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我的母亲

眠云

母亲的河 ---------写在母亲一周年忌日

母亲喜欢去河水里洗衣服，我就跟着她去河边玩。母亲喜欢去东边桥头的林场，南山坡上的铁矿串门子，我也跟在她身旁，母亲喜欢和婶子大娘们唠嗑，关里关外，家长里短的，一唠就是深夜，母亲语速快，走路更快，冬天的夜里，北风呼呼的吹着，我拉着母亲的衣襟，一路小跑，路过南山坡乱坟岗那段路，我怕极了。村里的老人说，如果你路过坟地，就咬中指的手指头三下，鬼魂就不会找上你，于是每次深更半夜的路过那片坟地，我就躲藏于母亲的身后，狠狠的咬着自己的手指头，回家借着烛光，手指上清楚的留着自己的齿痕。

母亲就像村旁乌斯浑河的水，不紧不慢，温柔而坚韧地流淌着，环绕着村庄，环绕着我全部的生活，我就像河水里的一尾小鱼，在她的水流里幸福的游弋着。我从来没有想过母亲的河会在某一天停止她的流动，平整的水面是如何涌现出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越来越大，直至吞噬她的生命。而我成了河滩上搁浅的那条小鱼，我感觉到我的呼吸接近了衰竭，我努力的张开嘴，我寻找不到给予我生命的源泉，我感受不到了河水的流动，我的世界开始下雪。

二零二零年农历五月初十，母亲于睡眠中昏迷，父亲发现她时，她已没有任何知觉，急救车送到医院，医生检查说脑动脉血管瘤破裂，瞳孔也已经放大，估计过不了中午，让我们有思想准备。我懵在那里，心里一下被掏空的感觉，大脑一片空白，时间静止在那里，一个巨大的晴天霹雳砸在了我身上。母亲虽已八十三岁高龄，但身体一直无恙，每天早上都拉着小车去市场买菜，走路还特别快，我怎么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不能就让母亲以这种方式等待死亡的降临，哪怕能让她能有多一秒的呼吸和心跳。

我们还是决定赌一把，把母亲转院到市第一人民医院。医生说路上会随时出现生命危险，那天早上，天空突降暴雨，母亲插着氧气，我拉着她的手，我不敢松开，我怕一松开就是永别。车窗外暴雨如注，急救车上我泪落如雨。母亲，您那么坚强的一个人，您一定要为我的老父亲和我们五姐妹坚持过来。姐姐们会陆续的回来，我紧紧的拉着她的手，有一种痛叫无法呼吸。

到市第一人民医院，直接进了重症监护室。我和三姐每天徘徊在十五楼重症监护室门口，不放过任何一个能知道母亲情况的信息，等待奇迹的出现。母亲就在那扇门里，几米的距离，仿佛隔着一个世纪，伸出的手，却怎么也触摸不到母亲的温度。我守在那里，我不敢离开，我怕母亲突然醒来，护士找不到我们，更怕母亲突然离去，我没有在身边，我望着那扇门，出现种种幻觉，护士走出来高兴的和我说母亲醒了，母亲从那扇门里走了出来。我们紧紧拥抱住母亲，但这一切都是空无。

母亲在重症监护室十天，她闭上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也没有留下一句话给我，她永远的离开了我，我想过母亲总有一天会离开，但却从没来没有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我，我肝肠寸断。认识母亲的人都说这是母亲前世修来的福气，自己啥也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的疼痛，看不到亲人的悲伤。

母亲离开的这一年里，我的心空了，行尸走肉一般，只剩下一具空空的壳，凡事都无法安心去做，我依然努力的工作生活着，尽量让自己开心快乐，我始终感觉母亲还在，梦见她几回，一次梦里她来我居住的村庄看我，她站在院子里，模糊的面容，一句话也没说，忽的就不见了，我呼唤着她，我到处都找不到她，醒来大哭一场，我知道她在牵挂着我，母亲一定知道我会想她，而她也牵挂着我，就入我的梦来。

关于母亲，所有的词语都变得苍白无力。

母亲出生在苏北，外公在她还没有记忆时参军离开了家乡就再也没有回来，没有阵亡通知书，却音讯全无。二舅在淮海战役牺牲之后，三舅迫于外婆的压力从部队退伍，外婆在母亲十五岁时病逝，母亲跟随太姥姥生活，母亲十六岁的端午节，身体一向安康的太姥姥于睡梦中安详离世。母亲开始她了无依无靠的孤苦生活，她靠着烈士的抚恤金坚持在学校里读书，直到称为一名人民教师，那一年母亲在教师培训班，父亲在干部培训班，她们出入在一个大院里，看大门的老爷爷介绍他们相识，这也是我们好奇山东人的父亲是如何与母亲相识的，在我们一再追问下，父亲才给我们讲述了他和母亲的爱情故事。

后来母亲跟随父亲去了父亲的单位教书，父亲在一场运动中受到迫害，母亲放弃工作背着只有一周岁的大姐和父亲去了东北，背井离乡的路太长太长，父辈的苦如果不说，你真的难以想象。母亲说路上没有钱了，她卖掉了一床毛毯和一件灯芯绒外套，流落到北方小城的那个新年，已经一贫如洗，过年没有东西可吃，大姐在背上哭，母亲敲开了一户人家的大门，给了一碗饺子，吃饺子时发现饺子里还有一分钱。母亲的这件往事是她去世的前一年我回家和她唠嗑时她才说出来，她说的很平静，我的心却翻江倒海，那天从母亲家出来，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真的心疼她，耄耋之年的母亲对我们隐藏了太多的心酸往事。真的要感谢那位陌生人，一碗饺子让母亲记住了人间的温暖，这也是后来不论家里如何贫困，母亲总会给来家里要饭的陌生人拿点吃的原因之一吧，母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耗子盗不穷，要饭要不穷。

后来父亲和母亲被分流到乌斯浑河畔一座山清水秀的村庄，在那里安家落户了，也就是我的出生地，我无数次描述过的那座北方村庄，也是我乡愁的发源地。

母亲在那里养育了七个孩子，五个女孩，两个男孩，女孩我最小，两个男孩都是弟弟，都在三岁时因脑膜炎医治无效离世。第一个第第离世我没记忆的，第二个弟弟有隐约的记忆，母亲带着弟弟去县城的医院看病，回来时是一个人回来的，村里和母亲坐一辆客车的叔叔搀扶她回到家的，母亲到家趴在炕泣不成声，年幼的我似乎感知到母亲的巨大痛苦，连续的丧子之痛，就要摧毁了母亲坚强的意志，母亲说如果不是因为我们她就随第二个弟弟而去了，写到这里，我亦泪流。

生我的那一年，父亲大病，住在公社的医院里，我还没断奶，母亲每天早上背着我过一条河，还要翻山越岭，走十几里的山路去医院，白天照顾完父亲，晚上不放心家里年幼的姐姐们，还有鸡鸭鹅猪的都要喂，又乘着月色背我回到家里，母亲是典型的南方女子，娇小玲珑，瘦弱如现在的我，就是这样一位瘦弱的母亲，在那个贫穷的缺吃少穿的七十年代山区，她如何用她单薄的肩膀苦苦支撑起这个命运多舛的家庭。女子本弱，为母则刚，生命有太多的不确定性，有时候感觉母亲象一位深知女性生命的思想家，她自身的经历可以让你的思想和生命产生一种强大的力量必须去和命运抗衡。这也是我在想放弃一些什么的时候，始终感觉母亲在前面指引着我，所以我一直在向前走着。

母亲，您走后，街上遇到的每一位拉着小车买菜的瘦弱阿姨都是您。每一位和您口音相似的老阿姨都是您。母亲，感谢上帝，让您做我的母亲，让我成为您的女儿。上小学时，您为了给我们姐们凑足开学每人三元钱的学费，五更半夜的就起来，和邻居们带着干粮走很远很远的山路去大山深处采木耳，回来时已繁星满天，采木耳多是雨后进山，您高兴的放下身后背着的装满木耳的蛇皮口袋，衣服都是湿的，您说今天采的多，能多卖一些钱。您脱下湿漉漉的鞋子，脚底被雨水浸泡的一片雪白，我瘦小的母亲啊，您尝尽了生活的苦，却依然能笑对人生，想尽办法为我们创造更好的明天。

我理想中的婚姻生活是稳固的，患难与共，相敬如宾的。一如我的父亲母亲，母亲的生命里没有其他的亲人，只有父亲和我们五姐妹，还有曾经帮助过我们一家人的乡里乡亲们。她节俭一生，从来舍不得在自己身上花钱，好吃好喝的全留给我们，和爸爸退离休后积攒下来的工资钱全部留给了我们，临走身上没佩戴任何一件首饰，不是她没有，饰品她都不缺，而是她过惯了清贫的生活。清理母亲的遗物时，我二十年前给她买的金耳饰，吊牌都没有摘下来。她一辈子都不以钱财为重，而是以勤俭朴素善良诚信包容隐忍乐于助人为重，她传承给了我们她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温暖着我们和经过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她的这些人生理念和就像河水一样流淌在我的血液里。

母亲到北方后，去参加过妇产科的培训，如果在现在，母亲绝对是一个一流的产科医生。家里有个不锈钢的小盒子，盒子里都是手术用的剪刀，消毒水，药棉花，常会有怀孕的婶子们来让母亲查看胎位正不正，深更半夜经常有村里和邻近厂矿要生产的产妇家人来敲窗户敲门，让母亲去帮忙接生，无论白天黑夜，寒冷还是炎热，母亲从没有拒绝过，碰到顺产的回来快一些，有时不好生的，一去就是一天，看人家日子不好过，也从不收人家钱。村里的乡亲都特别喜欢和母亲相处，母亲性格开朗，从不计较得失，乐于帮助他人，面对生活的各种磨难，依然乐观积极向上。

好母亲是一所学校，在母亲这所学校，我学到了太多的东西。母亲的文化素养和品质对我产生一种无形而重要的影响，这些影响我又传递给了我的孩子。

如果没有母亲的坚持，我的生命里可能只有北方，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冤假错案得以平反昭雪，母亲为了回到苏北，他和父亲曾经工作的地方，为了洗清当年的冤屈，也为了给我们一个更好未来，卖了家里两头猪做路费，毅然回到苏北踏上了艰难的回乡返岗之路，将近两年的时间，她跑了好多部门，历尽千辛万苦，把我们一家人从北方山村搬迁到海滨小城，父亲母亲恢复工作，我的人生发生了变化，北方从此成了我的家乡。由此看来母亲的坚持是对的，毕竟落叶归根。她常常和我们说感谢共产党，感谢党中央，让她和父亲老有所依，她的前半生支离破碎，生离死别，为我们一家无怨无悔的付出，没有一丝怨言。到安享晚年时，她没给我们添一点点的麻烦，没让我们伺候照顾一天，女儿的心如何不痛不伤！

母亲在那里，家在那里，如今阴阳两隔，家里看不到您的身影，听不到您的声音，手机相册里您为数不多的照片都被孩子隐藏起来，因为我看一次哭一次，您的音容笑貌常常在我眼前，您并没有离开我。今天去看您，母亲，一年了，女儿好想您。母亲，梭罗树公墓下着小雨，父亲安好，您不用挂念，如今我们就把父亲当成孩子一般疼爱着，我们会照顾好父亲，也会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家。您长眠在梭罗树公墓，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弯曲的山路上有盛开的凌霄花和月季花，山下有水库，山坡上有庄稼，树上有鸟语，花间有蝴蝶，山坳里的人家有鸡鸣犬吠，您不会寂寞，我们会按时送钱给您花，你不要再舍不得。

母亲，这世间所有的文字，千百年间都在做着同一篇文章，生离死别。母亲，这人世间所有的无常，一定什么是有我所不能理解的吧。

告别是结束，也是开始，是苦痛，也是希望。母亲，面对生离死别，最好的态度，就是在这个生而不易的世界继续好好深情的活着，这一定是您最希望看到的我们的样子吧。

想念您的小女儿

2021农历5月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