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不会再来....怀念我的外公

时光深处

<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我的外公王璧良先生故世已有十余年了,斯人已逝,音容宛在。</p><p class="ql-block"> 称外公为先生,则出于外婆的坚持,在外婆的心里,外公永远是那身着长衫的王先生,那个让她初见就无比倾心的英俊后生。</p><p class="ql-block"> 外公身材颀长,面容明朗,其声如钟,容貌瑰伟。</p><p class="ql-block"> 外公生于民国三年(对解放前的年份,老人习惯用民国记年),祖籍安徽当涂县,幼年失怙,父母早亡,与姐姐相依为命,姐姐婚后不久央求夫家将幼弟接来身边(安徽岳西县)照看,夫君只是普通务农人家子弟,养不起闲人,更谈不上供外公读书了。幼年的外公被送到一家笔墨店做小伙计,外公懂事机灵,手足勤快,很是得主人家欢喜,加上处处留心好学,几年下来便粗通文墨,最难得的是能打得一手好算盘。几年后,外公被店家聘为坐堂朝奉,身着长衫,人前人后也被称为先生。那时我外婆娘家虽不是大户,但却是当地有根基的大姓人家,外婆也是命运多舛,孩提时,慈母见背,继母接连又生了两个弟弟,想来外婆幼年肯定极难得到父母温情与呵护。外婆与外公是由姑奶牵线做媒,老派婚姻是没有婚前见面与了解的习俗,新婚当天,外婆才看到玉树临风的外公,一见倾心,十分欢喜。嫁过来以后,虽然不富裕,但上无公婆苛责,下无小姑刁难,外婆很是满足,男主外,女主内,日子过得很恬静,只是美中不足,仿佛是中了某种魔咒,生下来的孩子,总是不到两岁就夭折,膝下很是荒凉,子息甚为艰难,母亲出生后,万幸地躲过了这一厄运,病秧秧地成长着。</p><p class="ql-block"> 解放前夕,新四军挺进大别山,店主将店铺交给外公,自己带着家人逃离了家乡。外公的性格刚烈如火,想来也是朱家郭解之辈,很有点江湖袍哥义气,虽无仗义疏财之举(想来也是囊中羞涩缘故),却颇有急公好义之为。有例可证:一次与朋友酒酣之时,听说朋友无子女,外公竟将自己唯一的女儿送给那位朋友,酒醒后虽然懊悔不已,但无论我外婆怎么哭闹,他一诺千金,执意不改。母亲在朋友家天天啼哭,朋友夫妻也觉得此举不妥,有伤天伦,后将母亲送还。试想,为了义气,连唯一的亲生骨肉都能割舍,更何况受主人之托?外公忠于诺言,恪尽职守。外公被看成了替资本家看家护院的糊涂人(我父亲因这段历史很受牵连,这是后话,暂且不提),不久笔墨店关张,外公也离开岳西,另谋生机。</p> <p class="ql-block"> 两年后,外公捎来口信,让外婆带我母亲来石牌团聚,得到消息后,外婆没有片刻迟疑,决定百里寻夫;举目望去,家徒四壁,身无长物,匆促间卷起一青布包袱就和母亲动身上路。没有盘缠,只能将家里剩余的几枝毛笔带在身上,希望沿途换点食物。好在那时已解放,路上甚是安全,虽然路程艰辛,好心人倒也是不少,母女俩半乞讨地走着这艰难寻亲的路程。几天后,到了石牌,近亲情怯,外婆心里十分忐忑,“度尽劫波夫妇在,相逢可是旧时颜”?历尽周折,当外公见到这风尘仆仆衣衫褴缕的娘儿俩时,刚硬的汉子踉跄行来,抱起母亲,哽咽声中轻唤“曼琴儿,大让你受苦了”。</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解放初期,疮痍满目百废待兴,因外公懂经济会珠算,很快被县百货商店以高薪聘用为主办会计,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很是滋润。过了两年,小姨出生了,母亲也进了学堂,外公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舒畅,真心地感谢共产党,感谢社会主义带给他的新生活,明朗的笑容洋溢在他的脸上、心头,岳西的过往只是半夜时分梦醒的一丝阴影,渐渐的被淡忘,但是(生活中总是会有许多令人始料不及的“但是”)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开始,革命洪流势不可挡,外公的那段历史终于被清理出来,因外公出生赤贫,万幸没打成“反革命分子”,但“落后分子”帽子却如影随形了,工资被停发,只是领取一点基本生活补助,接受革命小将(或许还有中将、老将)以及革命群众的监督,劳动改造重新做人。外公一家卑微地生活着,小姨高小毕业了,上山下乡运动方兴未艾如火如荼,高音喇叭里“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口号响彻云霄。经过一番考虑,外公决定和小姨一起下乡,农村的生活虽然艰苦,但可以免受精神折磨,于是外公一家开始了农村生活的新篇章。</p> <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外公下放的地方叫杨林畈,是黄龙公社的一个大队,村民纯真民风质朴, 风景秀丽,竹林成荫,大有田园风光,外公过起了“公耕于前,婆锄于后”的日子,“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户庭无尘杂,虚实有余闲,不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外公虽无陶公的意境,也没陶公博大的胸怀,更没有陶令历经宦海沉浮后大彻大悟的人淡如菊之静穆,但杨林畈就是外公的世外桃园,一家人在这里享受着久违的人间真情。</p><p class="ql-block"> 兵坝生产队安排外公白天充任记工员,晚上“看禁”,小时候对这词总是不懂,以为是“看境”,小人儿心里纳闷着:兵坝不是边防也不在国界线,为什么要看境?入夜后,外公拿着手电筒,提着一个能上下伸缩的活动小木箱,木箱四边有小空隙,里面装满石灰,然后到生产队稻堆四周盖章似的盖上石灰印,那时我就猜想此“境“应是彼“禁”吧,是禁止私拿之“禁”?这疑问一直搁在心里,也没去证实,现在更是无从问起了。外公在杨林很受乡亲们尊重,村民们凡有红白喜事,外公都是受邀嘉宾,远远地就能听到外公高亢的“哥俩好啊、桃园、三结义呀,五魁首啊” 的划拳声。醉酒归来,外婆稍有微词,便是怒目相向拳脚伺候,“老英雄醉打王汪氏”,但没等外婆铺好床被,外公便“玉山自倒非人推”踉跄倒床,梦中犹在酣战八百回合“六六顺啊、七七巧啊”,不久就鼾声如雷。</p><p class="ql-block"> 下放后的第二年,母亲将出生才8个月的弟弟送来杨林,外婆用米汤将弟弟一天天地喂养大,弟弟的到来,给两位老人带来无限的乐趣,小人儿是“开心果”、是“忘忧草”,尤其是外公,更让把弟弟捧在手心。那时候的生产队就像一个大家庭,除了出工和晚上回家睡觉,村民都聚集在一起,说说新闻,扯扯闲篇;每逢此时,外公就开始在众人面前询问“卫东,你姓王还是姓刘呀”?弟弟仰着小脸毫不迟疑地答道“我跟爹姓王”,外公又指着邻家小女孩问道“小莲长大给你做老婆,好不好?”,两三岁的小人儿哪懂婚姻,但怎样讨外公开心,这点还是能知道的;所以,弟弟总是会口头应允这门亲事。祖孙俩这个小节目几乎是天天上演,得到回答后的外公心满意足地将外孙抱在怀里。生活的拮据、白日劳作的疲乏和没生儿子的缺憾都在这一问一答中得到极大的慰藉。那时的农村,文娱生活几乎为零,这点小节目成了整个生产队的节目,弟弟以不变为万变,谁问都答。有时候我也在场,只是女孩子,从没人问过我,我只好自己在心里模拟着问答“你姓什么呀?“我姓刘”,心中充满了失落感。外公不是不疼我,只是女孩子家姓什么在外公心里真得一点都不重要,他没看到默默一旁的外孙女脸上写满着落寞。那份热闹归热闹,只是没有我。</p><p class="ql-block"> 外公虽然性情暴烈,但儿女心却是十足,对我们极其疼爱。有一年,外公兴冲冲来了,从怀中拿出两枚刻着我和弟弟名字的印章,印章是有机玻璃的、扁扁长长的,一面是大红艳俗牡丹花,一面刻着“鹏程万里”四个字,印章的顶部有一个小圆孔,能系绳子,也可以串在钥匙扣上,外公说,过几年你们工作了,就在工资表上盖章,多阔气!我虽然接过印章,心里却不以为然,工作对于我还很遥远,再说也瞧不上这样的印章。印章被我随手放置,不久就忘记,后来也就不知所终了,兴许是我没保管好这枚印章,所以一直都不曾走出县城,自然也就不能“鹏程万里”了。那时年少不懂,到了现在的年龄,我深深体会到外公当年的心境与期望,可我的孩子现在又何尝能读懂我们的心呢?这终究是无可奈何的事了!</p> <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杨林不仅是外公的世外桃园,也是我儿时的乐园,那里小河清浅,花木葳蕤,最让人心旷神怡的是竹林茂盛,夏日里最炽烈的阳光也透不进一丝光影来,微风吹来,清凉至极。夕阳西下,我和小女伴们下河摸鱼捉虾,拾蚌壳捞猪菜,在浅浅的沙滩上翻滚,打筋斗。那是我一生中最欢乐的时光,今天回想起,心中充满了温馨与不舍。 </p><p class="ql-block"> 今年春季,我再一次来到杨林,只是昔日的小河塘被填平,茂密的竹林全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林立的楼房。站在昔日的老宅子旧址前,看着人来人往,都是陌生的脸庞,我的心充满了惆怅,只为那往日的一切都不会再来。写到这里,我的眼泪止不住地要流下来,不只是为那远去的村庄,伤怀的更是我那渐行渐远的童年。站在这片儿时曾经生活过的土地上,又仿佛看到外婆做好晚饭,身系旧围裙、手搭凉棚、垫高脚跟向远处眺望的身影;在目光的尽头,外公扛着锄头大步流星地迎着夕阳走来,刘欢的那支《弯弯的月亮》在我心中响起,久久回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