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没等落笔，泪已沾襟，也不知从何处开始写我的奶奶！上学时我最爱写的作文就是《奶奶》，但总是觉得写不好，从此搁笔。如今老宅塌了，自己也思念成河，脑海里又浮现起奶奶的音容笑貌， 于是在一个夜深人静之时，自己又情不自禁地拿起了笔。</p> <p class="ql-block"> 长辈们都说我长相像奶奶年轻时的样子，我听了甭提多开心。奶奶那么好，我终于有一样像她啦，像她那样心地善良，像她那样越老越慈祥……</p><p class="ql-block"> 她对我的疼爱街坊邻里都皆知，从小到大，她从不叫我名字，一直叫我"乖囡"，我都二十多岁了她还是这样叫，即使弥留之际也是这样叫，之后就是梦里相见时如此叫我了。</p> <p class="ql-block"> 小时候的我是全楼公认的不好养的娃儿。家人说奶奶的心脏病有一半是因为我操劳过度而得上的。我从小皮肤非常不好，蚊蝇一叮咬，就红疹一片，一年四季头和脚常长毒疔。所以我在懵懂时，除了记得粘奶奶的背，更是记得她为我捣药的背影：土屋里，昏暗的煤油灯，石青色的杵臼，和一堆拔来的草药。奶奶系着灰色围裙，利索地抓起洗干净的草药放在臼里捣起来，"嘚嘚嘚…"声音时而舒缓，时而急促，直到草药捣烂为止。然后用粗纱布装起来揉挤，那浓绿的药汁就汩汩流出来，流进大白陶碗里，接着奶奶洗手，往我嘴里塞个冰糖，戴上老花镜，小心翼翼地把我那因发脓而肿胀的脚放在她的膝盖上，用酒精轻轻地消毒，"乖囡，奶奶会轻轻挑疔，不怕，不怕啊," 说着奶奶就拿起消毒过的绣花针挑疔，一破口赶紧用消毒棉轻轻挤压，直到那黄绿色的脓出干净后，才涂上那冰凉的草药汁，套上薄棉袜，把我背起来。那时，脚是疼的，嘴却是甜的。</p><p class="ql-block"> 有时毒疔很多，奶奶就背我去镇医院找炳才医生打青霉素针，他是镇里医术高明的医生，奶奶心脏病都是他的看的，为我打针也是他，我怕打针，每次见到他就大哭大闹，都是他和奶奶想方设法安抚我，趁我不注意就打了那巨疼的针。事后奶奶还要花很多精力让我安静下来，也正因为闹腾，他每次见到奶奶都说："这孩子不好带，交给孩子爸爸妈妈带，你心脏不好，不要负重太多！"奶奶每次都笑着说："不碍事。"</p><p class="ql-block"> 我长大后回老家，只要路上碰到他，他都要说："你呀！没想长这么大了，你小时候太折腾你奶奶了，你要好好孝敬她。"邻里的阿婆也是这样说："你奶奶为了治你的疔，也不知道听谁说的偏方，烧大公鸡的粪便来涂，你奶奶真的去做了，把大家恶心了很久，你奶奶还调很多清热解毒的汤给你喝……"是呀，记忆深刻的黑乎乎的生地熟地汤我不知喝了多少！还有长大后皮肤一不好，我就用奶奶教我的茶叶盐巴水擦洗，一洗就好！</p> <p class="ql-block"> 六岁时，不怎么长毒疔了，奶奶说是体内毒发完了。六岁是上幼儿园的年纪了，她乐呵呵地跟我缝书包(至今想起是各种花布拼接的花布书包)。带我去找阿娜老师(我同学的妈妈，长期教幼儿园，那时幼儿园是一年制)报名。也不知怎么回事儿，离开了奶奶，我就是不想上学，整日哭哭啼啼的，在幼儿园里表现非常不好，经常被老师批评，说我不及哥哥一半的聪慧，甚至不乖到被老师关了几次"小黑屋"😂所以至今我对幼儿园是畏惧的，对阿娜老师也是心存余悸！</p><p class="ql-block"> 因为当时抵抗的情绪很大，奶奶为了我读书，就天天陪我去幼儿园，路上走一步停三步地哄我进教室，然后她就在教室窗口偷偷观察，直到看我不闹时，她才如释重负地回家。多年后她回忆说，每天送我上幼儿园，提心吊胆的，比干什么活还累！而多年后我自己也有了一个爱哭的不爱上学的孩子，我能深深理解奶奶当时的心境！</p> <p class="ql-block"> 七岁，上一年级，我有闺蜜了，有了她，我不需要奶奶陪我上学，奶奶开心不已。整个小学，我成绩很一般，可以说还偏差，我对读书也没特别大的期望，爸爸刚开始也不在意我的成绩，直到玩在一起的两个闺蜜(媛和隔壁楼的娟)都考上了城里的重点初中，有了对比，爸爸就开始对我十分不满，天天责骂我，我爸爸属于心地很好对外人都特别好唯独对家人脾气不好的人，脾气十分火爆！一言不合就开打，有次我和哥哥因为放鸭子放丢了，战战兢兢回到家，爸爸先打了哥哥一巴掌，看被惊吓的我，直接抱起我，把我重重地摔到阳台上，我哭得惊天动地！后脑勺一会儿就起了大肿包，也是奶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肿包消下去，没想到第二天母鸭带着一群小鸭子摇摇摆摆自己回来！我因此对爸爸十分不满！现在爸爸年纪大了，但脾气依旧没变，对我还是跟敌人一样！😂而当年那恨铁不成钢的责骂，让我很怕他，天天除了干家务就躲在小屋里不敢出来，只有奶奶不断地维护我，斥责爸爸的不是，然后偷偷地送东西给我吃，看到日渐消瘦的我，心疼地说："乖囡，咱努力读，认识点字总是好的，起码出门在外也不会迷路，不要像奶奶那样去城里找伯父都迷路，你体质弱，农活也不大适合你，多读点书可以帮助你的……"那个黑暗而难熬的暑假，奶奶就是我的精神支柱，撑着我平安度过！不然我也快抑郁了！也只有那时，我才知道读书的重要性，也只有那时，我觉得我要为奶奶而读书！</p> <p class="ql-block"> 上了初中后，我异常勤奋，我是那种靠后天努力的中等生，没有学习天赋，只有认真努力！奶奶看在眼里很是欣慰，她特地为我养了两只母鸡，一天一个鸡蛋变着花样给我吃，至今我认为奶奶的肉煎蛋最好吃！再后来出远门求学，我跟奶奶分开了，我们彼此十分挂念，跟家人书信往来问的最多的就是奶奶。随着她年纪越来越大，我十分担心她的身体，因为她的心脏病一年比一年严重，我快毕业时，奶奶又摔了一跤，腿脚也不利索了。家人来信说，奶奶每天念叨我，盼我早归！我又何尝不是，每日心急如焚，好不容易等到放假了，就迫不及待地见她，老人家见到我，开心得像孩子一样手舞足蹈！拉着我的手不放，接下来就让我做她的忠实听众，奶奶老了，也跟天下所有奶奶一样爱唠叨！也爱谈起她的人生经历！在她的唠叨里，我也渐渐了解了奶奶的人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奶奶是山的那头江山镇铜钵村人，她在家是老大，从小要照顾两个弟弟，嫁爷爷之前，她嫁给本村一户人家，可惜新婚不久，丈夫被国民党部队抓走，后来就下落不明，等到快三十岁时听闻丈夫已不在人世，才经人介绍给我爷爷。爷爷当时在江山镇供销社工作，老婆去世几年了，留下两个十几岁的孩子(我大伯，二伯)，爷爷好赌博，家里一穷二白的，远近闻名，奶奶顶住压力，毫无怨言地嫁给了他，担起了照顾孩子的重担，真是千辛万苦！等大伯二伯出外求学了，她三十六岁才生了爸爸，后来又连生了两个男孩，因为家里穷，都送人，可惜都夭折了，再加上难产去世的一个女孩，奶奶眼睛都快哭瞎了，后来视力也就一直不好！爸爸五岁那年，也曾掉进家门口池塘，又让她惊吓了，从此对爸爸才上心。直到爸爸娶了妈妈，生了哥哥和我，她还是很怕失去我们，对我们的照顾得无微不至。这些经历，邻居阿婆们也时常提起，感叹奶奶的辛劳，有时她们会替奶奶不值，没有享到清福！回回听到这，我暗下决心，要为奶奶的晚年幸福而奋斗！</p> <p class="ql-block"> 当我毕业时，正逢上哥哥承包工程时工程款被拖欠，家里经济跌入深渊，一家人都在拼命干活还银行的债！我除了努力工作还是努力工作，但不忘当年的誓言，经常买好吃的东西回家给奶奶吃。奶奶总是心疼我，舍不得吃，逢人便说:"我的乖囡，没白疼，没白疼。"工作了几年，在一家人的努力下，债还清了。可奶奶的身体却大不如前！我时常要出差，老担心奶奶哪天会突然离我而去。</p><p class="ql-block"> 2002年4月15日，雨天！我正纠结要不要去外地出差几天，但那一天，好像有感应一样，我心神不宁，坐立不安！下午三点果断跟公司决定不去的当下，妈妈就来了一通紧急电话："慧啊，奶奶下午突然大喊一声，不能言语，人快不行了，你快回家一趟！"无法形容那个当下，只是归心似箭！归心似箭！抓起钱包冲出公司门，发疯似的就往汽车站跑，一路狂奔，一路哭泣，脸上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p> <p class="ql-block"> 我到家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只见奶奶躺在老宅床上，身形十分消瘦，也十分僵硬，眼神涣散，干瘪的嘴已无法言语，还往外吐泡。当听到我喊"奶奶"的声音时嘴唇动了几下，我知道那是叫我"乖囡"，其他就是大喘气！我见状泣不成声！赶紧拿起床边的流食，哭求："奶奶，我回来了，来吃一口，来吃一口"可是无论我如何喂，奶奶都没法进食，一到嘴里就流出来了，奶奶已没有吞咽能力了，我伤心地瘫在地上！旁边的妈妈抱起我哽咽地说："慧啊！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奶奶大限要到了，我们要给她擦身，穿寿衣"我一听，眼一黑，就晕过去了！</p><p class="ql-block"> 等我醒来时，奶奶已穿好寿衣，意识基本丧失，已在弥留之际，只是还不停地喘气吐泡！呼吸十分困难！我隐约听大人说奶奶是在等远方的二伯，所以一直没咽最后一口气！我坚决要和大人一起陪奶奶，那晚雨下得很大，我一点睡意都没有，我一边轻抚奶奶的头发，一边观察她的呼吸。感受到奶奶在承受巨大的苦难，也感觉到死神不久就要降临，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帮不上忙！内心充满深深的无力感！！今晚我能做到的，就是好好陪伴奶奶走到生命最后的时刻！！到了十二点，大人都去休息了，我还继续守在奶奶旁，过了凌晨一点，发现奶奶不怎么喘了，手忽然抬起来在空中抓东西样，连续好几次，也隐隐听到她喊了句："妈妈"(事后妈妈告诉我，可能奶奶看到她的亲人来接她)紧接着喉咙里发出"叩叩"几声就停止了呼吸！永远闭上那双慈祥的眼睛！！那一刻，我没有哭，我知道这一刻今晚是避免不了的。我望着像睡着的奶奶，早已忘记了如何哭泣，只是趴在奶奶的耳朵，轻轻地说："奶奶，您要走好！"然后就去通知大人，接着屋内哭声一片，大家忙着后事，帮奶奶入殓！</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我一个人坐在奶奶的床铺上。感受着奶奶给我留下的最后气味。脑袋瓜涌起很多画面，像幻灯片一样，一桢桢那么清晰：九岁时，有一回家人谈起了生死，奶奶就顺着这个话题说："乖囡 ，有一天奶奶不在人世了，你不要伤心，奶奶会在天上保佑你的。" "这可不行，奶奶您不要死，您不要死，我不要奶奶死"巨大的恐惧让我抱紧奶奶！"傻囡，每个人都会死的，不要怕。"之后，死亡二字就是我最忌讳和害怕的字眼。二十岁时，农村不兴土葬了，奶奶知道后，轻叹了一声："乖囡，奶奶以后火葬时，你一定要提醒奶奶快跑,好吗？"我虽害怕但还是狠狠地点了点头！</p><p class="ql-block"> 第三天，奶奶出殡，火葬前，我撕心裂肺地大喊："奶奶，郭益地奶奶，您快跑，快跑……"然后瘫在了地上！就这样，世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就这样走了！走了！</p> <p class="ql-block"> 一晃，奶奶离开我快二十年，我时常梦中与她相会，梦里还是那熟悉的宠溺的声音："乖囡" 醒来泪早已沾巾，有时宁可梦里多相见，也不想在现实中醒来！她的相片我也一直随身携带，我时常感觉她在关注我，爱我，鼓励我要好好活着，哪怕她在另一个世界！我也时常看她照片，欣慰的是，我长得像她，慰藉的是，我身上流有她的血，我是她的血脉！如果人生底色是悲凉中有温情的话，那温情就是奶奶，如果人世间有轮回的话，下辈子我希望和奶奶再续前缘！因为我爱她……</p>