百惠的艺术照。“发狠读书,考出去,以后就可以到城里生活,娶跟山口百惠一样漂亮的老婆。”小罗一边说一边咧着嘴笑。<br> 这回小罗是真的要离开我们这个小山村里。听他和父亲聊天,原来舅舅给了他一点钱,他准备去做煤炭生意。那时的煤炭市场刚刚放开,市场供不应求,差价大,利润可观。小罗有了舅舅的资助,信心十足,第二天吃完早饭便挑着担子走了。<br> 记得小罗在吃早饭时,转过头偷偷的擦过几次眼泪。父亲见状说道:“不要这样嘞,以后想来就来,就像家里人一样。”<br> 过了些时候,我终于还是重新拿起了书,通过自学、插班复读,算是从那个大山沟“爬”了出来,在广州工作并成家。记得在读书时,我借了同学的自行车,把小罗当年拍照的广州几个景点逛了个够。只是从小罗离开我们家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了。最后对小罗的印象只在记忆深处留下小罗挑着担子在山坳里一晃一晃的影子。 <br>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也不觉到了知天命的年龄。有时偶尔想起小罗,总觉得他兴许是神明派来做我生命贵人的。不能不说他当初对我的激励以及对外面世界绘声绘色的描述,甚至娶象山口百惠般的老婆的诱惑,对构建我的“初心”起了多大的作用。<br> 小罗现在可是稳妥妥的老罗了吧。我曾想象过多种和小罗重逢的场景,每当此时,对《久别重逢呈佟翁》中“闻声敬察认佟翁, 阔别卅年常忆中。有幸席中相叙旧 ,北仑河水永淙淙。”的抒怀便有了更深的体悟。<br> 小罗,多年不见,你还好吧!</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