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一地鸡毛的忙碌中,常常把日子过得喧嚣、焦躁。夜深人静,午夜梦回,总是不自觉地回到家乡,回到童年,老樟树下纳鞋垫的奶奶,姑妈们回娘家的“卧谈会”,爸爸出差带回的美食,冬日堂屋里一波接一波的打铁、弹棉花、木工……乡土,宁静,无忧无虑,思乡的心情便更加深切。于是遥想、回忆、追思,断断续续写了些小片段,形成《夜来幽梦忽还乡》系列,偶尔翻开看看,聊以慰藉思乡的心………</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一、生日</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奶奶出生在民国——1906年10月,我出生时奶奶已经快70岁了。我是奶奶接生的。我的生日比奶奶晚两天,这一点哥哥姐姐们从小就很羡慕。哥哥们过生日的时候,奶奶一早给他们煮两个荷包蛋吃,就算过生日了。我的就不一样了,因为傍着奶奶的生日,我过的是“生日节”。从爸妈盘算有多少客人、备几桌饭菜的时候,我就开始掰着手指倒计时计算奶奶的生日了。每年奶奶的生日,家里都会来好几桌客人,热闹非凡。客人走后留下一大堆糖果,兰花根、大雪枣、姜糖片、冬瓜糖、法饼等等,还有奶奶吃不惯的麦乳精。这些糖果除了分一点给两个哥哥外,其他基本就是我的了。每年我的生日都过得很富足,堂而皇之地享受着特权。</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奶奶生日后,两位姑妈往往会留下来再住一段时间,娘仨一起说说贴心话,从早晨聊到黄昏,又从半夜聊到清晨。在她们的“卧谈会”上我偷听到,小时候因为爷爷去世早,家里没劳动力,口粮缺得很。大姑很小就做了童养媳,在婆家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每逢家里有好吃的,总是把自己那份子悄悄藏起来,带回来给弟弟(就是我父亲)吃。小姑妈也是未成年就出嫁了,在婆家还读了几年书。姑妈说那时最盼着姑父经商外出,她可以与村里的女伴们狠狠跳几天绳。在娘家的这几天里,姑妈们变着花样做些小吃。有时是糖油粑粑,糯米泡上一天一晚,然后到村里豆腐坊借石磨磨成浆,沉淀后把湿糯米粉取出来,揉成丸子,滚芝麻,下油锅炸得香喷喷,喜欢吃甜食的就再加红糖水煮软煮透,晶亮、软糯的糖油粑粑就出锅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时是米豆腐,也是泡米、磨浆,然后在大锅里熬煮,边熬边搅拌,煮熟后倒进干净的簸箕里,冷却凝固后就成了米豆腐,想吃时划出来一块,切成四方块,在热水里烫一下,拌上酱醋、酸豆角和辣椒,非常可口。我一日三餐都闹着要吃米豆腐,奶奶却说,米豆腐里放了石灰水,不能多吃,吃多了会浮肿。有时候是粉蒸鸭,做粉蒸鸭的秘诀一是加几片五花肉,二是用干荷叶垫底,鸭块爆炒去腥后加米粉(粳米糯米各半)炒匀,有的还会放上几片香芋(务必是家乡特产槟榔芋),再放入铺了干荷叶的托盘,慢慢蒸上几个小时,就满室生香了,馋得人直流口水。糖油粑粑和米豆腐平时几乎吃不到,即便是过年也很少做,因为工序复杂。我母亲一年到头都忙于农活和家务,无暇顾及做这些。荷叶粉蒸鸭一般也只是中秋节才吃。那几天我每天在学校都不安心,揣测着今天回家又可以吃什么,只盼着早点下课。</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厨艺最好的是我伯母,早年随军伯父到广东,在部队里学会了做各种面食,饺子、油条、花卷、包子等样样都会。她在镇上国营食品店工作,常常调班回来陪奶奶过生日。伯母手脚特别麻利,三下五除二就揉好面,在案板上摊成一块大饼,把和了香菇末、肉末、辣酱的调料均匀抹在大饼上,卷成长条,切成一个个小契子,再把小契子一拧,花卷就做好了。印象最深的是她做的“油炸糖饺子”,样子象饺子,里面的馅是黑芝麻、花生碎、白炒糖、油渣末,下油锅炸酥,又香又甜,尤其趁热吃,简直停不下来。这种小吃我们本地没有卖,只有伯母会做。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广东人过年的传统小吃“油角”。有一年在广州过年,我到处寻觅买到一包,硬到咯牙,比起伯母做的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可惜,长大后再也没吃到伯母做的“油角”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三五天后,姑父稍信来,姑妈们要回家了,我的“生日节”才算过完。冬天大人们农活虽然少了,但其他的事又多了起来。建房立灶、儿女嫁娶等大事、喜事都放在腊月,春节前后。我的一群表哥表姐一个接一个都要成家了,每年冬天都有喜酒喝,有热闹看,我又有新的期盼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二、冬日</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晚上睡觉前,我问奶奶,过年我穿什么衣服走亲戚。奶奶说,早已经跟舅爷爷说好了,过几天就来家里做衣服。我有点不高兴,为什么不是漂亮的国花表姐来呢?奶奶说,漂亮的国花表姐过年就要当新娘子啦,哪有时间来给你做衣服?再说她不会做斜襟衣服啊!哦,我想起来了,奶奶一直穿的是旧式衣裳,立领、斜襟、窄袖、细腰、盘布扣,夏天是白色的确良,冬天是黑色或蓝色灯芯绒,素静,却不失精致。这种衣服年轻的裁缝不会做,附近只有我的舅爷爷会做。奶奶曾跟妈妈说起,表姐做的衣服虽然新式,但尺寸没有舅爷爷老裁缝把握得好。不过,我还是更喜欢表姐到家里来做衣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表姐是我们家族中最漂亮的人,个子高高的,眼睛大大的,全身香香的。带着缝纫机、绞边机来到我家,卸下一块门板当操作台,量尺寸,打样板,裁、剪、缝,“嗒嗒嗒、嗒嗒嗒”一件件衣服就做好了。表姐还带来一个砖头大的“铁家伙”,她告诉我,那是熨斗,熨衣服用的。侧面的开关一推,熨斗就可以从上面揭开,把烧红的木炭放进“肚子”,过一会儿整个熨斗热了就可以熨衣服了。熨斗前端有个管状的出烟口,后面还有个小盖子可以打开翻火、拨炭。我对这个熨斗最感兴趣,总想打开小盖子看看里面的木炭还燃着不,又想趁表姐不注意,摸一摸那个特别光滑的底板。表姐说千万不能拿起来玩,还说一个小姑娘觉得熨斗很光滑,拿起来往脸上一贴,脸上的皮就被烫没了,吓得我赶快放下。我问奶奶,表姐出嫁,你送什么东西呢?奶奶说,请老罗师傅来弹一床棉絮吧。这在当年,可是非常厚重的礼物呢!</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过了几天,老罗师傅到家里来了。妈妈早在堂屋里摆了几张高凳,搁上两块大门板,再摆上我家最大的簸箕,一个弹棉絮的台子就搭好了。棉花是自家买的,老罗师傅把棉花里的籽稍微挑拣一下,就开工了。只见他在腰上捆上几圈粗麻布,后腰上别上一根长竹杆,竹杆越过肩膀,垂下一根钩子,勾住一个大木弓,左手抓住木弓的弓背,右手握住一个木棰,贴近棉花敲击大弓的牛筋弦,“哒哒登,哒哒登,哒哒哒哒哒哒登”,一团团的棉花被弹松了,变成白云般轻盈的大雪堆。一个上午的功夫,才能把10斤棉花弹均匀,罗师傅把这些棉花整理成一床被子的形状,开始在上面压纱线。他拿出一个很大的纱线圈,将纱线穿进长竹片的“针眼”洞,将长竹片递给被子对角的助手,助手接过长竹片带过来的纱线,贴着棉花压紧、掐断,再递,再接,压紧,掐断,如此往复,直到在棉花上织就一张密密的纱网,再翻过来,压另一面。压好以后,棉絮还蓬得老高,还要用一个圆木盘磨压,把棉花压紧压实,说是可以增长棉絮的使用寿命。如此又要一两个小时,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一床棉絮才做好。用作喜被的棉被,还要用红毛线在棉絮中间镶成一个大大的“囍”字。这时候,老罗师傅才摘下口罩和帽子,拍打着身上的飞絮,开始说话。</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衣服做好了,棉被打好了,我们安心地等着表姐大好日子的到来。白天,我继续上学,奶奶继续做千层底的鞋垫。奶奶直至80多岁,耳聪目明,腰不弯背不驼,依然能穿针引线,为全家人做鞋垫。她先用大大小小的布条一层层拼贴成一个一米见方的布板,再以一个厚纸板鞋模比照着剪出一个个鞋垫胚子,然后滚边,一针一线地缝着,无论冬夏,日复一日。奶奶做的鞋垫防滑、吸汗,经久耐穿,而且针脚细密、花色美观,全家人都抢着要。堂哥堂姐、表哥表姐们来看奶奶,总是一人带几双走,谁穿什么尺寸,奶奶都记在心里。花色男女有别,当然,最漂亮的布面是留着给我的。我上大学的时候,奶奶送给我两双红灯芯绒布面的布鞋,从鞋底到鞋面,都是奶奶一针一线亲自做的。不知她从什么时候开始预备,经过几个年头才做成的。有一双我带到学校穿,轻便合脚。还有一双舍不得穿,却不慎丢失了,成为此生憾事。现只有一双鞋垫作为永远的纪念。</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漫长的冬夜里,奶奶就给我讲故事。奶奶没有读过书,但记性极好。她告诉我,小时候三个舅爷爷在家念书时,她在旁边做家务,悄悄地学会了《三字经》、《千字文》,七八十岁了还能大段大段背诵。她听舅爷爷讲了很多老戏,我父亲也经常在老樟树下讲故事给她听,什么《三请樊梨花》、《薛刚反唐》等等,她都记得很清楚,绘声绘色地讲给我听。印象最深的是,她给我讲《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连“十八相送”的唱词都记得很完整。我听了后觉得梁山伯真是个呆子,一起生活一年多,怎么都不知道祝英台是女儿身呢?马文才偷看祝英台洗澡后,告诉梁山伯,梁山伯回头问祝英台,祝英台在床的四角各放一碗水,说一句“如果打翻一碗水,就罚兄台站立到天明”就把梁山伯糊弄过去了。这个故事奶奶讲了很多遍,我都听不厌,但始终不明白相思病是什么病。奶奶的故事讲得很生动,也很完整,我常常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朦胧中听到奶奶问“妹几,还在听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