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就亮

赵良

　　今天上午10点20分，三秦都市报的一位同事给我发了个短信，只有4个字：

马亮走了。

我发微信问马亮的部下和同事王战荣，得到确认，是昨天下午走的，具体夺走他生命的是肾癌，一种一听就毛骨悚然的病。他走得太早了，才58岁，按他的相貌判断，他应该还处于风华正茂的年龄。高大，爱运动，用磁性的男中音说话，脸上总是灿烂的微笑。我第一次见他时，就见识了他的看家本领：用抖动的胸肌表演来换取与他搭班子的女主任喝酒。他因为太有才华，出身名校（毕业于吉林大学哲学系），又在外国留过学，是诗人、作家、画家、体育人、主持人、电影人，所以他的故事比较多。他婚礼上球迷疯狂，他跟着喝酒，洞庭花烛夜竟冷落了“新马太”；据说他从华商报去职也与喝酒误事有关。不过对于他的才华，老单位的领导杨君十分认可，聊起来总是说三秦报人才济济，比如马亮。可这个才华横溢的马亮时运不济，他毕业后曾就职于北京国家某部委，他昔日的同事几乎成了国家领导人，他却仍在三秦都市报文体部当主任，在极为有限的版面上策划体育报道。有人嘲笑他，说他是从国外到国内，从中央到地方，从强势媒体到弱势媒体，一头栽下来，他听了并不在意，依旧生活得朝气蓬勃。有一次，他送了我一本书，叫《膨胀了才牛》，署名马略词。我说，不是马亮嘛，怎么马略词了呢？他并不直接回答，说马亮已发育成马略词了。这是一本画册，全是他画的“西安”系列现代风格的油画，好好的一本书，末尾却附了同事艾凡拍摄的一组裸女照片（噢，应该叫人体摄影）。我觉得不伦不类。他却说：没事，我画的膨胀就是脂肪，他拍的人体也是肉，放一块合适。我说，就怕日子久了肉会变味儿。他说，没事，肉烂了反正在一个锅里。

当主持人的马亮

　　下面这篇《虚胖》是我给马亮的“西安”系列油画写的画评，一并附上，以寄托我的哀思。

战前动员

虚胖

——对马略词“西安”系列油画的一种阐释

　　什么叫阐释?

阐释就是阐述和解释。

美国批评家苏珊·桑塔格在上个世纪60年代写了一篇很著名的文章《反对阐释》，顾名思义就是反对对艺术品进行阐释，她表达了这样的见解，阐释都是别有用心的，易于将艺术品丰富的内含引入狭窄的羊肠小道，这种行为恰似强奸，其结果往往有害而索然无味，好比把一个易于引发诸多狂想的大众情人赶入了婚姻。

反对归反对，阐释却并未绝迹，这说明与文明生长捆绑在一起的理性文化的巨大威力。

是啊，老百姓说，什么事儿都得说出个理啊。

　　拿马略词“西安”系列油画为例，单单就画面而言，人们看到的不过是一个又一个长相和爱好有点相似的男人在不同的场景里扎势，后面是带有西安标志的城市景观，如古城墙、顺城巷等，间或安插一个兵马俑的形象。这个男人是个大胖子，喜欢光膀子，通体雪艳，长着女人一样下垂的乳房，他总在笑，生活在这个物质丰盈的时代他是乐观的，支撑这种乐观的是他贪吃好喝的习性。可人们看了这一幅幅画后，感受到的不过是一堆一堆白叽叽的肉，而且是男人身上女性化的脂肪，继而会产生疑问，画家画这些个东西有什么意思？他想表现什么呢？

阐释固然是狭隘的、 可笑的，但对阐释的需求却是实实在在的。于是各种是似而非的阐释呼啸风行，有的说，他要表现的是某部分西安人的生存状态; 有的说，他画的主角是个双性人，男人长了一个女人乳房；还有的说，画家是学哲学的，他想通过作品传达一种哲理。可能是说法太多，搞得画家挺身而出也加入到阐释的队伍里，以正视听。

马略词说， 我画的就是脂肪，而且以男人的脂肪为主。他是站在西安内城西门楼子上说这番话的。他接着说，城墙下的这座城市已经很脂肪了。他要表现的就是脂肪西安。这座曾经相当雄伟的著名皇城被关中优质小麦和西部上等牛羊肉营养坏了，以至构成了历史优越感上的污垢。他说脂肪是阴性的，是种阴性的膨胀，欲望的、物质的、空间的，唯独没有精神。脂肪也是一种温柔的反抗，有扩张性，对空间的占有就是一种暗示。虽然，一切暗流潜动，无奈绝望，不受约束，但毫无方向。

马略词说得已经够明白的了，和我对他油画的观感正相符合。

看马略词的画令我想起林语堂的一句话，“人是越活越无耻啊。活得越长，都养成了一种低飞的本能。”对一个古老的文明来说也是如此(西安可是这一文明有代表性的遗存)，这或许正是古老文明得以一再延续的生存秘诀。

钱钟书有一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叫《百合心》，据钱本人解释，含义是人的心像百合花的鳞茎一样，一瓣一瓣地剥落，到最后一无所有。象征人的一生。这其实是《围城》主人公方鸿渐故事的一个变体，看过小说第一章的读者想必留有印象，在法国邮船白拉日隆子爵号上，方鸿渐初次登场是何等的生机蓬勃，可经过一番生活的磨难，这个上过“克莱登大学”，爱过唐晓芙，被鲍小姐诱惑、苏小姐纠缠，最终落入孙小姐婚姻陷阱的方先生，已经没有梦，没有感觉了，在小说结尾他沉入了死的样品式的人生最原始的睡中。这也是“百合心”，而且是个更有说服力的中国男人。

文人忧世伤生，多走极端。在作者看来，方鸡渐已经死了，或生不如死渐成行尸走肉。可他没有回答以后的问题，这个有趣而无用的中国男人真的死了吗？他会选择一种什么样方式的死？其实，方鸿渐不会死，也不可能死，我们凭本能就知道他死不了，死死看看，嘁！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本能决定超我，肉体拖住了灵魂，他活着，“别人都活着，我为什么要死？”至于为什么活着，不为什么，就这样活着，像大多数人一样，漠然或狂躁地打发着循环的日月，他不仅活着，有时甚至可能活得很好很旺，体现他“旺”的不是才智和品德，而是体重，他换了种活法， 他长胖了，并且越来越胖，这都是滥吃的结果。

中国文化专注于饮食男女，屈服于身体，尤其好吃，所谓“好这一口”，有人干脆称之为口腔文化，这种精细的文化强调色、香、味、形、器、礼仪等一应俱全，但在历史上吃大多建立在消极和腐蚀性的基础上，有人这样评述：它缺乏人文关怀，缺乏环保意识，它以生活质量的低层次、人际关系的伪善化、社会风气的庸俗化、不可再生资源的枯竭、饥民人格和国民性的形成、超验和抽象思维的退化等为代价的……

而滥吃的一个最直接后果就是脂肪的增加。

关于脂肪，我曾在一篇有关胖人和瘦人的文章中作过论述，“健康的瘦人倒不一定肠子短，只是机体正常效率高，就像一台性能完好的分发邮件的机器， 什么东西该去哪个地方一进入这个系统就有了着落，流入的食物不见得少，肠道却一直畅通，而且卫生状况良好，人体该吸收的营养都吸收了，不该吸收的东西便排了出去。身心始终保持着健全的有活力的平衡。可是，胖人，尤其是肥胖症患者，就成了另一回事。他的肠子不一定长，却因为机体失调被分成了好几个部分，每个部分都凌乱不堪，负责吸收体内各种营养的高精尖组织受到凶悍的下层组织的围攻，基本丧失了功能，而那个大权独揽的下层组织只有一种本领，就是把所有吸收到的养分变成脂肪，其余的东西通通排掉，当然生存能力极强的细菌除外；有时，这个下层组织连堆积优质脂肪的工作都不愿意做了，干脆把稀湿的食物经过简单的处理，尚未凝固，就一古脑地驱赶到脂肪堆里，变成大量的劣质脂肪，在体内不断堆积，堆积，堆出了脂肪肝，堆出了高血脂，终于阻断了各器官的通道，引起全身心组织的紊乱。”

我欣赏着马略词一幅幅“西安”系列油画，在欢天喜地、热情洋溢的画面背后，看到正是这样一种低级膨胀的力量，混沌而恣肆，阴柔而弥漫，身体不断被“异体物”侵占，导致自我疆域消失，思想和自我意识崩溃，人还是那个人，只是变得越来越胖，对生活的要求却简略单一， 到最后仅执着于口的需求。所以，人口众多，作为有独立意识的“人”却愈发稀少。这使我想起诸多外人对中华文明的负面评价，他们说，中国人生存能力强是因为善于舍弃，只保留喉咙和肠胃这一块，连只来过一次的爱因斯坦都对中国苦力的生存能力表示惊讶。至于文明的力量，也主要体现在数量和规模的扩张上。听了这话，我断定他们是不怀好意的。可国人中也有这样的焦虑就值得深思了。

哦，我是说作为画家的马略词也有这样的焦虑，他的“西安”系列油画表达的正是这种焦虑。

理解是为了更好地感受。

提供一种阐释，只为了搭一座桥，那怕这桥搭错了方向，将人引入了歧途，却仍能提供异样的景观，谁说不是呢？

护城河的造型

穿戏装拍电影的马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