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高粱”（散文）

东郭先生

“红高粱”

我写过的旧年的那种质硬色红的窝窝头，是和了“红高粱”面子蒸成的。特别声明的是，此处的“红高粱”，不是莫言小说里所写的那种红高粱。这，说起来真的有些绕舌了啊，且听我从容道来。

我说的那种“红高粱”，其株矮，其节短，其穗红，其籽粒密实。记得那时乡里人们称之为杂交高粱，说实在的，我不喜欢这……杂交的“红高粱”。当然，是因为它磨出的面子，除煮了粥去喝尚能可称愉快地入腹外，而以此“红高粱”面蒸出的窝头，则既面色黑红，又食之“拗口”且半无香气。因为这种高粱穗籽粒的密实，且能密植，当时的生产队里，多种之。这，本是件无奈的事，民以食为天，果腹与生存，是第一要的事。在那个时候，粮食在人们的心中占着何等重要的位置啊！

我不喜欢这杂交的“红高粱”，还有其他的原因。刚才说过，红高粱是密植的，所以，它们丛生着，看上去，厚厚实实，如坚固的壁垒一样，你不能走进它的腹地里去拔草，去逮蚂蚱，去找“小野瓜”，去享受庄稼们给你的阴蔽和呵护。这，到底是不同于那些长着高挑的身子长长的柔柔的叶子的“笨高粱”了。打青草的时候，热得闷得透不过气来了，就坐在高粱地的一边，凉快一下。身上的汗少些了，口也不再那么渴了，复又钻进高粱丛子里。那高粱地的深处，草又长又韧，晒干了那可是上到生产队里喂牛的好饲料啊。还有，那高粱丛们，远远地看上去，如纱如帐，它一点也不呆板，一点也不冷面拒人，你往它身边一凑，它就伸过手臂，温情地把你轻轻地拉进了它的怀抱里了。它的腹地，那可是个美妙的世界啊。丝丝香甜的气味，阵阵沁人的凉爽，碧绿的长腿蚂蚱笨拙地从一棵高粱飞到另一棵高粱上，阳光的碎片金黄地在暗绿色的高粱叶子上滚动着……在高粱刚刚秀出穗儿不久，还可以找到“谷米”——那种打着包儿的“谷米”，把它的绿皮儿剥了去，就是一层像是柿霜一样的白色的薄皮儿，里面包着一个小卷儿，咬一口，嘴里嚼着，香，甜，这可只是在乡下的孩子才有口福享受到的妙物啊。

“笨高粱”（或“本高粱”），杂交高粱，就是小时候哥儿们对高粱的简单的分法，就像是那时看的电影，人物不过只是有好人和坏人之别一样。

对了，我以为，现在仍被乡里人所喜用的这个“笨棒子”“笨高粱”乃至“笨鸡”“笨狗”……之类的说法中的这个“笨”字，当是“本”字，就是“原先的最初的土著的”意思吧。想来，以前的乡里人和自然的关系是多么的密切啊，自然之于人的恩惠又是多么的丰厚啊。因此，这一“本”字，也是其不忘“本”之意。还是说乡里的“笨高粱”吧，即便是在不晓家务之艰不谙世界之难的哥儿们的眼里，它们之于人的生活是多么的有用啊。农家人住的土坯屋，其顶是用秫秸打成的箔子搭成的。那些长长的柔柔的叶子，则成了辛辛苦苦拉车耕地的老牛和老马的好吃食。现在，我常常想起，冬天，在北墙根儿处，生产队里的老牛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慢吞吞地嚼着铡碎了的高粱叶子，一边慢腾腾地环视四周若有所思的样子。秋后，庄稼都收了，高粱棵子被大车小辆地运进村子来，紧紧的被码在空场上，或是屋山处，乡里人管这些高粱垛子叫“秫秸攒”。“秫秸攒”，可是哥儿们晚饭后玩耍的好去处啊，我们在里面搭起了洞，钻进去，像是进了一个与世隔绝的迷境之中，小狗似地从这头钻进去又从远远的那头钻出来，乐此不疲。那些洞的最幽秘处，还藏了我们各自的“兵器”——用秫秸弯成的“长步枪”或是“短匣子”。

那个时候，物质固然匮乏，但是也自寻出了许多的乐趣。

想起来了，“红高粱”——杂交高粱，还是有一点是可以称道的，就是它的株茎虽短，但是嚼而多汁，甜味者多，哥儿们把那些甜的挑拣出来，存着，慢慢地去品咂它们享受它们的甘甜，我们乡下的哥儿们称之为“甜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