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往事】表姨

铁马冰河

上那一年，我的表姨已经快五十岁了。那是一九七五年，我回胶东烟台看望我姥爷，意外地看见表姨和她的丈夫从部队转业回烟台，和我大舅家正好是邻居。表姨长的有些像男人的身板，高大壮实。一口地道的烟台口音，说起话来又快又急，像打机关枪似的。实际上，她的祖先应该是南方人，可是一点也不记得自己是哪里人，她是从小随父母来到胶东半岛的。那时她的父亲是国民党军队中的一个军官，他的部队驻扎在山东省福山县，他的家眷自然也跟着他生活在这个依山傍海的小县城里。胶东半岛烟台市的福山区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还是福山县。这里曾经是老革命根据地，从这里走出了很多的老红军，老抗日英雄。但有几年，国民党也在这里驻扎过。在那个年代，这个不大点的小县城里共产党、国民党频繁地你进我出。 表姨的父亲当时在国民党军队中已经是中校军衔，有了吉普车和传令兵。表姨和她的弟弟妹妹们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一九四九年解放大军以排山蹈海之势解放全中国，而国民党军队如丧家之犬纷纷逃往台湾。春初的一天，表姨的父母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带领他们三个孩子准备从烟台出发到青岛，之后坐轮船到了基隆，再转到台湾。 解放前，福山县城有一座高大的城门，凡是进出县城都必须经过这个城门。而那一天，当他们的吉普车已经开出了福山县城门，忽然她母亲想起家里的一幅值钱的古画忘记带了，母亲让表姨转身回去取，可是当表姨取了古画往回返的时候，福山城门忽然关闭了。表姨被关在城里出不去，城里一片混乱，回家，家里被逃亡的难民占用了，混乱的人群你抢我夺。四周一片狼藉。城外表姨的父母久久等不来表姨，只好忍痛抛下她离去。这一走就是四十多年。表姨出不了城门，家也回不去了，只好躲在一个磨碾子底下，两天两夜不敢出声，没吃没喝。实在熬不住了，她晚上到街上找吃的，夜里就睡在磨碾子下面。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少天，她挣扎着活了下来，混在成千上万的难民里在烟台的街上流浪。12岁的她，流落街头，走到哪里就睡在哪里，墙角、屋檐下、垃圾桶四处都是家，经常还要去和野狗抢食物。一个曾经的千金小姐，污头垢面，分不清男孩女孩，那些日子不知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不久，解放军的大队人马进了城，她被一个大叔发现在磨碾子下面奄奄一息，正好大叔家只有他和大娘两口，表姨被他们收养，改名换姓，才捡了一条命，生活也逐渐地安定下来。再后来，到了该出嫁的年龄，表姨找了一个铁道兵的军官嫁了。铁道兵全国各地修路，表姨也随着四处漂泊。在那些混乱的日子里，表姨就像藏在了保险缸里，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身份，幸运地躲过了一场场灾难。 解放前的老福山城 逃往台湾时留下的最后影相 下“他们来了，你不要悲伤，也不要激动，不要流泪。”我反复叮嘱表姨。虽然这么说，表姨怎能不激动呢？一九九二年夏末的一天，我陪着表姨早早等候在烟台莱山机场国际到达口，远远看到一位身材苗条，穿着棉麻连衣裙的中年女子，步履轻快朝我们走来。血脉相连，表姨没有迟疑就迎了上去，她一眼就认出，那是来自台湾，他从未见过面的小妹。她们没有说话，便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本来已答应我不哭的表姨，双眼渐渐模糊，最终还是没忍住，眼泪夺眶而出。小姨告诉表姨，在她小时候，每逢下雨天，父亲就会独自坐在一旁，默默看着北方，一支接一支抽烟。时而抬头仰望，时而俯身叹息，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而母亲很年轻的时候就患了眼疾，也许是晚上背地里偷偷哭泣的缘故。当时小姨还小，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直到她十多岁时，父母才在饭桌上告诉他们：“你们在大陆还有一位姐姐。”自此，每当父亲独自抽烟的时候，几个孩子都知道，父亲在思念中国的亲人。由于抽烟太多，八十年代初他患上了哮喘，后又死于肺病。表姨听后感慨地说：“要是父母亲能多活几年，没准我们还能见面。”没想到小姨说：“那也应该是见不到了”。他父亲带着一家人到台湾后，住在眷村里。从军官到平民，身上没有曾经的烟火气，有的只是一副清癯的面容，一脸淡然的神情。尤其是刚刚退伍时为了一家人的吃喝，生活很艰苦。四处找工作谋生，吃尽了苦头。“那个时候为了生计母亲在制衣厂缝纫，父亲去了工厂做纸箱。当时，在台湾这个弹丸之地，退伍老兵多如牛毛。工厂主把他们当成廉价劳动力，对他们很苛刻，每天起早贪黑，也只能赚个六十块钱。超负荷的工作量使父亲衰老得很快，落下一身的毛病，”。一九八七年，台湾开放老兵返乡，这是父亲回大陆的大好时机，而此时父亲却得了肺纤维化，呼吸困难，连下床都困难，更别说长途跋涉回大陆了。可爸爸不肯放弃，以顽强的意志力，和病魔苦苦抗争了一年，然而天意难违，最终他还是遗憾地永远闭上了双眼，终年69岁。他至死，心心惦念着留在大陆的女儿，不知是死是活。他最大的心愿就是两岸早日统一。后来母亲根据记忆中的地址，试探地给大陆写了一封信，地址是写给福山县福山镇镇政府的，信辗转地送到了表姨的手里。表姨做梦也想不到这辈子还能有亲人的消息，她立即回信，不久，就接到亲人来大陆探亲的消息。如今，表姨今年已经八十多岁了，表姨夫去世多年，她带着子孙们幸福地生活在福山，没有再离开一步，似乎在等待父母的归来，她相信他们一家人总有团聚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