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视力只有零点一五

悠游

我不敢写他，怕写得太薄了。

 

昨天大家夸他画得真好时，他说：“我的视力其实只有零点一五，估摸着画的。”静默了一会儿，然后大家问他，去做个手术吧，白内障手术成功率是相当高的。他说问过几个和他这样的老画家，有好有坏，刚开始那四五年，看得可清，清着清着就不清了。

 

奶奶当年也是白内障，还外加青光眼，后来竟然导致失明，不管干什么，都是用摸的。那时候我在市里上学，每两周回去一次，给她洗洗衣服，帮她打点儿水，冬天捂一火盆暗火，又怕她看不到一脚踩进去。我许了一个这辈子最沉重的愿，现在说起来还满脸是泪。我跟她说，一定要等着我，等着我毕业挣了钱孝顺她。她说好好。可是后来，当我在离家千里之外的第一个春节前，从寄回家的衣服里给她捎回去二十块钱时，她已经离开了这个人世。她这一生，没有花到我一分钱，而且，家里一直瞒着我，我是在两年之后和干妈的一次聊天中，干妈说漏了嘴我才知道的。那个中午，在干妈阳光四射的房间里，我嚎啕大哭……

 

奶奶到最后是看不见路的。姑姑当年回来过一趟，商量着给她做手术，我猜大部分的农村家庭认为已经七八十岁了，做手术是浪费钱，再加上医生说她这个岁数，怕身体经不起，所以这件事就顺利成章地被长辈们搁置了。

 

这半生，我欠亲人的债务，奶奶的尤其沉重。

 

大姨也是白内障。她是外公外婆的长女，小时候跟着外公外婆住在府衙里。从大姨的行为举止中，可以窥视到那个叫做“良好家教”的影子。她一生从不说任何人的闲话，温柔自持。很有力量的那种温柔，孩子们都喜欢接近她，也都很尊敬她。

 

大姨老了之后总是独自一人晚上去外面散散步，喝一碗豆腐脑，然后再走回来，有病有痛也很少诉苦，一直忍着。有一次我开着车路过一所学校，看到她正过马路，车来车往的，我赶紧把车子停在一边，让副驾驶上的某人下去扶她过去。亲人聚餐，我谁都不送只送她。把她送回去，再偷偷给她点儿零花钱，现在想来真是羞耻，那点儿可怜的钞票顶什么用，只巴望着她不要太节约的好。

 

大姨后来也做了手术，就在市里面的眼科医院，听说表哥表姐们合伙凑的钱，给她植了个晶体，眼睛可看清楚了。每年春节都要去她那里，她一个人住在小表哥市里面的两层楼内，摸索着干干这个做做那个，从不闲着。

 

大姨走得很快，感觉到不舒服叫了救护车，车还没到人己经远去。从这里可以看得出来，她一生修行好，临了没受大罪，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符合她这辈子一直以来的气质。

 

我对白内障的认知，就只有这么多。

 

现在医学发达了，照说做这样的手术应该没有多大凶险。

 

他和师母，是那种非常自持律己的人。不能在他们面前付出一点儿，不然师母一定记着，寻机会要找补回来。我知道，在他们内心深处，是心疼我们的不易，尤其是我。

 

过一段时间，师母总是会找个理由，悄悄塞一些东西给我。有时候是一卷纸，有时候是孩子们喝的牛奶。不拿怕老人家心里不得劲，拿了又觉得总是在啃老一样。

 

这一两年，我因为自身的原因，心情始终都没有平静下来，在学习上也是能学就学点儿，并没有尽全力，如果不是两位老人家一直温暖着鼓励着，估计早就放弃了。

 

每次过年过节，孩子们会叫着要去爷爷奶奶家，到那里从不会空手回来。一进门，师母就忙着拿吃的东西，他也赶紧让孩子们坐下，哄着他们问想要什么，一定会画幅他们喜欢定了题目的画儿才肯让走。而我们每周过去学习，他和师母也会想尽办法改善伙食，把他们年轻时的手艺都展示出来，留我们吃饭。

 

师母是个很细致的人。他的亲娘又是上海人，祖上也是有名气的大家族，在见识和生活历练上，超出一般家庭一般人很多倍。

总是庆幸，能够遇到亲人一样的他们。也总是感到很幸福，能够跟着品格高洁的他们学习。

 

去年夏天有段时间心情不好，给他发了长长的信息。他回了，语音里的话，每听一遍，我都会感动得无法用语言表达。那温暖的语气，语重心长的叮嘱和开解，像一束光，从整个沉郁的天空中普照而下。他说他年纪大了，有画画这个事儿，日子过得很充实，让我不要担心他，用心做好自己的工作。他说如果需要帮忙，他随时都可以……

 

平常的日子去学习，他们的生活，总是用笑话的方式在我们面前讲述出来。比如有次，两位老人家出去办事，路上电动车没气，推又推不动，忙乎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修车的，让人家过来推走，已经错过了午饭时间。我的眼前立刻出现了两位老人在大中午的街头，奋力推车的情景。他们讲得很轻松，一笔带过似的，我的心里却很沉重，也有些自责，没有给予他们多一些的关心，也不能及时照顾他们，连自己的生活也是一塌糊涂的，还说了让他们担心的话。

 

端茶倒水成为师母照顾我们的日常。每周孩子们来我这里学习，当我举起水壶，当孩子们说：“老师，我饿了，我渴了。”我都会想起我去他那里的情景。当孩子们犯错不听话调皮捣蛋时，我也会想，如果是他，他会怎样处理。他一定会笑呵呵地想办法哄着他们，转移他们的视线，而不是训斥他们发脾气，所以，我的气也马上平了下来，尽可能用一种平静的语气和孩子们好好交谈。

 

有一次，在师生聚餐时，一位师姐站起来说，跟着他和师母，我们受益最大的是做人。我事后想了又想，很赞成这句话。

 

在这个浮躁的社会里，能够真诚待人无私付出的已经不多了，而他和师母，就是少数中的少数。他们经年累积下来的好声誉，在同道之间被交口称赞，就是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一个“善”字。

 

我不相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就相信“好人会有好报”。因为在他和师母身上，我己经看到了榜样的力量。

 

他年轻时因为不会拒绝别人，胳膊累伤，前几年一直用左手画画，最近这一两年休息一下，偶尔也可以用用右手，但在艺术这条道路上，他从未停歇过，每次过去学习，墙上那大幅的画作，都是他日日不断绘就的结果。

 

前几天我看他画的一幅画，数了数上面一共有一百多人。国画里，一个人物就已经很难画了，更不要说一百多个人了，在他这个年纪，要付出怎样的心力才能完成这样一幅巨作。如今他告诉我们，他的视力只有零点一五，简直让我们难以想象，那每一笔，每一皴擦点染里，又有多少心血在里面。

 

师父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从不质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最近这两天莫名有些伤感，大概是儿子的生日快到了，让我想起很多从前的事情来。小子昨晚下了晚自习第一件事就问我：“妈，你知道周四是什么日子吗？”我说不知道，他失望极了。其实“孩儿的生日娘的难日”，我怎么可能忘记，而且像我这样性格的人，什么事儿都是放在心里的，又怎会记不住，所以今年的头发是越来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